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那句“人往高處走”的老俗話,影響了一代又一代“高。處走”的人,但方法不盡相同。大觀園落成,賈政在一個亭子坐下題字,說:“依我拙裁:歐陽公句‘應于兩峰之間’,竟用一個‘瀉’字。”有一清客道:“是極!是極!竟是‘瀉玉’二字妙。”但等到寶玉說:“用‘瀉玉’二字,則不若‘沁芳’二字,豈不新穎”時,眾清客都忙迎合,盛贊寶玉才情非凡。
“清客”,舊時是指地位相對低下的人,比如幕僚,比如孟嘗君的三千食客,都是幫閑的群類,雖也不乏人杰,一般吃誰的喝誰的對誰必保持一種奴才心態。賈政的那幫子“清客”也不外乎這樣。有人戲而議曰:“主子不論大小,放屁一律清香;‘瀉玉’固然佳妙,‘沁芳’亦屬不凡;倘有機會,必須捧場,這是清客的奴才相。”
清客多文化人,不管大文化小文化,深文化淺文化,真文化假文化,有文化沒地位,又要“高處走”,自然“倘有機會”便表現其文化;也有沒文化的,尤其是有地位沒文化的,比如魏忠賢,兼掌東廠“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兒”、“四十孫”,竟也是“高處走”的文化人給了這位太監“無上名號”,諸如廠臣、元臣、上公、尚公、殿爺、祖爺,乃至“心膂重臣”、“九千歲”。如此這般,他就成了朱家天子心里的“脊梁”, 成了“九千歲”這種地位的人的奴才。這也難怪文化人表現出阿諛奉承的充分。所謂“充分”,即表演,表演他們充分的低下,越沒有人格越好。人天生對人有一種不信任感,奴才若想解除主子的不信任感,就必須“低下”,就必須沒人格。因此奴才沒有“平視”主子的,故而“仰視”;而主子也往往沒有“平視”奴才的,故而居高臨下,“小瞧”奴才。這就產生了“上”與“下”的間距。不過“標準”的間距,勿須太大,奴才給主子一個頭頂,主子給奴才一個“腳底板”就夠了。這么著,是一個 X 光式從上到下與從下到上的“穿透”。這也是從中國的一句老俗話來的,人們很熟悉“從頭看到你腳后跟”這么句話,大概就是一個人對一個人了解的程度。“從頭”看到“腳后跟”,不“穿透”就看不到。
可惜誰都很難“穿透”誰。但“穿透”必有“穿透”的動機,帶有通透觀察的明顯目的。主奴之間無論哪一方“穿透”哪一方,是為掌握、抓住另一方的“命脈”,武俠小說里叫“死穴”,“死穴”就不容易“抓”或“點”。實則是奴才抱定“高處走”的目標,主子是抱定讓奴才幫自己“高處走”的目標,彼此都有成文不成文的、說出口不說出口的條件,或謂達成未達成的默契,其實不用“達成”,也是“默契”。
京劇《法門寺》里的“大奸閹”劉瑾手下有一個小太監叫賈桂,雖然他在眉塢縣公堂之上很是能耀武揚威一番,當縣令趙廉對他表示一下禮貌說“公公請坐”時,他忙不迭地遜謝道:“奴才我站慣了,不會坐。”其實這只是一種職業慣性,骨子里卻在進行一番地位比較,你的地位比他低,他仍會“耀武揚威”;你的地位比他高,他才“站慣了,不會坐”的。小小縣令自不能與賈桂比地位,他雖然身份卑賤,“規格”卻高,他的“路過鳳陽府,正好知府出缺”一句話點撥,才有了劉瑾的話:“就叫趙廉暫行署理鳳陽府,奏明圣上,再請旨下。”就這么一下于使趙廉從七品芝麻官成了正五品,這就看出賈桂的“不同凡響”。
劉瑾來法門寺是尾隨皇太后進香的大奴才,賈桂是尾隨大奴才的小奴才。小奴才給大奴才服務“辦事很有能力”,劉瑾似乎就覺著賈桂的能力超過自己了,就有可能漫著自己的頭頂“高處走”,于是就戒備起來:“猴崽子,怎么我心里想的你都一清二楚?”
這話對應的是太后交他劉瑾完成的任務“咱爺們哪辦過”,不會辦。他不會辦,賈桂卻辦得很好,直接夸他比自己強,就掉份,也就對這“猴崽子”的精明有些“醋”, 言外之意是說“你的辦事能力已經跟上我了。”奴才與主子的能力相當,是很危險的事。好在賈桂回答的相當漂亮,也是“穿透”了主子的心思的原故,“我不是您肚里的蛔蟲嗎?”這么一來,主子對奴才的警覺就松弛下來,但隨之的潛臺詞或許是:“猴崽子,防著漫著鍋頭上炕吧。”此時,劉瑾己知道賈桂瞞著他“收了紅包”。
劉瑾的不那么“精明”,在于偏偏沒有覺悟到賈桂自喻的“蛔蟲”,是對他的“穿透”,是一種“窺視”的成功。你想,鉆到他的肚子里去了,賈桂的話外話是:“你肚里的花花腸子俺都游歷了一個遍,沒有不知道的。”
奴才完全地掌握了主子的一應秘密,就是個大忌諱。如同現今的老板外出“找樂子”多不帶司機一樣。這屬于“隱私”,還有個維護“隱私權”的問題。隱私不宜于易于他人倒是個普通道理。劉瑾對“蛔蟲說”實在就對賈桂喪失了“穿透”的預防。沒有當代人對高科產品微型攝像機“窺視”的那種恐懼和戒備。后來劉瑾被皇帝主子“籍其家,磔之于市”也是太監張永劾其“不法十七事”,作為“知情者”的賈桂,恐也是“揭發問題”、“殺回馬槍”的第一人。
“穿透”的目的是明確的,即有朝一日礙其“高處走”,奴才對主子就再無恩義可言,你越說“我平日待你不薄”,他越是產生對你的仇恨。這是歷史的經驗。蛔蟲,是一種寄生蟲,其卵隨糞便排出,在泥土中發育為含幼蟲的卵,被人吞入后,就在腸道內孵出幼蟲。幼蟲穿入腸壁血管,隨血流經過心而至肺,發育后,再由氣管至會厭,經食管到達胃,最后返回腸道,發育為成蟲。它一旦在你“肚”里折騰起來,是不得了的。劉瑾就不懂這一點,當賈桂說自己是他肚里蛔蟲,他還得意呢。
總之,當今世界“大魚吃小魚”的說法頗盛,然而小魚也不是沒有要吞食大魚的野心。據知在海洋中,有許多弱小的魚,由于向體具備某此致特殊的器官,總能以小勝大。比如七鍶鏝,其吸盤狀的口內長滿了角質齒,它就能吸附在大魚身上,將大魚皮膚咬個洞,比賈桂這樣的“蛔蟲”厲害得多。那可就是從心理到肉體的“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