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的思念

兒女們在各自的人生征程中都為母親爭了光，爭了氣，可母親卻靜靜地長眠地下與蒼松翠柏為伴，她平凡的一生留給我們的是一筆巨大的永遠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精神財富，不斷地激勵我們奮發努力，永遠向前。

如果有人問我：對你人生影響最大的人是誰?我從心窩里只會蹦出兩個字：母親。

母親離我們而去30年了。30年來，每當我憶起母親，總會心潮難平，思緒萬千。有多少次，夢中總把慈母叫，怎奈是千呼萬喚終不回，魂牽夢繞唯留千行淚。有多少次，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坐在家中的書房里，面對墻上懸掛著的母親的遺像，深情地注視著她那慈祥和藹的面容，默默地傾訴著對她老人家無盡的思念……

母親原是大家閨秀，婚后受父親影響投身到地下革命斗爭：她為地下黨獻計獻策，破壞日、偽軍的封鎖線——“竹籬笆”；冒著風險保管地下黨員的槍支和油印機；她毅然變賣所有陪嫁的金銀首飾，籌措資金，在蘇州大馬路200號開設來來紙煙糖果店，以老板娘的身份作掩護，從事黨的地下工作。一次，她為大港地下黨送一批傳單到鎮江銀山門，把傳單包裹在嬰兒的衣服和尿布里。路過孩溪敵人的崗哨，有兩個偽軍盤問她到哪里去，她神態自若地說：“回娘家去。”為了避開敵人的檢查，她急中生智，干脆把小包袱放在地上，坐下來給小孩把尿、喂奶，敵人見此情形，沒有追問就放行了。就這樣，她一天通過敵人五道崗哨，順利完成了任務。母親的這些傳奇般的革命經歷在前幾年出版的《江蘇人民革命斗爭群英譜》中也有記載。

解放了，勝利了，沒有想到的是曾經患難與共的父母分手了。母親當時只有三十歲，以種田為生，一個人承擔起撫養一個耄耋老母和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的重任，沉重的生活負擔和精神壓力猶如泰山壓頂，她流過多少傷心的淚水卻只能自己又強咽下去。破船偏遇頂風浪，1954年鬧特大水災，糧食顆粒無收，當時家無長物，舉債無門，我母親在百般無奈時橫下一條心，領著孩子闖娘家，借高利貸，買機器，軋棉花，開店搞經營，用現在的話說叫“逼上梁山，下海經商”，渡過了難關，別人都佩服她非凡的智慧和驚人的膽識，母親的信念是：“天無絕人之路，路是人走出來的。”

后來，母親在大港供銷社參加了工作。家境不寬，我們非常體諒她，俗話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們從小就學會了挖野菜、挑豬草、納鞋底，甚至悄悄拾香煙屁股賣錢。我記得有一次在劇場觀眾散場時為多拾香煙頭，出場遲了差一點被鎖在劇場里。當我把賣煙頭得來的五角錢交給母親時，心里有多高興啊，可是母親卻再也不許我做這樣的事了。盡管這樣，那時常到我家做客的人卻不少。特別是在3年困難時期，糧食奇缺。每天的伙食主要是吃紅薯粯粥，青蔥拌豆腐渣就算是美味佳肴了。晚上做完功課，早已饑腸轆轆，姐弟三人常用咸菜醬油湯充饑。可是窮困潦倒的私塾先生、右手殘疾的水生舅舅、老大不嫁的同哎姨娘等這些“弱勢群體”，都是我家的座上客。對他們的到來，我母親總是熱情招待，有飯讓他們先吃，有粥讓他們先喝，我們心里頭老大不快活，母親對我們說：“不能忘記這些人，當初我家困難的時候他們都是有功之臣啊。”每到過年之前，總有些窮親戚來住上幾天，母親從不嫌棄他們，臨走時，還要給些米面年貨之類的東西，不讓他們空手回去。由于受母親的影響，直到現在，只要有親戚來我家，無論貧富或關系遠近，我們都一視同仁以禮相待。

在我們幼小的記憶中，知道母親十分珍惜自己的工作。她常常告誡我們的一句話就是“做人不能忘本。”母親一心撲在工作上，每天起早貪黑，上班最早，下班最遲，中午換班吃飯她總是讓別人先吃，自己最后一個吃，因此我們家的開飯時間總比別人家遲。60年代初每年的“夏收夏種”、“秋收秋種”都要抽調人員下鄉支農，母親總是積極報名，與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還與她們拜上了姊妹。每年，母親都被單位評為“先進工作者”，還被鎮江市人民政府授予“紅色巧姑娘”的光榮稱號。家中的獎狀數母親最多，我獲得的獎狀比弟弟少。每到學期結束，我和弟弟最企盼的事是在學校拿上獎狀回來，這是我們對含辛茹苦的母親的一種最好的回報，每當這個時候，母親的臉上總會露出欣慰的笑容。母親經常說：“別人家總有個商量計較，我是單槍匹馬，我的希望全部在兒女身上。”所以，我們深深知道母親的心意，平時在學校都很努力，兄弟倆都是學校名列前茅的學生。母親對我們要求很嚴，雖然我們是城鎮戶口，可是每到農忙季節，她都要求我們兄弟倆到附近的生產隊參加義務勞動。一般農活割麥、栽秧、車水、耕田我們都會。母親最高興的事就是聽到別人夸獎她的孩子。

文化大革命的風暴，使整個中國遭受了一場浩劫，我們的家庭也被推向了苦難的深淵。曾經為革命作過許多貢獻的祖父成了反動資本家，父親被打成叛徒，叔父又成了特務，一夜之間紅色家庭的成員都成了被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每天聽到和看到的都是親人被揪斗的場面和傳聞。由于受株連，子女們在入學、參軍、就業等等方面被歧視。面對一連串的打擊，母親默默忍受著，頑強支撐著。記得1968年夏，造反派組織專題學習班，搞所謂的“清理階級隊伍”，叔父也進了學習班。當時大家心里都很明白，這哪里是什么學習班，分明是造反派大搞刑訊逼供、制造冤假錯案的集中營。心里忐忑不安的叔父臨走前，我的母親千言萬語只叮囑一句話：“你這次去，無論如何要記住，千萬不能死。”在學習班里，叔父受盡了非人的折磨，每天的感覺是生不如死。當有人忍受不了摧殘而被迫自殺后，叔父也曾多次想到要尋短見，但是大嫂的“千萬不能死”這句話讓他堅強地活了下來，一直活到今天。去年叔父八十華誕，當他手捧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為其頒發的抗戰勝利60周年紀念章時，談起文革中的這段經歷，恍如昨日。

當十一屆三中全會給我們全家的命運帶來轉機的時候，母親卻不幸身患腸癌，手術后出院不久，母親就急于上班。好多人對我們子女說：“你媽媽工作起來不要命，要勸她注意休息。”作為子女，我們何嘗不更是這樣想呢?每當我們勸她，她總是說，“組織上沒有叫我退休，我能做一天就做一天!”記得有一次，我聽說母親身體不好，心急火燎趕回家，首先打開馬桶，仔細檢查母親糞便的顏色和形狀，作為子女，為了母親，我們什么都愿意付出。中午，我和母親坐在一起，看著她那清瘦的面容，想著眼面前的母親可能會……我的心都碎了。手捧飯碗，雙手顫抖，我的淚水不由自主地落到了飯碗里，為了不讓母親看見，我不敢抬頭，悄悄抹去了淚水。其實我母親是個很聰明的人，兒子的每一個舉動怎能瞞過她老人家。她很平靜地說：“我不要緊，你們不要為我煩。只要你們好好工作，帶好孩子，我就放心了。”母親到鎮江休養了一段時間，精神好多了。可是有一天，她突然提出要回家鄉上班。我幾乎是用懇求的口吻再三勸阻，母親堅決不肯，她說：“馬上要過春節了，店里人手少，忙不過來，我整天在這里吃吃睡睡怎能安得下心呢?”執著的母親終于又回到了她的工作崗位上，站到了柜臺前。那時計劃經濟的時代還沒有結束，老百姓過春節忙著購物，商店又不多，不像現在商場鋪天蓋地到處都是，供銷社就是物資供應的主渠道，每天做生意真是人頭上接錢，中午吃飯的時間都沒有。母親每天要在柜臺邊站十多個小時，三尺柜臺來來回回要走多少次真是無法計算。有一次下班，母親太累了，又重病在身，竟然跌倒在路上，滿嘴是血，母親回到家嘴角腫著，未能吃飯，便上床休息了，誰知第二天一大早她又去上班了。

1987年春節的除夕之夜，兒女們在家忙好了團圓飯，外面已是萬家燈火，除舊迎新的鞭炮聲此起彼落，母親這時才從商店里步履蹣跚地走出來，一手捧著一盒鐵罐聽裝餅干，這是她為兩個孫子購買的新年禮物啊!那一頓團圓飯吃得很沉重，我注視著母親疲憊到極點的面容，心情有千斤重，因為晚上母親連吃飯的氣力都沒有了。為了多少人家節日的歡樂，母親奉獻了自己所有的力量。我這時才領悟到什么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啊!母親送給孫子的聽裝餅干早已沒了，但是裝餅干的鐵罐子直至今天我還保留著，里面似乎還貯藏著母親的深情。

就在這年的春天，母親在醫院里度過了她人生最后的一段時光，抽骨髓，做化療，病痛的折磨，母親沒有哼一聲。多少領導、同事、親戚朋友來探望，她知道自己要走了，對醫院，對家人，對單位始終沒有提任何要求，她走得很從容，很安然……母親這輩子，心里裝滿了別人，裝滿了工作，唯獨沒有裝進自己。

母親走后，兒女們為她刻了一塊石碑，先在自己老家門口放了三天，駐足觀望的人絡繹不絕。看了碑文以后，許多知情者感慨地說：“只有老錫君才能配得上用這樣的碑銘啊!”碑銘是母親一生真實的寫照：

慈母葛雪君，大港北甪人，幼年讀私塾，淑女嫁趙門，功績昭日月，風雨五十春。追隨地下黨，何惜死與生；鵲巢遭鳩侵，孤鳥雙翅振；嘔心苦勞作，瀝血育后人；甲午鬧水災，軋棉謀生存；丙申事供銷，載譽千里程，紅色巧姑娘，佼佼列英群；文革霜劍逼，巾幗須眉勝，剛柔智勇全，心高氣硬正；克己待人厚，風懿節操貞；拼搏花甲年，志堅泣鬼神；正逢夕照明，孰忍猝離分。淚涌清明雨，年年相思深，寸草報春暉，樹碑銘母恩。

現在，兒女們在各自的人生征程中都為母親爭了光，爭了氣，可母親卻靜靜地長眠地下與蒼松翠柏為伴，她平凡的一生留給我們的是一筆巨大的永遠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精神財富，不斷地激勵我們奮發努力，永遠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