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難時期”

當我寫下“困難時期”這四個字的文章標題時，涌上我心頭的第一感覺仿佛是在回憶一部電影災難片。這種災難不是抗洪救火那么激烈悲壯，它更像是一場瘟疫，一場悄無聲息迅速漫延并嚴重威脅人的生存的瘟疫。老輩子人說的困難時期，習慣上指１９５９、１９６０、１９６１年，也稱“三年困難時期”。

１

民以食為天，吃飽肚子維持生命是每個人的第一需要。我家兄弟多，年紀小，小孩子不懂事，肚子餓了直喊肚子痛。有時候做夢也夢上吃白米飯。父親是家中唯一的壯勞力，母親想保住他，但終究沒有保住，他患上了嚴重的浮腫病，臉腫了，手腳也腫了，用指頭在皮膚表面輕輕一按，就是一個深深的“坑”。有些老人經不起浮腫，就這樣一命歸天。母親慌了，忙去叫了醫生，醫生開證明特批了一斤的米糠。那時候米糠也是限量供應，一人一斤，本應是豬吃的飼料，卻成了人的保健品，因為據說米糠中富含維生素。母親叫我向老師請假半天，去米店排隊買糠。

那時候我們還在公共食堂燉飯，每人都有一個大燉罐，那些罐子五花八門，全是中國特產的粗瓷罐子。為了防止拿錯罐子，每人都在自己的罐上做記號，有的涂上紅漆，有的綁了布條，布條上寫著自己的姓名。盡管這樣，拿飯時還常常發現少了罐子，常常聽見有人在大蒸籠前大喊大叫。有人說可能是哪個小孩拿錯罐了，有人說這明明是偷飯吃。于是每當食堂開飯前，門口就擠了一堆人。捧著一個大罐子，罐里的飯卻少得可憐，稀得可憐。有幾次，母親將罐中的稀飯倒一點給我。那時候不懂事，現在回想起來，才知道母親忍受了多少饑餓，當兒子的永遠也償還不完這一份深深的母愛！

為了吃飽肚子，我們想盡了辦法。罐中的米不多，不知誰發明了雙蒸飯，先將米用水浸透，然后倒掉水干蒸，蒸熟后加水再蒸一次，這樣可以讓米粒充分膨脹。為了能撐飽肚子，有時何止是雙蒸，有的是三蒸、四蒸。但不管怎么蒸，每餐飯二兩或三兩的定量總不會變。于是人們開始將目光轉向其它能吃的食物。我們提著籃子鉆進桃樹林，雨后桃樹上流出一些黏糊糊的分泌物，這些東西毫無營養可言，但我們切了一些辣椒絲煮成湯當飯吃。我們還扛著鋤頭到水塘邊挖野空心菜根，用錘子將根搗爛，用水沖洗幾遍，水中會沉淀出一層淀粉，這淀粉就是上等的美食。我們還到地瓜田里揀地瓜根。那時候大人們說吃地瓜要連皮吞下，因為那皮里含有營養身體的東西。吃地瓜和地瓜葉可以說是一種高級的享受，我們還將地瓜藤曬干，磨成粉，在鍋里煎成餅，這些東西吃多了，連大便也拉不出來。南方人平時極少吃面粉，那時米店里買大米常常要搭配面粉，或者搭配玉米粉，我們知道，這是南方的米倉空了，從北方產糧區調來的糧食。有了面粉，就煮面糊糊。這面糊糊像喂豬的飼料，弄一些菜葉切碎，撒一些面粉攪拌以后摻水煮熟，黏黏糊糊的如稀稀的漿糨糊，我記得那時雖然人小，一口氣可以喝下三大碗。除了煮面粉糊，有時我們還學會了搟面條，包菜餃、烙大餅。只記得最好吃的一種大餅是以面粉做皮，將蒸熟的地瓜揉爛做餡，在鍋里貼成包餡的大餅。那時候想，如果一輩子都能吃上這樣的大餅，那是多么的幸福啊！我的一個堂叔辭了工作，專做倒賣高級餅的生意。所謂高級餅，大約有巴掌大小，表面粘著一些黑芝麻，餡里是白糖、豬油、花生之類，吃起來非常松軟油膩香甜。他到福州來買餅，然后坐火車到閩北山區順昌、永安、沙縣一帶販賣，竟然也賺了不少的錢！我堂叔曾經送給我們家兩塊高級餅，還在全家人面前炫耀說：“有一次，我在火車上一下子吃下三塊餅，當飯吃！”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表現出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我聽這句話時，既羨慕又驚奇，睜大了眼睛看他，一種想吃餅的欲望隨著唾液涌到喉嚨口。據說那時候有餓死人的，也有吃死人的，有人比賽吃餅，看誰吃得多，吃多的人不算錢，結果就吃死了人。

２

由于物資供應十分緊張，印發票證是理所當然的事。有的票證是半年發一次，有的票證是一年發一次。現在記起來的有糧票、肉票、魚票、糧票、蛋票、布票、餅票、油票等大約十幾種。還有許多工業品購買券，幾乎買所有的東西都要票證。比如說糧票，有本市或本省的地方糧票，還有全國通用的糧票。那時候出遠門開會辦事，要托親拜友換糧票，出市的要換成全省糧票，出省區的要換成全國通用糧票，否則有糧票也買不了糧食。即使你用本市糧票在本地買米，也要帶上糧食供應證，那證上寫著你家里的人口和每人的糧食定量。也有人本事大的，能通過關系換到紅色的全國通用糧票，用這糧票買米還可以優待供應一些食油。所有票證按照人的年齡限量供應，每次領票時要帶上戶口和印章，經過有關工作人員嚴格審查，防止有人冒領、多領。這些票證月初時總舍不得使用，怕家里來了客人，臨時要買些魚肉招待客人，一天一天扳著指頭算日子，舍不得花。而到了月底，又怕過了月作廢。那時候雖說憑票供應，但仍常常出現有票買不到貨的時候。也有吃過頭透支的時候，就只好向親戚朋友借，然后在下一個月的定量扣還。

那時候，吃肉是一種非常奢侈的享受，賣肉是一種最令人羨慕的職業。流傳民間的就有“一嘟嘟（司機），二殺豬”的順口溜。賣肉人往往會利用短斤少兩或者“剪刀差”讓自己多得利。我年紀小，買肉時往往用手抓住高高的柜臺，踮起腳尖，看著那一塊碩大的圓木砧板，只怕他將肉多切了一點去。那時候，即使多稱了半兩，賣肉人也會用那把沾滿豬油的鋒利的刀細細切下一絲。

由于票證十分緊缺，鄉里鄰居親戚間開始出現換票證現象，例如將布票換成肉票的，將糖票換成蛋票的，每一次交換都是在雙方自愿平等的基礎上進行。這種交換活動發展到最后，就出現了專職從事倒賣票證的票販子。他們在城市和農村之間走家串戶，通過倒賣票證獲取經濟利益。有些人到城里縣里開會辦事，吃飯要交糧票油票，只好到黑市去買。即使是親戚家結婚辦酒席，參加宴席的人也要交糧票，而且主人會在紅帖上明白寫上“隨帶糧票半斤”幾個字。我曾經去吃過一場喜酒，太平燕是福州人最看重的一道菜，它寓意著年年太平，一生太平。這太平燕本來應該用鴨蛋煮成，但那時候許多辦酒席的人都用面粉、熟番薯或芋頭用手捏成蛋的模樣，再油炸一下權且當做太平蛋。

最頭痛的是布票。因為布票不像糖票肉票那樣稱斤論兩，多少適量，按定量買下去，穿起來的衣服不是長了就是短了。也有人專門收集購買零散的布票，到布店購買零頭碎布，就用小塊布縫成床單，或拼接成衣服。那時候店里裁剪衣服，就是巴掌大的一塊布也舍不得丟掉！“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成了我們穿衣的口頭禪。

３

當人們餓壞肚子的時候，就常常把吃大鍋飯作為閑聊的話題。

那時候我讀小學，下課了，校長一吹哨子，學生們就排隊到食堂吃飯。村干部在公共食堂門前一站，拉開大嗓門：“鄉親們聽著，大家盡管吃飽吃好。今天是社會主義，明天就是共產主義，到明天，雞蛋牛奶吃個飽，不吃還不行哪！”

我們家是個大宅院，公社化時在這里辦了大食堂，幾乎半村的人三餐都在這里吃飯。宅院的大門、木柱子、墻壁都用油漆粉刷一新。從各家搬來的大桌子擺滿了大廳和房間，桌子整齊地擺放著碗筷碟子，每天都像辦喜事般熱鬧非凡。桌上的菜全是山珍海味，比我們家過年還豐盛得多。那時候還興“十包”，從出生到看病到去世全由村集體包下來，個人吃穿用病老死全都不用發愁。吃喝不用錢不說，在我家的宅院里，還開了個無人售貨商店。商店里擺放著一些大玻璃罐和貨柜，罐里柜里擺滿了零吃的糖果之類和一些日用品，買東西的人按照價格標簽自覺將錢投入錢箱里，也可以自己找零錢。大人們知道這準不行，都怕進店后少了東西說不清楚，反而不去無人商店買東西，反正肚子吃飽了，啥事都有人包了，倒是一些調皮的孩子時常去拿些糖果之類的東西，拿了東西就往錢罐里丟石頭瓦片。還有一些惡作劇的，夜間到商店找點心吃，吃不到點心，就在人家飯桌上拉大便，用大碗蓋上，第二天自然招來不少人的圍觀和叫罵。還記得上學時學生們每人拿幾個烤熟的紅薯，一路上扔來扔去打游擊戰。那時候不知道什么叫浪費，什么叫饑餓。只聽見大人們都悄悄地說：“吃了大鍋飯，人也懶了，地也荒了，過兩年會餓死人！”這句話不幸被他們說對了，人們在違反規律的同時，免不了會受到自然規律的懲罰。村民們干活，常常是“八點敲鐘，九點出工，十點收工。反正啥事都包了，干好干壞一個樣。

饑餓的人們開始總結困難的成因，有人說是三年自然災害造成的，有人說是國際反華勢力造成的，有人說是我們的政策不好造成的。那時候的人口不足現在的一半，現在不是都吃得飽了嗎？也有人說原因是三者兼而有之。不管怎么說，人們開始在困難中反省自己。

４

鄉下人餓肚子，城里人更不用說了，鄉下人總還能在田邊地角種一點，到河里溝里抓一點。據說也有把學校操場挖了種地瓜的，但那地畢竟有限。想起來那時候城里的男青年都往鄉下找姑娘談戀愛，也有城里姑娘嫁到鄉下的，都是為了有一口飯吃。

我家的老宅邊有許多河溝渠道，那里布滿了大拇指頭大的洞，那是蟛蜞的窩。為了捉蟛蜞充饑，河溝都被人用鋤頭挖了三遍以上。還有到沙灘河底摸蜆子，那蜆子也是一種鮮美的食物。那年月說來也怪，連潮漲潮落的淡水河里也長出了單腳蟶，我們常常拿一把鐵鏟子，待退潮后去河床中央挖，每天總能挖出幾斤淡水蟶。也有到山上林子里找一點可吃的東西，樹上的鳥窩自然不可能有什么鳥蛋了，就是孵出小鳥來也要連毛吃掉。有人說烤知了最香了，有人說蝗蟲也能吃。那時候，捕蛇抓田鼠都是我的拿手好戲。年齡小不知事，往往覺得好玩，見田里有兩個鼠洞，看洞口有新鮮的腳印，知道田鼠躲在窩里，就用泥巴堵了一個洞口，再往洞里灌水，田鼠受不住水淹，直往外竄，我們用一個小網兜罩住洞口，正好將它逮住。

老家的田邊屋角還分布著一些水塘，水塘邊長滿了水草。一些水蛇在大熱天的傍晚或早晨喜歡像竹竿一樣豎起身子，將光滑的蛇頭探出水面呼吸空氣。我們便找了根長竹竿，綁上絲線，再打一個活結，只要將活結輕輕對準蛇頭套下去，用力一拉，蛇就被套住了，我們管這玩意兒叫釣蛇。

自留地政策稍稍有了一些松動后，人們開始想方設法種些什么，連水塘渠道也都充分利用起來了，在水面上放養水浮蓮或種上菱角，有的還搭了架子種上葫蘆瓜，只要能種的地方都種上了，只要能吃的東西都種上了。玉米、高粱、小米、麥子，這些過去我們見都沒見過的農作物，居然也能在田間地頭長得那么茂盛。玉米棒熟的時候鼓起肚子，每天都吸引著我去看幾次。高粱穗子熟的時候紅著臉，像喝醉酒一樣，在風中搖曳著，帶給人美滋滋的豐收喜悅。我們在田間地頭扎起幾個草人，用來嚇唬鳥雀。記得在屋角邊，山坡旁，石墻下還種上一些南瓜，這些南瓜瘋狂地長著，藤蔓爬了滿地，那耀眼的大朵的金黃色花朵引來了許多蜜蜂和蝴蝶。我的家還養了一窩兔子，每天書包一扔，第一件事就是去拔草喂兔子。我們日夜喂它，都恨不得它快快長大，快快能吃到新鮮美味的兔子肉。

在困難時期，除了捕撈現成的食物以外，種植和養殖成了我們度過難關的主要辦法。

５

在困難面前，村民們沒有慌亂，沒有埋怨，沒有悲觀，沒有絕望。在今天富裕的時候，回頭去想那三年困難時期的情景，有時會讓人覺得不可思議。那時候，人們為何會以那樣的冷靜來對待那樣嚴重的困難和災害呢？人們為何會有那樣的信心和信念呢？社會的秩序為何是那么穩定和正常呢？有人說，那時候物質生活極度貧乏，人們缺物質，但不缺精神，不缺信念，不缺一種能夠凝聚整個村莊乃至整個民族的力量。

村里老人說，這困難算什么？想想福州兩次淪陷時，那時候來了日本兵，村民們躲藏的，逃命的，也有被抓了苦工去修機場的。村頭某人抬石頭，餓了累了抬不動了，日本兵就說他偷懶，將石頭壓在他身上，把他活活壓死了。也有大冬天被推到水塘里泡冷水的，用刺刀頂著不讓往上爬。飯吃不飽不說，老百姓連性命都危險哩。

我叔叔是從朝鮮戰場回來的，他說，在抗美援朝戰爭中，他的部隊躲在坑道里，三天吃不上一餐熱飯。

我父親是新舊兩個社會的見證人，他說，舊社會是三年兩災，鬧饑荒餓肚子是常有的事，那時候村里就靠賣孩子渡難關，將自己親生的兒子賣到福清長樂，換取三兩百斤地瓜米番薯干。我的兩個親姐姐就是在舊社會困難時期送給了別人。

村里老輩子人這么一說，似乎穩定了許多人的心。他們以罕見的堅韌不拔的精神，默默無聲地與困難作堅強的斗爭。

在嚴重困難的時候，每一個人的心靈，每一對夫妻的愛情，每一戶家庭的生活，每一個村莊的穩定無不經受著空前的考驗。可以說，無數的普通人都是我們民族的自豪和驕傲。一個民族能在困難中挺起脊梁，不亂不散，這是一個充滿希望的民族！

我們的民族曾經經歷了那么深重的苦難，而且還可能有不可預知的苦難在前面等待著。但是，一個經歷過困難磨煉而不散不亂的民族，是堅韌不拔的民族！是充滿希望的民族！是永遠不倒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