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拉薩,還是七十年代的事。七十年代的事,到眼下差不多是三十年了,想起來真的像夢一樣。其實,在去拉薩前,我就在西藏崗巴縣一個叫“塔克遜”的哨所當兵了?,F在,我想先描述一下這個西藏邊防哨所的情況,卻感到有點不得要領了。蒼茫高原,四面是看不到邊的沙漠,淡黃色的草地。哨所周圍,基本上沒有人家,很少能見到外來人,處于與世隔絕的狀態。在這個海拔5300米的高度上,經常看到的只是成群的野兔和野馬,以及游牧的帳篷和牛羊……到現在想起這些來,我真的不知所云。只是有一點感覺不會改變,覺得崗巴那種環境下,能去一趟拉薩,其高興的程度無法找到合適的語言來形容。
那次我們去拉薩,是學習開裝甲車,整個崗巴邊防部隊只去了五個人。
當時,哨所的交通很不方便,只是偶爾才有部隊的車經過。我們去拉薩的時候,剛好營部有一輛“解放牌”汽車要到拉薩去大修,就順便搭上走了。聽說,這輛大修的汽車毛病比較多,除了駕駛員外,還帶了一個修理工。所以,我們五個人當中,只有一個能坐駕駛室,其他的都坐在車箱上。雖然是五月了,高原上的氣候還比較冷,風也特別大。我們坐在車箱里,穿上了皮大衣和毛皮鞋,戴上了棉帽。
從崗巴到拉薩有五百多公里路,一路上,我們經過了扛孜和日喀則,經過了“浪卡子湖”等地方。后來我才知道,這些地方都是過去“南絲綢之路”“茶馬古道”從拉薩到印度的交通要道。我們所經過的公路,不算險要,來往的車也少。但公路大部分都經過沙灘峽谷,而且都是沙子或彈石路,高低不平坦,汽車顛簸比較大,灰塵也大。路兩邊的峽谷和沙漠上,走幾天都看不到一棵樹,只有淡黃色的草地和沙子。路邊上也有小河,有時候可以看到河里潔凈的流水和石頭,有時候看到河里的冰川還沒有融化。遠處的山坳里,牧民黑色的帳篷和淡淡的炊煙依稀可見。路兩邊偶爾才有村莊和房子,這些房屋都相當矮,并且都是用泥土鋪成的平頂,開著小窗,房子的頂上可以晾曬東西。
偶爾有車走過,感覺中是天外來客。
一路上,我喜歡站在車箱上。風吹來,頭發揚起來。什么話也不說,望著潔白的雪山茫茫的沙漠和高山,望著草地上的牦牛和羊群,內心有說不出的蒼茫感……當然,也看到一些藏民和小孩子向我們招手,嘴里呼喊著什么。這時候,便產生想寫一首詩的感覺
路上耽擱了三天,五一節那天才到了拉薩。汽車只出了兩次毛病,一次是發電機不發電,一次是剎車管壞了。兩次毛病修理工都自己解決了。
車到拉薩的時候,時間還早,好像才五點鐘左右。拉薩市郊,還是沙子路。我們的車過后,揚起白色的灰帶。這時候的拉薩壩子里,一望無際的冬小麥展現在眼前,綠油油的。壩子里村子也密了,房子也多了,人也多起來。他們都穿著藏裝,走到公路邊的地里或房子周圍,看著我們的車開了過去。慢慢地,公路才變成了柏油路,乎平展展的。路的兩邊,柳樹都發綠了,柳絮隨風飄著。坐在車上,覺得空氣里也有了春天的味道,這是在崗巴的時候感受不到的。同時,到現在我沒有忘記的是布達拉宮,當初看到布達拉宮時的情景。站在車箱上,抬起頭來,看著這座宮殿似的建筑發呆。布達拉宮是依著一座山建筑的,高大而雄偉。當時,布達拉宮還沒有對游人開放,也沒有翻修。遠遠地可以看清石頭砌的墻,白色的石灰,飄逸的經幡和房頂上的雕塑……我第一次看到她,她以神圣的姿態矗立在蔚藍的天空,我情不自禁為之感嘆。看到這座古樸而典雅的建筑,一種震憾人心的力量在心里產生,讓人久久不能忘懷。我現在還想,藝術的力量,就應該如此。
投有過多少時間,我們就進了市區。進市區要從布達拉宮下走過。布達拉宮前,是一個廣場,廣場很寬,上面長滿了自然生長的小草,有的地方,還有一些石頭和沼澤。廣場的東邊是市政府,南邊是勞動人民文化宮。那天正好是五—節,有一些穿藏裝的游人在廣場上唱歌跳舞。街道上的公路上,一些卡車拉著參加慶?;顒拥娜耍麄冊谲嚿线€載歌載舞……就這樣簡單,沒有雕琢的痕跡,一幅古樸的風情畫,至今都保存在我的記憶里。
我們的車進了解放路。解放路是拉薩的一條主要街道,但街上車輛和行人都不多,街道也不復雜,投有紅綠燈的控制,只有一個交叉路口有交通警察在指揮。經過解放路,再過了人民大街,才十多分鐘,我們的車就順利地進了西藏軍區第二招待所。下車后,我們趕快到值班室登記,但服務員說,已經沒有床位了。我們都初到拉薩,不知道除了第二招待所,還有什么地方可以住宿。這時候,一個當兵的服務員告訴我們,可以去第三招待所住。但是,三招還在南郊,路比較遠。沒有辦法,駕駛員又拉上我們向南郊開去。路不熟,只要有交叉路口,駕駛員都得停下車來問路。車停下來,問路上的行人“三招”怎么走,一些藏民盡管漢語不熟,但他們都熱情地告訴我們“三招”的具體方位,一定要我們聽懂才走開。
我坐在車箱上,覺得自己沒有問路的任務,仿佛也不怕找不到住宿的地方。到了拉薩,就有了一種歸宿感,心里非常輕松。臨風而立,一路看著風景,一路看著街道上的商店和房子。一路上的街道,商店都不多,房子最高的,也只有兩層樓高。街道兩邊,栽著一些法國梧桐和柳樹。一路走著,我覺得路上最有特色的是路邊的老柳樹。老柳樹長得有臉盆粗,顏色是黑色的,只有七八尺高。柳絮卻十分茂盛,長勢相當旺。這些在內地很不起眼的樹木,在西藏卻成了非常獨特的風景,至今讓我難于忘懷。
慢慢到了南郊,柳樹也越來越多,所有的單位和藏民的房屋都掩映在柳樹林里。我們要住宿的西藏軍區第三招待所,就和南郊的一些單位相隔不遠,房子建在一片沙子地上,全部都是鐵皮頂子的平房。走進“三招”的大門,馬上看到院子里停滿了車,所有的車都風塵仆仆,看上去就知道是從邊防上下來的。我們忙下車到值班室里一問,居然還有床位,便馬上出示了證件登記,并從車上取下背包住下了。走進宿舍里,房間雖然低矮,但一種安詳溫暖的感覺油然而生。幾個人相視開心地笑了。
第一次到拉薩,我們忘記了沿途的奔波,除了高興,還是高興。只是到現在都想不明白,三天艱難的行程,會一點也不覺得累?,F在想起二十多年前到拉薩的事,我感覺到,人只要有一種精神支撐著,苦和累都是次要的。
拉薩河邊
關于拉薩河的作品,我看了一些。多年來,只要是西藏的作品,只要是有拉薩這個字眼的書籍,我都愛看。西藏和拉薩,已經注入我的血液里去了。但從我看過的關于拉薩河的作品來看,其中大多數都是虛構的。一些作者喜歡寫拉薩河里有女孩子洗澡,一些作者喜歡寫拉薩河里的羊皮筏……不知道為什么,我在拉薩河邊住了三個多月,這些情景卻從來沒有看到過。我印象中的拉薩河是靜靜的,淡淡的,樸素的,沒有一點修飾……
時間還是七十年代中期,我曾從西藏邊防部隊到拉薩學習開裝甲車。到了拉薩,去西藏軍區軍務科報了到,我們就住在了軍區司令部的小院里。學習也暫時沒有開始,我們就住在院子里等著。等到過了兩天,我們才知道,當時,整個西藏軍區只有四輛裝甲車,而且是屬于適應性試驗。裝甲班是新組建的單位,暫時由司令部車隊管理。
司令部小院就在拉薩河邊,里面住的,都是首長和要害部門。所以,開始的時候我們都不敢到處亂竄,怕出什么問題。只是后來老兵告訴我們,只要不違反紀律,院子周圍也可以大膽地走走,我們才試探著每個院子里都去看一看。走過整個司令部院子,才知道雖說是小院,但地盤比較大,部門也比較多。每個部門,又都分成—個刊、院落。每個院落里都栽著些適應西藏生長的樹木,其中以柳樹最多。在小院的路邊上,偶爾可以看到幾棵云南松,長得有十多米高,但分枝不多,主干顯得修長。松樹下長著灌木和雜草,地上是沙子,有少許落葉。灌木雜草,長在沙子上面,也只有到了五月后才開始發芽。
我們五個人,住在緊靠拉薩河的一幢樓上,這是小院里為數不多的兩層樓房。因為房子比較緊,五個人住在一間不到二十乎米的屋子里。樓上住的人不多,聽說那些房間裝了部隊的一些器材。只是在樓下,住了一個軍官。軍官在家的時候不多,可能是上班或出差去了。軍官的妻子,好像是在拉薩的哪個單位上班,也不常在家里。我們看到軍官家里有個孩子,是一刊、姑娘幫忙帶的。開始的時候,我們不知道小姑娘是什么人,后來才知道是軍官的妹妹,是到拉薩去幫嫂子帶孩子的。小姑娘成天帶著孩子在拉薩河邊玩,和小孩子說笑,聽口音,我們才知道她是四川人。
本來,軍區小院靠拉薩河邊是用圍墻圍了起來的,但不知為什么,有一段圍墻塌了,也還沒有修。我們就可以從院子里直接去拉薩河,而且只有五六十米的路。院子里有自來水,我們不喜歡用,洗臉洗衣服,都是到拉薩河里洗。白天不訓練,中午休息,基本上都是在拉薩河邊渡過。大多數時間,天氣都很晴朗,白云悠悠,天空藍得深邃而神秘,像看不到邊的海。河岸上還是柳樹,我一次次提到的柳樹。老柳和新柳,交織在一起,成為拉薩河邊綠色的屏障。河的對面,是高高的山。感覺中,每一道山脈都非常干凈,草地和石頭,都被風清洗過了,只留下了山的靈魂。
我常??粗影兜纳椒灏l呆,看著一群烏鴉飛去,另一群烏鴉飛來。我知道,在山的一隅,是天葬的地方。天葬的地方,是冬小麥的心頭。西藏的冬小麥,產量居世界前列。不到西藏來,根本不敢相信在世界屋脊上,會有豐收的莊稼。過去,在我的內心里,只記住了西藏草地上的牛羊啊。
坐在拉薩河邊,聽流水“嘩啦啦”輕輕地響。河水清澈透亮,隨處都可以見到河底,可以看到自由自在的魚。河水很清涼,不管太陽有多熱,手伸到水里,都涼得泌人心脾,感覺到另一種天地的物質的存在,讓人留下記憶。從水邊上岸,獨坐在老柳樹下。偶爾才有人走過,大多數是當兵人。有時候,會有一群年輕的女兵,脫了外衣,穿上部隊發的白襯衣,腰帶扎在外面,頭發隨風飄散……這是軍人在街上所不允許的,她們到拉薩河邊來,用笑、用揮舞的手勢和話語,釋放滿腔的女性……拉薩河,就是以這樣的青春色彩,保持在我的記憶里,讓我懷念她的青春魅力。
有時候,那個在小院里幫助嫂嫂帶孩子的四川姑娘,也到拉薩河邊來浣衣和玩耍。偶爾也和她交談,便知道小姑娘初中都還沒有畢業,才十四歲。我曾經問過小姑娘,為什么不在內地讀書,找個工作。小姑娘說,在家鄉讀書,很難繼續升學,更難參加工作。她的哥哥曾許諾,等她把孩子帶大一些,就幫她在拉薩找一份工作。
后來,我們只在拉薩學習了三個月時間,就回到邊防部隊去了。直到今天,拉薩都沒有再到過。時過二十多年,拉薩河,那些從河邊走過的女兵,那個帶孩子的川妹子,都像是夢里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