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松鼠和另一只松鼠
歐陽果有兩只松鼠,名字分別叫一只和另一只。
一只是女的,視力不大好,身體也嬌弱,總喜歡呆在籠子的最里邊,神情倨傲。另一只是男的,圍著這只女的轉啊轉,很討好的樣子。
歐陽果給它們吃加州提子,吃澳洲新奇士,什么貴吃什么。看它們胃口不錯歐陽果無比高興。
母親的房間傳來響動。歐陽果進去時看到母親的書掉在地上,她洗過臉梳過頭顯得很精神。歐陽果將書撿起來放在母親手上,早晨有薄薄的陽光照進來,母親在清冷的光線里瞇著眼,反復摩挲著那本書的封面。
母親不能說話也不能動,除了手里的書,她的世界無知無覺。歐陽果將母親胸前的圍兜清理了一遍,因為病,母親會不由自主地晃腦袋,流出口水,母親不晃腦袋和不流口水的時候看著真是優雅,坐在窗前,安靜得像幅伯爵夫人的畫像。那本書,歐陽果從小看到大,從以前逼仄破舊的弄堂,到今天這幢大得會迷路的宅子,母親一直帶著它。
那是本詩集,上世紀80年代的文字,美麗又虛弱,作者是歐陽果的父親。
腳踝的遐想
歐陽果第一次見謝子京,謝子京就一直看她的腳,準確地說,是看她的腳踝。
歐陽果穿了一雙黑色鏤空涼鞋,細長的帶子一直纏在腳脖上,這不算最流行的款式,但很適合她纖細的腳踝,所以她并不怕他看。而且歐陽果認為,只有真正懂女人的男人,才會注意女人的腳踝。
謝子京是來應聘的,他的學歷和資歷,都不足以擔當起他所要求的職位。但是歐陽果對他說,明天來上班。
歐陽果從父親的辦公室門前徑直走過,父親在里面一直看著她,然后叫她,小果,進來一下。
父親是那種體態發福、氣度不凡的男子,臉上的線條在年輕時一定柔韌又剛毅。總之,是個美男子。但美男子也是要老的,老了就只是一個父親。可惜歐陽果與父親,永遠都像南極與北極,交會不到一條線上。
父親說,明天陪爸爸去參加一個酒會吧。父親說話的樣子,完全不像一個擁有上億資產的大老板,面對歐陽果,他乞求和討好的表情,只是一位可憐巴巴的老人。老人的心思,就是一心想在人們面前顯擺自己優秀漂亮的女兒,可惜歐陽果從來不肯讓他如愿。她又快又簡潔地說,不。
謝子京
謝子京從上班第一天起,就成了歐陽果的專職司機。事實上他學的是油料專業,來公司也不是為了當司機。但是歐陽果說,謝子京,陪我去美美買個包。謝子京,陪我去做瑜伽。
謝子京的工資并沒有少拿一分,頭銜也是他當初申請的職位。所以他無話可說。
謝子京看著歐陽果嘩嘩地買一大堆東西,很多東西馬上就不喜歡了,她不喜歡的東西就會立即送人。只是,從不送給謝子京。因為謝子京有女朋友了,歐陽果不想自己的東西通過謝子京的手,轉送到他女朋友手里。
歐陽果常常噼噼啪啪發脾氣,像個小孩子,有意無意摔壞許多東西,并當著謝子京的面罵人,誰都罵。謝子京通常沉默,謝子京沉默的時候非常好看,臉部輪廓非常完美。但歐陽果看見謝子京沉默就更加生氣。
謝子京的女朋友笑容安靜,骨骼細小身材卻異常豐滿。歐陽果第一次看到她就知道謝子京原來喜歡什么樣的女人。
歐陽果又喝醉了,在酒吧打電話給謝子京,謝子京趕到時正好看到歐陽果被兩個小男孩夾在中間,笑得亂七八糟。謝子京把歐陽果拖出來,歐陽果在洗手間吐得一塌糊涂。吐完了歐陽果仰臉對謝子京說,我要去你家。
謝子京背著歐陽果一步步爬上了自己位于七樓的家。謝子京想不通歐陽果這個女人看起來挺瘦怎么背起來這么重。他打算給歐陽果洗一把臉然后守著她到天亮。歐陽果一躺在謝子京那張鋪著藍色方格床單的床上就醒過來了,樸素的藍色方格床單,歐陽果并不陌生,在那破舊的弄堂里,她和媽媽生活了十七年的家,一直都鋪這樣的床單。歐陽果開始流淚,用胳膊抱住了謝子京的脖子。
歐陽果邊流淚邊對謝子京說,我喜歡你,我們上床吧。
謝子京被火燙了似的推開了歐陽果,歐陽果驚詫之下怒不可遏。她想都沒想就甩了謝子京一個耳光,令她沒想到的是,謝子京以更快的速度還了她一記,兩記耳光,兩張通紅呆怔的臉。歐陽果放聲大哭。
謝子京指著歐陽果說,你以為自己很酷嗎?你以為有錢了不起?你糟蹋自己不要緊,別以為全世界都欠了你的!
粉色的眼淚
謝子京陪歐陽果看碟,謝子京想不通已經二十四歲的歐陽果會那樣瘋狂地迷戀偶像劇,她翻來覆去地看那個《一升的眼淚》,和劇中的絕癥少女亞也一樣,眼淚掉也掉不完。謝子京的心里慢慢地升起一些柔軟的感覺。那一記耳光奇怪地將歐陽果打回了正常的位置,她不再對他頤指氣使,變得溫順而安靜。
其實謝子京知道歐陽果并不是在蜜罐里泡大的,她八歲時,父親一度拋下她和母親不知去向。歐陽果餓過肚子,被別的孩子欺負,每天沿著小弄堂,走很遠的路去倒馬桶,也曾沒錢上學。母親精神恍惚,父親的出走抽走了她的靈魂,她一遍遍看父親早年出版的一本詩集,得以打發她瀕臨崩潰的生活。
直到父親忽然出現,并發了財。那個時候歐陽果已經十七歲,她的母親生了病,連生活都無法自理,坐在輪椅上無知無覺。父親把她們接到了漂亮的大宅子,歐陽果從沒有追問過父親為什么要出走,又為什么要回來。她從重新見到父親那天起,就決定不和他說話。
歐陽果去找謝子京,遠遠看到謝子京和他的女朋友站在樓下。那個笑容安靜的姑娘正在說著什么,歐陽果看到謝子京一直在搖頭搖頭,他的腦袋幾乎都給搖掉了。
然后那姑娘走了,謝子京像雕塑一樣佇立在那里。夏天的陽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歐陽果走過去,發現謝子京在流淚。歐陽果沒有料到一個男人流淚的樣子會那樣好看,她很想把謝子京摟在懷里,撫摸他的頭發,可是不敢。
謝子京的女朋友另有所愛了。謝子京的女朋友安靜地對謝子京說,分手吧,你太窮了,給不起我未來。
謝子京大醉了一場,歐陽果陪著他。他喝多少,她就喝多少。謝子京說,你喜歡我嗎?歐陽果趕緊說,喜歡。
然后謝子京擁抱了歐陽果,他是那樣用力,將歐陽果勒得喘不過氣來,狂亂的情緒卻紛紛上揚,歐陽果覺得自己快飄起來了。他們互相撕扯對方的衣服,他們的肌膚互相摩擦,甚至可以聽到骨骼發出格格的脆響。
謝子京睡著了,他睡著的樣子像一個孩子。等他醒來,歐陽果已經走了,那張藍色格子的床單也不見了,歐陽果帶走了它。謝子京不知道,床單上面,有一抹粉色的血痕,可以把它稱作處女血,但對歐陽果來說,那是她身體里的眼淚。
她叫了一聲,爸爸
歐陽果回到家,父親站在客廳里,眼睛盯著陽臺上的一只和另一只松鼠。一只在嚼著開心果,很嫻靜的樣子,另一只忙著將其余的開心果用爪子撥到一只的腳邊,殷勤又體貼。
父親背對著歐陽果,父親的背影越發老了。
“人有時還不如這一對松鼠,那樣單純地相愛,不離不棄,如影隨形。”歐陽果站在父親背后說,父親的身體震了一下,轉過來看著她。這是七年來,歐陽果第一次主動和父親說話。
歐陽果繼續說:你當年為什么離開我和媽媽?
這個擱置了七年的問題,父親似乎一直等著歐陽果來問他,但此刻,歐陽果問了,父親卻許久沒有回答。
從歐陽果十歲開始,母親的脾氣開始變壞,摔東西,或者故意做錯很多事,比如燙爛衣服,比如摔破父親的眼鏡。而父親沉浸在自己鐘愛的詩歌里,所以寬容著母親。直到有一天他下班回家,看到母親與一個年輕男子在臥室里手忙腳亂地擁抱。
父親走了,因為母親說,她嫌父親太窮了,她愛上了別人。
歐陽果激烈地喊,這不是事實。我從來就沒有看到過什么年輕男人!
父親說,是的,這不是事實。
父親一走就是許多年,吃過許多苦,更要命的是心里的苦,他實在無法接受妻子如此決絕的背叛。直到多年后,他得知母親生了病,不是普通的病,而是一種學名叫“脊髓小腦變性癥”的不治之癥,這種病到了后來,就是不能動也不能說話,活活等死。而發病初期,便是平衡功能失調,無法控制肢體動作,導致常常打破東西。
歐陽果的外婆,就是得了這種病死去,歐陽果的母親也未能幸免,因為這是一種遺傳病。
母親怕連累父親,所以用一個謊言趕走了他。她以那樣一種決絕、執著的方式愛著父親,歐陽果從不知曉。
歐陽果不再說話,只是有些站立不穩,父親扶住了她。父親的聲音聽上去不可抑制的痛:我知道你查了很多這種病的資料,但是你別怕,爸爸會永遠在你身邊。
歐陽果的眼淚終于無聲地落下,然后她說,我不怕。爸爸。
最美季節的欲望
謝子京收到了歐陽果寫給他的信。
歐陽果在信中的第一句話是,還記得我看的那部偶像劇《一升的眼淚》嗎?我知道你一定沒有認真看過。
歐陽果說,早在一年前,她就發現自己出現了病發癥狀,和《一升的眼淚》里那個叫亞也的姑娘一模一樣,這是家族帶給她的痛,沒有選擇。她唯一想做的,就是在最美的季節,等一個心儀的男人,然后將自己完整地交付。這念頭在遇到謝子京后便越來越強烈,也越來越堅決,甚至成為一種欲望,只求滿足之后便凄美謝幕,不需要觀眾。
當謝子京讀到這些句子時,歐陽果已經去了遙遠的日本。她不是去找那個叫亞也的姑娘,她只是想安靜,在她的身體還能自由活動的時候。就連父親,也無法違逆。
歐陽果在信的最后請謝子京原諒她,謝子京的女朋友,本來愛謝子京愛得好好的,無欲無求,卻在歐陽果二十萬重金的許諾下,摧毀了這段感情,并沒有猶豫。歐陽果說,用金錢攻陷別人的情感堡壘是不道德的。我很后悔,特別是看到我的小松鼠,一只和另一只,我多希望人也能像它們那樣,可以單純地相愛。
尾聲
橫濱,海濱浴場的沙灘上,歐陽果接到了謝子京的電話。歐陽果曾以為這個夏天將以欲望作為結束,所有的愛恨,都不會留下痕跡。然而謝子京的聲音像附在電話線上跳動的音符,在遙遠的地方微弱卻滾燙。
謝子京說,你這個女人給我回來!我來照顧你好不好?我們單純地相愛好不好?
編輯/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