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再次抬手,抹去額頭上如豆的汗珠……
太陽如同一個巨大的肥皂泡,微微泛起慵懶明亮的橙色,沿著烏紫色的云層邊緣緩慢下沉。天空一片湛藍,路邊的枯樹上立著幾只呆呆的烏鴉,一動不動,如同風干的標本,只是偶爾發出幾聲凄涼的鳴叫。
上午剛下過小雨。路邊的土坑里聚滿了積水。他停了下來,蹲下,捧起一捧帶著泥沙和枯葉的污水送入嘴里。
沒有味道。陽光有些炫目,將大地染上一層薄薄的金色。這是一片開闊的荒原,到處都是裸露的巖石抑或下陷的土坑。遠處起伏的山嵐仿佛蠕動的巨莽,在云霧纏繞的天邊吐著細長的信子……
他找到一棵枯樹,靠著坐下。這時,樹上的烏鴉突然“呼”地竄起,唱著哀婉慘烈的曲子,伏著地面盤旋幾圈后很快消失在他的視野里……
他用手小心地觸碰腳上的傷口——指頭從草鞋的縫隙間伸出來,巨大的膿胞如同鼻涕一樣死死粘在了腳趾上;腳掌心的傷口已經開始潰爛。那殷紅的口子,如同一朵嬌艷的玫瑰,在他的腳掌下靜靜綻放……
他起先麻木的左腳神經又開始刺痛。先是隱隱的,然后巨大的陣痛鋪天蓋地而來,他咬了咬牙關。
掉隊已經四五天了,班長他們應該已經進入貴州了吧!這里是湘西的荒原,杳無人跡。什么時候,我才能趕上他們呢?
他把頭靠到樹干上。他的胃又開始翻騰。饑餓如同一只野狼,在一口一口撕咬他的心。他的渾身都開始顫抖。
他想起了娘。娘在家里,總給他做好吃的面條。他的鼻子酸酸的。
他摘下帽子。凝視著帽沿上那鮮艷奪目的五角星,剎時,一股無窮的力量從心間噴涌而出。他跳了起來,全然不顧傷痛與饑餓的來襲,再次踏上那漫漫征程……
遠征是人類不朽的傳奇。
二
“爺爺,我回來啦!”
他緩緩睜開眼睛……
“是明明回來了。”
他試圖從搖晃的安樂椅上站起。
“爺爺,您別動,還是好好躺著吧!”
“好,好……”
他又看了看掛在墻上的時鐘,指針恰好指向三點整。
“明明啊,今天怎么這么早就放學?爸爸媽媽都還沒下班呢!”
“今天老師開會,所以,只上了一節自習課。爺爺,我先寫作業了!”
“好。”
他答應了一聲。整個房間再次歸入一片平靜,仿佛池塘里的漣漪停止了舞動起伏。
多少年了,通常只有墻上那清脆、均勻的鐘聲陪他度過一個又一個寂寞漫長的午后:
“嘀噠,嘀噠,嘀噠……”
人老啦!有時候,他對時間失去知覺。如同溪流岸邊長滿青苔的古老巖石,昨天的浪花早已悄然流逝,而它卻還在對今天起程的溪水復述著春天萬物復蘇的無比溫存。
他的左腳又開始隱隱作痛——年輕時留下的傷口,伴隨他走過了整整七十個春夏秋冬。看來,生命的印跡注定要被永遠烙在人的靈魂深處,好比一座記憶的豐碑,那些光榮與夢想篆刻其中,一遍又一遍講述著他曾經留下的奮斗的足跡……
他身上幾十處彈痕、傷口,如同幾十枚亮光閃閃的金色徽章一樣,將這位老紅軍映得熠熠生輝。
“爺爺——”
“哦?”
“嗯,爺爺,有件事想跟您商量。“
“有事跟我商量?”
“就是蘇皓,您記得吧?以前我跟您說過,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明明頓了頓,看著爺爺,“我想跟您借100塊錢。蘇皓爸媽離婚了,除了奶奶沒人管他。學校要我們交100塊的資料費,他沒錢,我想幫他。”
“哦,那好!”
他馬上起身,打開抽屜……
“爺爺,我會還給您的!”
“呵呵……”他笑了,把錢給他,“那倒不用了……”
他望著孫子走出房間,一股溫暖與欣慰在他心頭油然而生……
“對了爺爺——”就在明明拉開房門的那一刻,他突然轉身,“您有過最要好的朋友嗎?”
“最要好的朋友?”
“對!就是做什么事你們都會在一起,相互關心,相互鼓勵的真心朋友!”
“哦——”
他緩了口氣,自言自語:“最要好的朋友,最要好的朋友……”
往事如煙。記憶如同一眼山間明澈的清泉,從布滿青苔的巖石縫里緩緩涌出,那些香甜明澈的味道立即彌漫在整個屋子里。逝去的畫面也鮮活起來,記憶里的人物揮動雙臂,目光如炬,向他慢慢走來、走來……
三
轟轟的炮火聲如同下雨前天空發出的震耳雷鳴,山崩地裂的響動此起彼伏。熊煙飄蕩,火光沖天。他與其它戰士們一樣,手握步槍,發瘋一般叫喊:“沖啊——”
這是長征路上的一座小城。如果能從敵人手里攻下它,那么紅軍目前的困境將得到極大好轉。連長鏗鏘的話語猶在耳邊:“同志們,我們一定要從老虎嘴里拔下這顆虎牙!”
這是一片被鮮血浸染著的土地。前方的戰友們一個個倒下。子彈飛過來,炮火飛過來,他的心懸著,卻從未停下沖鋒的步伐……
大腦會在瞬間一片空白。這是個危機四伏的戰場。他的雙手有些僵硬了,生與死在他看來已不再那么重要。是一個信念在支撐著他:必須奪下這座城市!
前方火力太猛,他只好同班長一起跳入一個戰壕中掩護。
“小鬼,要挺住啊!”
班長一邊發槍,一邊向身旁的他吼道。
“知道了,班長!”
他大聲回答。
長征一路走來,是這個班長,一直像個兄長一樣照顧他。他的糧食吃完了,班長將自己那份舍不得吃而留給他;他的腳受傷了,班長就背起他,繼續前行……他們都是苦命的孩子,心與心連在一起……
突然,空中一道紅光閃過……
“不好!”
還沒等他緩過神來,班長大喊一聲,一把推過他,他的耳朵里一陣轟鳴……
等他蘇醒過來的時候,班長已倒在血泊中。鮮血如綢,沾滿了他倆的衣襟,淚水溢出來,與血液混在了一起……
“班長……”
他拼命地搖晃著班長。班長如同一座凝固的雕像,神情肅穆,不再醒來……
四
他的情緒已經不能自控了。淚水在皺紋縱橫交錯的臉上流淌,一滴一滴打在橙色的地板上,泛起晶瑩剔透的光。一剎間,整個房間仿佛立即亮堂起來。
“爸,來吃飯了!”是兒媳婧慧。
“哦。”
他迅速抹干臉上的淚痕,走出房間。
“婧慧啊,大林還沒回?”
“哦,爸爸,媽媽說爸爸還在加班呢!”
這時,婧慧端著盤子從廚房里走出來:“是啊,他今天加班。”
“大林啊,就像您,是個倔脾氣。”婧慧一邊給他添飯一邊說,“為了完成那個科研項目,硬是四五天沒回家吃晚飯了。我幾次勸他,身子要緊,他偏不聽,還說單位就他們幾個科研骨干,時間不多,一定要把項目拿下來,以免在技術上受制于人……”
“嗯,像我!”他一邊給孫子夾菜一邊說,“我年輕時,別人都說我像頭牛。在長征路上,二萬五千里,大家不一樣也都挺過來了……”
“爺爺,您也翻過雪山?”
明明瞪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看著他。
他遲疑了一下,吁出長長一口氣:“是啊,雪山……”
那時候,他瞳仁里透出一股溫柔的光,仿佛在那里,隱藏著另一段斑斕的春天……
五
漫天晶瑩的雪花在空中輕舞飛揚,如同成千上萬只美麗的精靈,帶著來自天空的神秘問候,和著歌謠親切動人的旋律,一點一點飄零下來,落到他的眉毛上,嘴唇上,袖口上,然后再化作千萬顆剔透的露珠……
他有如闖入夢幻王國。前方的戰士秩序井然地排成一列長隊,像一條巨龍,彎彎曲曲一直延伸到遠方……
“你怕么?”
不知哪個戰士,問雙頰已凍得通紅的他。
“怕?我們一路走來,怕過什么?敵人的子彈我沒怕過,泥濘的沼澤我沒怕過,我會怕這漫天飛舞的雪花么?”
突然,隊伍里發出一陣歡快的笑聲。原來,是連長那長長的胡須和眉毛上沾滿了潔白的雪花,戰士們都笑他像畫里的白頭仙翁……
“真美啊!”他停在一塊巨大的巖石上駐足眺望。
“什么?”一個剛走過去的戰士沒聽清楚。
“我說,這雪景,真美!”
六
他突然從夢中驚醒。
原來是兒子大林從單位回來了。他看了看表,已是夜里十一點了。
他不禁也為兒子擔憂起來:兒子這么拼命,身子吃得消么?
然而,他又馬上豁然開朗起來:他這一輩子所追求的那種精神,那種不怕犧牲、勇于奉獻、互相幫助、樂觀向上的長征精神,不也在他兒子、孫子身上得到了傳承與延續么?從晚輩們身上,他看到了顆顆跳動的火種,正越燒越旺……
這晚,他睡得很香。做了個夢,他夢見他們一家,他,兒子大林,兒媳婧慧,還有孫子明明,正沿著他當年走過的那條路,一步一步邁向遠方,邁向那座叫做“幸福”的站口……
點評:
祖輩是長征的親歷者,兒孫在對長征精神的繼承和延續中完成新時代的長征。作者以嫻熟的筆法述說幾代人的遠征歷程,前后呼應,結構嚴謹,極富層次感。此處,本文語言功底見長,人物對話既符身份,又顯特色,且行文流暢自然。(朱增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