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遠方

一

小九往DVD里塞了一張牒。《長征》。已經忘記了是第幾遍。盡管劇情已經爛熟于心。這已經成了他的習慣。

牒片開始在機器里高速轉動，發出嘶嘶的聲響。小九踏上跑步機，伴隨節奏分明的嘶嘶聲開始加速度。不久，房間里便充斥了音響里傳出來的影片的聲音和小九有節奏的腳步聲。

18樓的大落地窗外暮色四合，華燈初上。

小七搬上她的藤椅坐到陽臺上，打開陽臺華麗的燈。抱起她的藍色木吉他。找不到撥片，干脆直接用指甲撥弄琴弦。無色的指甲油將各色燈光反射得格外驕傲。木吉他清澈明亮的聲音，伴隨夏日微醺的晚風，穿越她搭在肩上的剛洗過的頭發，從濕漉漉的絲質睡衣里穿過，帶來薄荷般的清涼感覺。

微風掀動小七吉他下壓著的本子，是爺爺的一本陳舊的日記，寫于他參加長征時。泛黃的書頁，有淡淡的潮濕和發霉的氣味，混合著歲月留下的班駁痕跡。

二

我是小七。這一年夏天，在這個龐大而空洞的城市里，在我18層的陽臺上，眼瞅著炎熱正漸次降臨。

隔壁的男孩子每天傍晚都會跑步，他還會看《長征》。我幾乎背下了里面的臺詞，并熟悉了他跑步機的聲音。他跑步的時候我就在陽臺上彈琴。陽臺上的燈是我自己設計的，斑斕的色彩，非常好看。我似乎把吉他的撥片弄丟了，于是只用指甲來彈。我的指甲還是比較好看的，盡管我不習慣這樣。

我覺得好奇，也很疑惑，關于爺爺的日記，以及隔壁男孩子看的片。

這種好奇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也許有三個月，或許更長一些。

三

小七去敲小九的門。

她第一次看見他。他與小說里所有的男主角有相同的形象。他很高，很瘦。穿白襯衣，洗得褪了色的舊牛仔褲，橙色人字拖鞋，小麥色健康的皮膚，栗色凌亂的頭發，明亮的眼睛，迥然的眼神，光潔的額頭，挺拔的鼻梁，薄的唇，牙齒很白。襯衣里隱約滲出鎖骨凜冽的形狀。

小九疑惑地看著她，說，你就是隔壁那個傍晚彈吉他的女孩兒？

小七邪氣地笑起來，眨眨眼睛、點點頭。她說，你每天看《長征》，愿意跟我重走一次長征的路么？

小九懷疑地挑起眉毛。小七說，收拾東西吧，下午出發。

她嘭一聲拉上他的門，盡管他依然一臉茫然而詫異地盯著奶白色的木質房門發呆。

小七回到家里，把書包里的書拿出來，胡亂塞上幾件T恤，幾條舊牛仔褲和一條軍綠的迷彩褲子，把錢包扔進去，小心翼翼地把爺爺的日記放進書包底，背上吉他乒乒乓乓地踢開了小九的房門。

小九坐在電腦旁，一邊打印紅軍長征時的路線圖，一邊打電話約朋友。他說，我也早想去看看了。不過得約上幾個朋友。我喜歡人多一些。

小七說，隨便你。人多些也好。然后她在他的房間里轉悠。他的房子很整潔。雪白的墻壁上有一塊是五彩斑斕的手掌印。寬大的床上鋪著干凈的白床單。她走到小九的陽臺，看到她留在自己陽臺上的藤椅和上面紫色的靠墊。陽光穿過玻璃，落在他的跑步機上。上面有他年輕的身體的氣味。

四

我是小九。這一年夏天，在我的跑步機上，繼續著持續了很多年的奔跑。

隔壁的女孩子今天早晨來敲我的門，讓我跟她去長征。這是個很新鮮的話題，也很誘人。她收拾好東西以后來到我的房間。她很仔細地觀察我的房子，眼睛里有好奇的神色。

我每晚聽見她彈吉他。她彈一些自己的曲子，偶爾也試圖彈奏流行新歌的旋律。我跑步時她就在彈琴。我能聽出她和指平靜的動作。她還會趴在陽臺的欄桿上背一些詞，是我放的牒片中的臺詞。這是個心細如塵的女孩。并不很漂亮，但身體里散發出莫名的迷人氣息，像山谷里盛開的有毒植物一般，飽滿肥厚的花瓣非常有質感，莫名地充滿詭秘和辛辣，且能夠致命的芬芳。她陽臺上的燈光很美麗。

這個初夏的午后，我們開始長征。

五

他們開車。小七和小九一輛。舊的吉普，張揚的黃顏色，在路上奔馳的時候有種干凈的放肆的美感，干凈利落。車主保養得非常好，車況還不錯。裝上極好的音響設備。小七在里面放愛爾蘭風笛和激烈的金屬音樂。透徹而倔強的音樂，初夏泛濫的陽光，公路的灰塵，他們的四輛車組成的小小車隊。田野，田埂上盛開的黃色野花和蒲公英，以及小七不開車時在副駕駛座上做的斷斷續續的夢，都是深刻而生動的記憶。

途中小七病了。胃出血。激烈的疼痛，不能吃東西，劇痛時不能入睡，原本愉快的旅途變成巨大的煎熬和考驗。她蜷縮在座位上，面色蒼白。

終于到達遵義的醫院。住院一個星期。小七躺在白床單和白被子中間，盯著煞白的墻壁和天花板，聞到醫院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內心沮喪。

小九坐在旁邊給她削蘋果，她就問他，很麻煩吧？后悔跟我出來了么？

小九說，怎么會麻煩呢，誰沒有生病的時候，而且我也不后悔。

小七咬了一口蘋果，甘甜的汁水帶著孩子一般天真的芳香。她說，爺爺的日記里面寫到他們長征的艱難困苦，我想體驗，體驗一切他們所經歷的事情。他們走過的路，爬過的山，淌過的水，打過的仗，受過的傷。我每天讀爺爺的日記，每天聽你看的《長征》，甚至到了今天我再一次走上長征的路，覺得自己并不只是要體驗，而是希望再尋找一些東西，可是依然不知道是什么。難以名狀。

小九走到窗戶前，打開厚重垂直的白窗簾，拉開窗戶。高原的夏天，溫熱的風迅速瀉進屋子，灌滿他的白襯衣。他深吸一口氣說，你知道我每天在跑步機上不停止地奔跑，以及我跑步時要看《長征》。其實我以前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做，只是覺得在那個城市里生活讓我壓抑，我需要用跑步來發泄我沉積的情緒。我無意識地發覺看片時我跑步會很有精神，而且當我想放棄的時候，做這兩件事會讓我心情舒暢，重新充滿奮斗的力量，卻一直不理解原因何在。直到那天你來敲我的門讓我跟你同去長征，一瞬間，我才明白，我要的不過是那種精神。你想要的體驗，也就是他們的勇氣。或許我們小時侯在學校念書時，課本上每時每刻都在老調重談這個問題，也許還有老師聲情并茂的激烈措辭，可是沒有親身經歷過，是無法深刻而直接地體會的。我們并不是唯一的重走長征路的人，我相信那些跟我們做著同樣事情的年輕人所追尋的，也是這樣一種精神和勇氣。勇往直前，面對艱險永不言敗，只有我們一步一步踏踏實實走過這樣一段路程，才會真真切切地刻進身體和生命里。

小七一邊咬著蘋果，甜香的果汁徑直溢向牙床深處。一邊吹著風，感受身體深處隱約的熱烈的疼痛，爺爺的日記在風里翻過一頁。又翻過一頁。

六

小七出院后他們繼續出發。

路過山，路過水。在山谷里用相機仔細拍下野花和倉惶爬動的小蟲，在河水里用紗布和鐵絲做成簡易的魚網捕捉蝌蚪放進塑料瓶里養著。傍晚借著暗色的天光在畫紙上勾勒群山蒼茫的輪廓。一群人在小旅館的屋頂上喝啤酒、彈吉他、聊天。燈光并不很明亮的小鎮，夜晚的天空高而深藍，純粹純凈，星星像嬰兒剔透的眼睛，大而明亮，脆弱的，欲滴的，閃爍出倔強的光芒。

平直的公路上，小七緩緩開著車。小九在路上狂熱地奔跑。疾風鼓起他的白襯衫，像鳥的翅膀緩緩打開，為了遠方，勇往直前地撲動著，在小七的視線中將他的背影送向地平線上那個巨大而偉岸的太陽。

點評：

敘述條理清晰，層次分明，不枝不蔓。兩位鄰居少年，小九在跑步機上看《長征》碟片，小七放下手里的吉他，去鼓勵小九一起去走一段真正的長征路，小七在途中經歷了胃出血等問題，但沒有退縮，繼續在行動中去體會爺爺輩經歷的長征，面對挫折、困難，團結奮斗的意識增加了，友誼升華了。寫出了一次心靈深處的飛躍。（朱增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