一部提交全國人大常委會審議的法律草案,再次把我們面對災難的態度放到了公眾面前。據該法案的起草機關介紹,《突發事件應對法》(草案)起草工作始于2003年5月,當時“非典”疫情蔓延,促使中國審視突發事件應對中存在的問題。
對“非典”的反思,集中到一個疑問上一如果說隱惡揚善是人的天性,隱瞞人為責任事故還尚可理解,對不可抗力造成的自然災害,又有什么必要隱瞞呢?應該為那場公共衛生事件負責的本來只有“SARS”病毒,何必硬要替它扛起責任?
這個疑惑可能需要到我們民族文化的深處去尋找答案。傳統上,多數中國人不信宗教,卻對大自然一直充滿敬畏之心。在重要的節日,人們總是小心翼翼“討口彩”,防止“不吉利”的話說出口,總是相信違悖道德信條的人會遭“天打雷劈”。
相信人的行為與自然現象之間存在某種神秘聯系、對不能理解的事物設置種種的禁忌,這種“前現代”態度,是初民的常態,并非中國人的專利。中華文化在這個問題上的特殊性在于,西漢時期,有一位儒生董仲舒發明了“天人感應”學說。他把天災與人君的品行聯系起來,如果君王的道德修養不到家,自然界將做出“秋多電”、“春夏多暴雨”、“稼穡不成”等種種災難性反應;假如實現了孔子描述的“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自然界則相應表現出“天為之下甘露,朱草生,醴泉出,風雨時,嘉禾興,鳳凰、麒麟游于郊”的和美景象。
這個學說既為封建王朝找到了最有說服力的統治合法性一在這個地處季風區的農業社會,有什么比風調雨順更重要?又為人間找到消除災害的辦法。
只是,這么一來,自然災害同時也成為封建年代人間的合法性危機。“萬方有罪,罪在朕躬”,每一次自然災難都是君王德行有虧的證據,帝王們怎能不喜好祥瑞,厭惡災異。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報喜不報憂成了體制性習慣。
董仲舒說不清楚人與自然的神秘聯系究竟是怎么建立起來的,只能用詩人的想像和華美辭章代替邏輯推理。現代科學卻能分清楚事實與愿望, 自然也許會因為人們亂砍濫伐、過度開發變得粗暴,卻從來不會因為人類嘴上的語言和心中的愿望而改變,天地不仁,聽不見人們的禱告。
自然力量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面對天災,敬畏和禱告都沒有意義,人只能認識它,進而征服它。沐浴在科學氛圍中的現代人,破除了人與自然之間存在神秘關系的迷信,能夠用成熟和理智的態度面對自然災害。現代人擁有了氣象衛星、防洪樞紐、人工降雨設備這些防范天災的工具;但也坦率地承認,很多天災是目前的科學認識和技術手段無法克服的,只能做好預警和防范工作。
現代人不會荒謬到把災害突發、疫病流行與人間社會的道德水平聯系起來,但過往傳統中那種以防范社會動蕩為重,以受災者的痛苦為輕,漠視乃至隱瞞受災民眾遭遇的習慣卻未必能一下子革除。
隱瞞災情的實質,是以保證大多數人生活穩定為名,犧牲少數人的利益,對他們的苦難漠然視之。這次提交全國人大常委會審議的《突發事件應對法》(草案),下決心扭轉這種災難觀。該法案起草人之一,國務院法制辦副主任汪永清對媒體解讀這部法案時說:“保護公民權利是任何一項立法都必須堅持的一個基本原則,突發事件應對法(草案)也不例外。我們有一個基本的認識,情況越緊急、情況越復雜,越要注意對公民權利的保護。草案從頭到尾都是按照這樣的主題來展開的。”
以保護“多數人利益”為名,侵犯少數人、個別人的利益,是過去處理突發事件時經常出現的問題。這部法案用相當大的篇幅來制定措施,防止這種做法。
《突發事件應對法》(草案)第一次明確了突發性事件信息發布的程序,突發事件信息發布責任首先在政府,信息不透明、甚至瞞報的責任都要由政府來承擔。《突發事件應對法》頒行后,以任何借口妨礙突發事件信息發布、限制公民知情權,都將是違法行為。
即使情況緊急,災難臨頭,政府也不能無所顧忌,它的行為也必須受到限制。這一思想是《突發事件應對法》的一大亮點,法案規定,政府在采取應對突發事件措施的過程當中,要遵循比例原則。如果有多種手段可選擇,政府要選擇一種對老百姓的利益損害最小,最有利于保護老百姓權益的措施,否則就是違法。
法案同時規定,政府依法征用或者征收公民、法人或其他組織的財產應給予合理補償。突發事件應對結束以后,要根據情況,制定優惠的政策扶持突發事件發生地發展經濟、恢復生產,要根據遭受損失的情況制定有關救助、補償、撫育、安置、心理干預等善后措施,盡快地恢復人們正常的生產和生活。
抗災救災、處置突發事件時,整體利益固然重要,但公民個人利益同樣神圣不可侵犯。誠如汪永清所言,這個思想能夠最終寫入《突發事件應對法》草案,是中國民主和法制建設的重大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