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是個詩的集市。
可以想象在這個熙熙攘攘的長安街上,各色詩人摩肩接踵。登臺唏噓的陳子昂,放鹿青崖的李太白,鶉衣瘦驢的杜工部,官轎出行的韓退之,還有那詩與老嫗讀的白樂天,耽于青樓的杜牧之,浮沉宦海的劉長卿……他們在這個百年集市里淺吟低唱、詩文互答,以獨有的旋律,說著唐朝林林總總的故事。
而我總想起那個格格不入的賈島,那個浮華世界的孤獨歌者。
對于很多人,賈島好象是一個很熟悉的字符。把“賈島”放在google里搜索一下,會有5800多條信息撲面而來。以至于我在互聯網聊天室注冊這個昵稱時,總有人跑來不無得意地挑釁:我是韓愈。
這恰恰說明美麗的傳說總比呆板的史實更容易讓人接受。實際上據徐景洲先生考證:韓愈做京兆尹時是公元 823 年,而韓賈二人的初交卻在 811 年,即在“推敲”故事發生的前十多年,那時二人就已相識相交了,并有許多詩歌相互贈答,怎么可能在十一年后,二人在京城大路上相遇而不相識呢?
所以我想,對于很多人熟悉的那個賈島,僅僅是個簡單的生平,是一段美麗得出錯的典故。特別是那個愛開玩笑、善于以偏概全的東坡老夫子一句“郊寒島瘦”之后,賈島就頂著“苦吟詩人”的尷尬,穿越時空,一直來到互聯網時代。
孤獨的歌者,就這樣孤獨了千年。
賈島的孤獨首先源于他赤貧為僧的生活。早歲出家的他在東都洛陽寺院時,洛陽令禁止僧人在午后出寺。他因怨而詩“不如牛與羊,猶得日暮歸”。而恰是這兩句看來平常的怨詩,得到了韓愈的關注和欣賞,勸其還俗應試,走“學而優則仕”的文人之路。
這一年,賈島34歲。
34歲的賈島“不善程式”,屢試不中。多年困于科場的他生計維艱,一直接受著韓愈、姚合等師友的周濟。43歲時,他又出怨詩譏諷科場權貴,這一次不但無人垂青他“黃雀并鳶鳥,俱懷害爾情”的詩句,反被一紙奏章誣為“科場十惡”。
賈島哪一年中舉,已經不得而知。翻一翻唐朝詩人年表,幾乎能看到所有知名詩人中舉或為官的記載,獨獨沒有賈島。我們僅知道他34歲長安赴舉,59歲因貶得官,在“長安米貴,久居不易”的都城,整整困居了25年。這近乎半生的25年,在歷史的煙海中卻了無痕跡。但從他“下第只空囊,如何住帝鄉”等困惑的詩行里可以看出,長安歲月雖有師友接濟,但他無疑還過著孤苦的行僧式生活,在肥膏甘飴的中唐社會離群索居。
為官后的賈島依然孤獨。從59歲到四川為官,到64歲卒于升遷的仕途,短短5年里他只做過遂州長江主簿、普州司倉參軍等閑職小官。他雖然勤于政務,組織講學,力盡一個儒士的忠良,但中唐的頹廢和官場的陰霾與其詩人氣質涇渭不融。最終,官場成了他的墳場。他積極入世的主張,僅僅在詩意的王國里孤獨地游蕩。
賈島的孤獨,更兼生活的錯位。在唐朝那個濃旖艷麗到無以復加的時代,許多詩人把吟詠作為生活的點綴和消遣。惟有賈島以賦詩為生活,遠離中唐的安逸與松馳,“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但他的孤獨,是真正詩意的孤獨。“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如若說是苦吟的艱澀,不如說是耽于詩情、安于寂寞、喜極而泣的清幽境界。從《尋隱者不遇》的畫卷,到《劍客》的豪健,你能讀出苦吟的感覺? “一日不作詩,心源如廢井”的癡情,在蘇軾看來也許真是苦的,是“詩奴”式的生活。而于賈島,則是快意地馳騁。子瞻非島,安知島之樂?
有一段話讓我至今記憶猶新:真正的詩人只剩下一個選擇,孤獨地尋找自己要尋找的。
看一下晚唐的絕大多數詩人,他們正在賈島的身后,縱歌且孤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