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有一塊開了光的佛牌,長方形,正面觀音,反面是“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是她走在街上,遇上云游的和尚,捐了一顆“向佛的心”得來的。那是母親的寶貝,總是捧在手心里。“罪過,罪過,阿彌陀佛。”母親在呢喃。
一
罪過,罪過,阿彌陀佛。每當看到我們,她就這樣說著。
罪過,罪過,我們是母親的罪過。
我們是指我和弟弟,她一生中唯一的兩個骨血。一個天生視網膜脫落,一個從10歲起被叫做“自閉者”。
她真的是傳統的中國女性,有時我會這樣想。佛祖是她除了父親以外惟一可以把心交出的人。
殘疾的我們,是她心中佛祖的懲罰,是她對佛祖的虧欠。
她心向佛,所以必然慈悲為懷,即使對我們。所以她會叫保姆好好安排我們的生活,她會讓我們與正常孩子在一個學校,她并沒有丟棄我們,沒有讓另一個新的生命代替我們。她已經夠好了。
夠好了……
“可是她并不明白,從不明白。”很少說話的雨曾直視我的眼睛說,“我們生來應該是姐弟的。”雨這個直呼我名字的孩子說,“我是在水中卻無法呼吸的魚,你是有羽毛卻無法飛翔的鳥。所以,我們生來就應該是姐弟的。”
二
生來就應該是姐弟的……
天生視網膜脫落,從小視力微弱的可憐,有時寧愿自己看不見。每天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自己的眼球,已經習慣了鼻梁上的眼鏡,雖然有人曾在我摘掉眼鏡后夸我有一雙閃著靈氣的眼睛。可是我的眼睛只是一個萬花筒,世界是里面的圖案,千變萬化,我卻看不懂。
又是這句話,在被人夸獎時說過的話。聽這句話的人,6歲的雨笑著說,姐姐,我會讓你看見,然后開始學畫畫;8歲時我問他為什么不學攝影,這樣更快。他說照片里的人沒有魂;10歲時他喜歡呆在寬敞的只掛著透明白紗窗簾的畫室,在陽光下作畫;12歲他從畫室里拿出一沓素描紙,那是我各種方向的眼睛。
那雙眼睛真的很漂亮,讓我忍不住地想解放它們。我開始不再戴眼鏡去逛街,只要雨牽著我就好。我在迷茫中踏踏實實地走,走得如此快速,不需要柵欄保護。只是因為那一雙手。
那一雙手是為鋼琴而生的,連體溫都像,如此冰冷。
可是鋼琴摸久了也會暖的,這個事實讓我開心。
三
“羽,終于來了噢,你們!總是最晚的,快交作業了!每次都要等你們,真是超麻煩的!!!”虹在那里手舞足蹈。
“知道了,組長大人。”我回答,覺得好笑。
現在我和雨在同一年級,雖然他小我兩歲。但是,自從他開始不愛講話,開始被醫生稱為“自閉者”時,就跳級與我一起。現在我們所在的這個班級,平實而溫馨,大家做著自己的事,想著自己的回憶。他們會在陽光下開懷大笑,而不是那些寫著文章的家伙,陽光下微笑,筆尖散發陰郁,只因為過于有感覺,所以心里特別咸。
上第三節課的時候,虹傳來紙條:今天是農歷十五,你們又要去?
又要去。是的。又得去佛祖面前捐下“虔誠的心”,去那個笑瞇瞇的心理醫生那做治療。
門口,那個女人在晃。
四
坐在車里的時候,外面景物疾馳而過,空氣里滿是那個女人的味道。兩歲時在照片里微笑著親我,兩歲后不愿抱我,相冊里是她和弟弟的身影,12歲后她的手不會再伸向我們。
12歲后……
12歲當天,是我的生日,也是雨的。那天我們吃完蛋糕后和父親逛街。美好的日子,卻沒人注意到馬路邊有油。過馬路的時候,踩著油的是雨,拉著雨的是我,倒下去的是父親,超速行駛的是那輛紅色的桑塔那。那一瞬間沒人明白發生了什么。等大家回過神,只知道我和雨的褲子上多了紅色斑點,5秒后一個圓球樣的物體滾了出來,模糊不清。
母親始終在我們后面。
在太平間時雨恐慌地說怎么辦,爸爸的頭壞了。
我說沒辦法因為沒人修得好了。
所以呢,他問。
所以以后爸爸不能舉你抱你親你了。
是我弄壞的對不對,是我的錯對不對?他的聲音里帶著哭腔。
那邊歇斯底里哭著的母親叫道,沒錯,就是你,你這個冤孽。后面的話語我已聽不清。
五
到了。雨拉了一下我的手提醒我。
下車。人山人海。每逢初一、十五總是這樣。連念經的和尚也走出了佛堂。
意思就是,不念經的和尚除外。我說的人是法正。這個總是默默敲著木魚從不念經眼神卻總是閃著憂傷無法清凈的人。他比起那個笑盈盈的心理醫生來說,更能讓我們安心。
他的過去和他一樣,是一個謎,但是肯定有烏云。因為大家都有烏云,所以不會戒備;因為大家都不想說明,所以才會清凈。這是不是所謂的物以類聚。
有時候我會想他看中的到底是佛的什么,是滿屋子彌漫的煙香,抑或經文?
我問他時,他沒有回答。
而我們該走了。
六
雨現在正躺在治療椅上,面無表情,直視前方。
雨真的是一個很好的拍攝物。每次我凝視他時,都這樣想。
185cm的身高,修長的手指,凌亂的頭發,休閑的服飾,隨意的舉止,頹廢的氣質,沉默寡言,冰冷的眼神,是屬于這個時代的寵物的。
可那被人稱為自閉。
我望著那個每次母親給錢就笑得特別燦爛的醫生,不知道這么久了他有沒有明白雨只是一個不懂解開繩子上的結的孩子,因為不懂,所以迷茫;因為迷茫,所以陰郁。
可是你又懂嗎?忽然想起了那個醫師的話。父親死后不久,他望著鎮靜的我說的話。
父親死了,你有什么后悔的嗎?
你是想考心理醫生?
回答我的問題。
之前還是之后?
隨便。
之前沒有。之后后悔跟弟弟少說了一樣事。
什么?
修不好的還有母親的心理。
那你呢?
所以我沒有理由還是好的。
很愛母親?
只是不明白為什么她的手總是不肯伸向我。
回憶被打斷了,因為診療后的雨走過來拍了我的頭。
又在胡思亂想。
沒事。
噢。
七
后來法正在我們考試完后圓寂,突兀得就像他的出現。
唯一使我們確信他真的存在過是他給雨的木魚。
捧著木魚的雨,有水有魚,所以可以呼吸。所以他把那一條有斑點的褲子洗凈,捐了出去,不需要再放在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