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兒童世界還給兒童
王富仁
我們每一個人都會發現,我們的兒童不是懂事懂得太晚了,而是懂事懂得太早了;他們幼年、童年和少年的心靈狀態不是被破壞得太晚了,而是被破壞得太早了。他們過早地被置入一個由幾千年的文化發展造成了的復雜的文化的社會,成人的社會、成年人的文化從他們出生那一天起就騷擾著他們幼小的心靈。只要一個少年兒童沒有僅僅屬于自己的世界,僅僅屬于自己的心靈感知方式,他就沒有任何抵御被成人文化過早異化的能力,他或者毫無分辨能力地接受所有成年人的教導,造成創造力的過早枯萎和生命活力的過早消失,或者產生逆反心理,盲目地拒絕任何成年人的教導。前者屬于魯迅所說的羔羊型,后者屬于魯迅所說的流氓型。我們講人的素質,實際上影響中國人素質發展的主要就是這兩種傾向。甚至我們整個的成人文化也自覺不自覺地表現著這兩種表面不同實質相通的傾向。我認為,這都是因為我們的少年兒童沒有自己的世界,沒有真正做過幼年夢、童年夢、少年夢的原因。
人素質發展的主要就是這兩種傾向。甚至我們整個的成人文化也自覺不自覺地表現著這兩種表面不同實質相通的傾向。我認為,這都是因為我們的少年兒童沒有自己的世界,沒有真正做過幼年夢、童年夢、少年夢的原因。
…………
如果我們真正切實地想一想,在人類社會上,還有什么能夠制約成人欲望的惡性發展呢?如果你不是一個宗教家,不是一個宿命論者,不是一個認為科學萬能、知識萬能的科學主義者,你就必須承認,恰恰由于一代代的兒童不是在成人實利主義的精神基礎上進入成人社會的,而是帶著對人生、對世界美麗的幻想走入世界的,才使成人社會的實利主義無法完全控制我們的人類、我們的世界,才使我們成人社會不會完全墮落下去。我們不能沒有兒童世界,不能沒有兒童的幻想和夢想,不能用成人社會的原則無情地剝奪兒童的樂趣。我們要生存,首先要為兒童找到幸福,找到樂趣,找到他們的心靈能夠棲息的場所。
(節選自王富仁《把兒童世界還給兒童》,《讀書》2001年第6期)
一千張糖紙
鐵凝
那是小學一年級的暑假里,我去外婆家住。正是七歲八歲狗都嫌的年齡。加之隔壁一個叫世香的女孩子,跑來和我做朋友,我們的種種游戲使外婆更不安寧了。笑呀,鬧呀,四合院里到處充滿我們的聲音。
表姑在外婆家里養病,她被鬧得坐不住了。一天,她對我們說:“你們怎么就不知道累呢?”我和世香相互看看,沒名堂地笑起來。是啊,什么叫累呢?我們從沒想過。累,離我們多么遙遠啊。有時聽大人們說:“噢,累死我了。”他們累是因為他們是大人呀。當我們終于不笑了,表姑又說:“世香呀,你不是有一些糖紙嗎,你們為什么不去找一些漂亮的糖紙,多好玩呀。”我想起世香是向我炫耀過,她那幾十張美麗的糖紙。可我既不喜歡糖紙,也不覺得找糖紙有什么好玩。世香卻來了興致:“你為什么要我們攢糖紙呢?”“攢夠一千張糖紙,表姑就能換給你一只電動狗,會汪汪叫的那一種。”
我和世香驚呆了。電動狗也許不被今天的孩子所稀奇,但在我的童年,表姑的許諾足以使我們激動很久。那是怎樣一筆財富,那是怎樣一份快樂!
從此我和世香不再吵吵鬧鬧,外婆的四合院也安靜如初。我們走街串巷,尋找被遺棄在墻角里的糖紙。那時候,糖紙并不是隨處可見的,有時候,我們會追著一張隨風飄舞的糖紙,追個老半天。我和世香的零花錢都用來買糖,這樣,也只能買幾十顆。然后我們突擊吃糖,嗓子讓糖齁得生疼。我們還在糖果柜臺邊,耐心地守候帶孩子來買糖吃的大人,一張糖紙就是一點希望呀!
我們把又臟又皺的糖紙,在臉盆里仔細泡干凈,一張張貼在玻璃窗上,等揭下來,糖紙平整如新。暑假就要結束了,我和世香每人都攢夠了一千張糖紙。
一個下午,我們跑到表姑跟前,獻上了兩千張糖紙,表姑不解地問:“你們這是干什么呀?”“狗呢?欠的電動狗呢?”表姑愣了一下,接著就笑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待她不笑了,才說:“表姑逗著你們玩哪,嫌你們老在院子里鬧,不得清靜。”世香看了我一眼,眼里滿是悲憤和絕望。我覺得還有對我的藐視,畢竟這個逗我們玩的人是我的表姑呀。
這時,我突然覺得很累。原來大人們常說的累,就是胸膛里的那顆心突然加重了。我和世香走出院子,我倆不約而同地,把那精心整理過的糖紙奮力扔向天空,任它們像彩蝶隨風飄去。
我長大了,每逢看見“欺騙”這個詞,總是馬上聯想起那一千張糖紙——孩子是可以批評的,孩子是可以責怪的,但孩子是不可以欺騙的,欺騙是最深重的傷害。
我已經長大成人,可是所有大人不都是從孩童時代走過來的嗎?
像孩童那樣生活
劉艷軍
我們每一個人,無論黑白黃棕,無論高低貴賤,都有自己的童年。然而,作為成年人,當下的世俗生活充斥著我們的頭腦。在我們心靈的大千世界里,幾乎沒有孩童生活的立錐之地,孩童的桃源被蠶食、被沙化。我們以先知的姿態強奸著孩子們的童年:我們強迫他們連著臍帶聽英語,含著奶瓶彈貝多芬,流著鼻涕見名流……典型的案例表現在對資助女童上學的“春蕾工程”的宣傳中,各大媒體的宣傳口號是“今天的女童是明天的母親”。即是說,資助女童上學,目的是讓她們將來做一個有知識的母親以培養出高質量的孩子,而不是為了她們擁有幸福的童年。
孩童是值得敬畏的。在角色游戲中,孩子幻想自己是最完美的人。比如,扮演解放軍戰士,他會表現得非常勇敢,認為自己一定可以打敗一切敵人;扮演一位醫生,他會認為自己的醫術最高明,可以治好一切病人,并表現出極好的醫德,同情、愛護病人,對病人十分體貼。哈潑·李的《百舌鳥之死》通過吉姆、思卡的童年視角,展開了美國南方小鎮梅崗的社會生活畫卷。這本書的偉大之處在于,它通過孩子的敘述與感受,把讀者一步步引入人類行為根源的幽深所在,從而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全新的探索人性的視角,除了孩子,沒有人有如此獨特的慧眼。
我不敢說,是童年美好的記憶拯救了痛苦中的成人;但是,追溯中,牛漢沉醉于他的感性世界,追憶他的童年往事,創造他的童年世界,表現詩意的童年世界,也表現了詩意的成人世界。在《上學第一天和墨刺的梅花點》那篇散文里,作者對曾經感到恥辱的左臂上的墨刺的梅花點竟有這樣的文字:“六歲時刺的墨點居然還明顯地活在我的生命之中,它決不只屬于手臂,把這種情緒僅僅說成是傷逝或衰老是不全面的,因為它給我帶來的不再是不光彩或羞恥。連愚昧也說不上,它真正成為我生命最初的一個與胎記相似的標志。”魯迅、沈從文、許欽文等現代知識分子,當拯救民族的理想遭遇挫折時,流淌在他們筆下的是孩提時外婆家的鄉村社戲、醇美的香瓜、羅漢豆、海邊五彩的貝殼以及圓月下海邊的沙地;是童年飄舞的糖紙,追個老半天。我和世香的零花錢都用來買糖,這樣,也只能買幾十顆。然后我們突擊吃糖,嗓子讓糖齁得生疼。我們還在糖果柜臺邊,耐心地守候帶孩子來買糖吃的大人,一張糖紙就是一點希望呀!
我們把又臟又皺的糖紙,在臉盆里仔細泡干凈,一張張貼在玻璃窗上,等揭下來,糖紙平整如新。暑假就要結束了,我和世香每人都攢夠了一千張糖紙。
一個下午,我們跑到表姑跟前,獻上了兩千張糖紙,表姑不解地問:“你們這是干什么呀?”“狗呢?欠的電動狗呢?”表姑愣了一下,接著就笑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待她不笑了,才說:“表姑逗著你們玩哪,嫌你們老在院子里鬧,不得清靜。”世香看了我一眼,眼里滿是悲憤和絕望。我覺得還有對我的藐視,畢竟這個逗我們玩的人是我的表姑呀。
這時,我突然覺得很累。原來大人們常說的累,就是胸膛里的那顆心突然加重了。我和世香走出院子,我倆不約而同地,把那精心整理過的糖紙奮力扔向天空,任它們像彩蝶隨風飄去。
我長大了,每逢看見“欺騙”這個詞,總是馬上聯想起那一千張糖紙——孩子是可以批評的,孩子是可以責怪的,但孩子是不可以欺騙的,欺騙是最深重的傷害。
我已經長大成人,可是所有大人不都是從孩童時代走過來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