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威斯康辛州的首府麥迪遜市,我的第一愿望是拜訪漢學大家周策縱先生。我讀過他的論文集《棄園文粹》,記得“作者介紹”說他曾任威斯康辛大學東亞語言文學系主任,不就近在咫尺嗎?向學校打聽到他的電話號碼、住址,和他約定了拜訪時間和訪談題(主要關于他的治學和教學經驗,)5月15日下午女兒驅車陪我如約拜訪。在路上我不免嘀咕:周先生的成名作《五四運動史》在國內外影響巨大,被稱為“中國近代思想史上的經典之作”;新詩和舊體詩創作也成就卓著,曾是留美華人詩歌社團的負責人:他對文史哲、新舊學都有很高造詣,1980年第一屆國際紅樓夢學術研討會就是由他主持在這里召開的。改革開放后曾多次應中國作協和中國社科院之邀到大陸講學如此大名鼎鼎的漢學大“家”會有怎樣的派頭和架子呢?他從1948年留美到今已數十年,生活方式西化到怎樣和程度呢?我該給他行怎樣的禮節呢?我和女兒商訂:見機而作,訪談時間最多一小時(如果對方熱情的話)。
周宅是在綠樹叢中的一個獨立二層樓,他的小女兒正在樓前的草地上畫畫兒,知道我們是約定的來訪者,熱情地放下畫筆,趕忙向父母通報。周先生和夫人吳南華大夫都站門廊迎接我們。我原以為周先生大約七八十歲,他說1916年生于湖南省祁陽縣,已經年屆九十了。主人的親熱和樸實的笑容使我忘記了事先準備的中外禮節,扶著他進入會客室時感到了他的蹣跚和龍鐘,從他的寸板頭、明亮有神的目光又感受到他的青春活力。吳南華大夫(已八十多歲)一面同時擺出西式飲料和中式茶具,一面說:“周先生已經閉門謝客了,聽說您從大陸來,高興地破例接待?!蔽野讶ツ臧l表在《文史哲》的文章《意境詩的形成、演變和解體》復印稿呈上,以此作為身份證明。周先生很快看了摘要,說,“您對詩歌很有研究呀,我也寫過詩,也有幾篇關于詩歌的文章請您指教?!彼従彽卣酒饋恚叩娇繅Φ臅?,找出幾份抽印的文稿來,說,“這是我幾年前發表的幾篇比較長的文章。”又說,“您讓我談治學經驗.實在談不出什么,我只能寫出這樣的文章?!?聽說我的女兒是大夫。就說,“我的這篇研究易經的文章是和中醫有關的,也送給您一份好嗎?”女兒當然高興。他慢騰騰地一一題簽,鄭重地雙手交給我和女兒,每一份的題簽(包括給我女兒的那一份)都是異乎尋常地工整和謙遜:“XX先生(小姐)賜教 周策縱敬贈 二 ○○五年五月十五日于陌地生市”。我捧著他的贈禮,真地感到發燙,連感謝的話也說不出口了。
周先生題簽用了十多分鐘,趁他題字的時候,我仔細地打量了這個客室,靠墻都是書架,沙發前的玻璃幾案上,幾案旁的書桌上,都堆放著書刊、文稿。幾案上擺著的一副書法作品吸引了我的注意,已經完成卻沒有題簽。逐字看來是一首七律:“危坐非關苦自修,先生好擔古今憂。詩初變體愁都澀,花過年時怨當留。心注法華兜率界,夢回人靜月明樓。吾修莫綰游絲住,三宿空桑春未秋?!痹娨鈨葻嵬饫?,行書字體秀雅中透著遒勁。我接過他的贈書來不及細看,轉而由衷地稱贊這張條幅。周先生說,“那個‘留’字寫壞了一筆,可是又舍不得丟掉,一直擱在那兒,您如果不嫌棄就送給您吧?!蔽蚁渤鐾狻Kf,“我要加上一些說明,還要蓋上印章?!庇谑怯志従徴酒?,小心翼翼地捧著條幅,沿著樓梯爬上二層樓。吳大夫說,“他的印色和印章都在樓上,好久不用了?!蔽蚁霐v扶他,吳大夫說不要攙,他愿意自己鍛煉。
吳大夫爽朗而慈祥,已經向我女兒談到了她.周先生的婚戀史了,她年輕時寫過新詩和舊體詩,后來雖然學醫做了大夫,一直保持著對文學的愛好,退休后幫助周先生整理文稿。她指著墻角的一個很大的紙箱子說:這里是周先生創作和翻譯的詩稿,已經編訂好了,正在聯系出版。又說:從2002年后周先生就不寫文章了。一部分藏書也送給香港大學了。 我想看看藏書,吳大夫就帶我們看了樓上樓下的所有房間,除了三個專用的書房外,原來的飯廳、臥室、健身房也都變成了書庫??繅Χ际歉哌_天花板的書架,分門別類地插著中國古代典籍、港臺和海外華人著作、外文著作。有一個書架上完全是關于五四運動的著作,其中有周先生的《五四運動史》的各種版本以及中外學界的相關評論。改革開放后,訪美的周汝呂、艾青、卞之琳等都曾在此下榻,無不驚羨周先生藏書之多。
樓上大書房的窗下有一個長長的條幾,堆放著周先生自己的書畫和篆刻作品,幾乎都沒有裝裱。吳大夫隨手抽出幾副水墨畫,有花卉,也有山水,兼有工筆和寫意之妙。這時周先生已經寫完條幅題詞,站到我們身旁。我問他的繪畫是怎么學的?師從哪位名家?他說,“完全是自學,不過我父親就愛畫,也是自學,我算是家學熏陶吧?!彼謴臈l幾上抽出幾副自己的書法作品,楷、草、隸、篆各種字體都有。我問他曾經開過哪些課目?是否有中國書法課?他說:我開的課很雜,有中國文學批評、韻文發展史、研究方法、中國書法和對聯,還有各種專題講座課,例如古代文字學,易經,唐詩,宋詞,紅摟夢,五四新文學,等等,有的是給大學生開的,有的是給研究生開的。另外還給歷史系開過幾門課。我早知道周先生有“走動的白科全書”之譽,卻沒想到竟是如此淵博而且如此多才多藝!吳大夫補充說:選課的不僅有東亞語言文學系的學生,也有外系的學生。說著從窗臺上拿起一副裝在鏡框里的照片,是周先生和一個白人小伙子的合影。她說:當時周先生78歲,這學生是18歲的在大學畢業生,學的是工科,可是選了周先生的課。州報上曾有一篇引起熱烈反響的報道,題目是《最年度的教授和最年輕的大學生》,就插用了這一副照片。我想:我今年才72歲,已有垂暮之感;周先生78歲時還活躍在教學第一線呢。
回到會客室,看到周先生給條幅作的補充題詞是:“此七律已不知何時所書,因‘留’字寫錯,未曾留用,特此記之,其余諸字尚可用也,今日特以持贈呂家鄉先生,即請正之。周策縱時年九十?!?下面是鮮紅的印章。他說,“從這一張條幅出錯以后,我就不再動筆了。”封筆之作,太珍貴了!
我的口袋里裝著訪問提綱,尚未提問已經過去了兩個多小時,我在猶豫是不是還提問呢?周先生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說:您問我教書育人的經驗,我教書幾十年,甘苦嘗了不少。再給您一本書做參考吧!他又緩緩地站起來,走到書架前拿出一本書來,鄭重題簽后送給我,書名《創作與回憶》,是朋友、學生們為祝賀他75歲壽辰出版的紀念文集。
告辭回來,我首先展讀這本《創作與回憶》。開卷是十幾副周先生的詩書畫作品影印件,其中一副1958年的白菜繪畫作品的題詞竟是“說不出的苦”,當時他正在哈佛大學擔任研究員。我沉思良久,似乎捕捉到了周先生聲名顯赫之外的另一面。對他懷念和祝賀的詩文作者既有來自大陸和港臺的留學生,也有美國友人,還有大陸的學者、作家如俞平伯、周汝昌、陳祖芬等。從中我看到了不僅善于“傳道、授業、解惑”,而且對學生全面、終生關懷的作為教授的周策縱形象。他以年過古稀的高齡,往往親自開車到幾百里外的機場迎接初到異國的留學生,讓他們在他家食宿,直到在學校安排就緒:學生離校多年后,治學、工作、家庭生活等方方面面的問題仍然得到他的關心指教。我自認為是一個認真負責的教師,可是比周先生差得太遠了。我又反復研讀了周先生所贈的著作。最讓我驚奇的是他善于圍繞很小的題目寫出很有分量的大文章,例如圍繞周邦彥的一首詞《蘭陵王》竟寫了一篇5萬多字的論文。其中,為了弄清周邦彥和歌妓的關系,他考查了太學的地理位置,妓館、教坊繁盛區的地理位置,還繪制了《北宋汴京太學位置圖》;為了說明詞中句子“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有實際根據,就考證了當時汴京的橋梁之多?!x了這篇文章,不僅對于這首詞有了清清亮亮的了解,而且可以了解許多相關的知識:周邦彥詞章的“沉郁頓挫”風格及其形成因素,詞章中的主格省略、動詞時態的模糊及其與閱讀賞析的關系,周邦彥的生平遭遇以及新黨與舊黨之爭在太學的反映,北宋汴京的風貌,仕子和妓女的關系,有關寒食節的風俗,等等。作者的結論不是僅僅自圓其說,而是鐵板釘釘般不可動搖。這才是可以為后人鋪路的學術研究呀。我自認為學風、文風足比較嚴謹的,可是相比之下,不能不承認還是太空疏了。我覺得,周先生那天雖然沒有用言辭回答我想請教的問題,卻用他的著作和行動給了我圓滿的答案。
又過了兩個多月,回國之前,我又一次拜訪了周先生和吳大夫。我如實匯報了從他們身上受到的教益和鼓舞,又一次領略了這所宅院的書香和摯情。告別時,周先生把他紀念五四運動70周年時所寫的一組詩送我,有一首是:“從古自強依作育,至今真富在求知。百年以后誰思此,舊義新潮兩不移。”發展教育,探求真知,發揚五四的科學、民主精神,——這就是周先生對祖國文教事業的祝愿。他的題簽還是那樣工整和謙恭:“……周策縱敬贈于陌地生市”。
“陌地生市”,是周策縱先生給麥迪遜市的專用譯名,他在此定居已經40多年,譯名不改,以此寄托處身異邦的故國之思,在留美華人中流傳甚廣。正因為有了周策縱先生,許多華人在此減少了人地生疏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