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十五分鐘以后,那男人從里屋出來。他有些疲倦,用手抹一把臉,一腚蹲在椅子上。女孩跟著出來,擰一下廳角的水龍頭,沒水。男人年齡不小了,平頭,圓臉,肉鼻子肉眼。剛才吃得臉上放光,現(xiàn)在那光正漸漸暗下去。他再抹一把臉,拿起筷子,在眼前幾個盤子上來回晃,最后朝一塊雞胸插下去。除了雞頭還沒人吃,就剩下這塊雞胸了。他用筷子扯雞胸上的皮。和他臉色差不多的雞皮還有些勁道,油膩膩的扯不下來。老陳挨著他,就拾起筷子來幫忙。女孩嘭地打開啤酒,從男人肩膀上蹭過來斟酒。別人就慫恿她和男人對飲。男人還沒反應過來,女孩一仰脖就透了,然后把空酒杯舉到他臉上。那女孩臉很白,脖子也很白。
老陳是我朋友,酒店老板,今天他請客,我作陪。那男人在畜牧局干科長,老陳說有件事他幫了忙,就約了這場子。他坐在老陳這邊,那邊是副科長,要年輕一點。這酒店在城南十里的山溝里。山溝有個好聽的名字,叫桃峪,長著一片片的野桃林。因為植被厚,環(huán)境好,峪口上已開了好幾家酒店。老陳也買了塊地,在那個大酒店后頭,挨一刊、山包。只可惜動作慢了點,去年花兩萬的事兒,現(xiàn)在他整整掏了二十萬。開張才兩月,一切都是草創(chuàng),買賣不好干。為了招攬生意,老陳使了個招兒。這是大家私下里都知道的。開張不久,老陳就請我來這里吃過飯,因為是朋友,所以都是簡單地應酬。當時我也風聞這里的事兒,但酒過三巡,并沒看出啥來。其實我知道,老陳干生意,更重交友,對我這個朋友他太了解,所以都適可而止。
還真累人。那男人罵一句,一口把酒喝了,啪地把酒桿撂在桌沿上。女孩側(cè)過身子再給他滿上。男人忽然伸出一只手,去掀女孩的短上衣。女孩并不在意,騰出一只手來扯住衣服,酒還是繼續(xù)倒,啤酒沫漾過杯沿。男人順勢抓住女孩這只手。女孩天生麗質(zhì),雪白的手腕上戴了一個綠翡翠鐲子。她的嘴唇紫紅,蛾眉如黛。在場的人都有意無意地看。
我一回頭,正瞅見窗子外面的桃樹林。正是桃花飛紅的季節(jié),花瓣飄零,看上去慘慘淡淡。越來越暗的一條石徑,在不遠處拐了彎。能看見的半個山坡上,桃樹與一些槐樹柏樹雜在—起,稀稀拉拉地不成片,甚至堰上還有棵老柿樹,把半邊根須蟠在石頭上。我不禁有些羨慕,這地方確實好。老陳雖買地晚了一步,被別人擠到山溝里頭了,但卻是塞翁失馬,得了近水樓臺之利。幾年前算命先生給他看手相,說他必交桃花運。他有些不知所措,生怕這事給他老婆知道。沒想到一買了地,他才恍然大悟。老陳畢竟不負朋友,他早答應我,沒事你過來,我給你開一小間,對深山桃林,讀書寫作,不亦樂乎。
“樂哉乎也”。不過這話至今沒兌現(xiàn)。“胡為乎株林,從夏南。”要真是過來,豈不像這句古詩說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嗎。我又瞥見那女孩。她正搬把椅子往我旁邊靠,我挪挪自己的座位。膚如凝g旨,領如蝤蠐。我想起這幾句話。若要在此讀書,看來當讀詩經(jīng)或春秋左氏傳。
胡為乎株林?從夏南。匪適株林,從夏南。
株林就在—個小城的南面,離城也就十幾里。一到春天,那里也同樣開滿了桃花。遍野桃花如彩云飛舞,馥郁滿山,把人醉得心眼迷離。那里還有條溪水潺漫而下,清冽的水流從青石上漫過,像綢緞一樣平滑柔軟。陽光閃爍不定,把溪水照成了緋紅。一直進了農(nóng)歷五月,這些桃花才開始凋落,一瓣瓣桃花落向水面,最終匯成一條紅艷的河流。聆聽著香濃的水聲,循著石階溯流而上,大約過一二里地,就看見一幢別墅掩在溪側(cè)桃林之中。別墅雖不是很大,但看上去卻有些個別,它沒有一片紅磚綠瓦,離地三尺高的正室,側(cè)房,上面的閣樓,還有周圍樹起的蘺芭,全部都用竹子搭建,計算起來,總共用了超過三萬根竹子。如果不是當時氣候濕潤,真沒處弄這么多竹子。竹屋涼爽宜人,在漫山桃花中仍能暗暗地發(fā)出清香。一年以前,這里的主人還是—個男子,他倍受國君寵愛,國君把—個小城封給他,讓他享受無比優(yōu)裕的生活。但對他來說,權(quán)勢和財富還只是他生活的點綴,更為重要的是他擁有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這個女人的美無法用語盲描述,因為她不只有曠世的容貌,還有綽約的風姿。這一點連她自己都深信不疑。她像一顆光芒四射的太陽,走到哪里,就能把哪里照亮,能把所有見到她的男人灼傷,讓他們失魂落魄。然而非常遺憾,那男子是無福的夭鬼,娶了她不久就一命嗚呼。從此她兒子夏南襲了封地,而她則過著貴婦人的生活。當時夏南還小,她就把他留給家奴,自己帶著女仆在桃林里居住。她的美貌被眾人傳誦,即使深藏桃林也無法掩蓋。整個城市,國家,還有其他國家,投人不知道她的美貌。她的美貌并沒因時間而凋謝,而是像漫山遍野的桃花熊熊燃燒。
在—個明媚的上午,她迎來自己第一個情人。那時她剛從竹屋里出來,正偎在溪邊的石頭上出神,如云的長發(fā)在胸前散開,把一襲綠裙襯托,曼妙無比。她聽見溪流,還有偶爾一兩聲鳥叫,甚至落花。這個時候,她的心砰然一動。在溪流的下游,一兩聲馬蹄嗒嗒而起。輕輕踩響的馬蹄并不是一匹兩匹,她聽出至少是三匹四匹,像她去世的夫君曾經(jīng)來臨的樣子。她本能地抱緊自己的身體。她感覺自己的身體豐滿而輕盈,一股溫熱的血液在深處涌動,持續(xù)不斷,一直奔到喉嚨,最后在她的腮上綻放,叫她自己都無法阻止。她下意識地撫—下自己的衣裙,那薄薄的紗綢滑膩綿軟,觸在手上的感覺非常奇妙,讓她頓生無限溫柔。于是她小心地蹲下,用玉梳撩一點水,慢慢攏進烏黑的長發(fā),抬手的時候,長袖滑過她雪白的臂膊,露出腕上一支翡翠的綠鐲。她在溪流里看見自己恍傯的容頗,如夢一般美麗的容顏,不禁又生起一絲惆悵。她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一只天鵝,棲在遙遠的雪山天池。它梳理著自己無瑕的羽毛,遺世獨立,顧影自憐。
很多年以后,那片桃林仍在寂寞地生長。它在我窗子外面。我一回頭就能看見稀拉拉的桃樹,甚至能看見近處指尖大小的桃子,它們躲在花萼中間,幾乎和桃葉一樣顏色。待不了幾天,它們就會漸漸長大,泛紅,熟透。老陳正坐在我對面,他看見我回頭看那些桃樹,就指指我,對那女孩說句話。那女孩看我一眼。我和老陳對飲一杯,感覺有些多了,肚子撐得慌,腰帶都松了兩扣。拾起筷子來,想夾點東西,看看滿滿一桌盤子,又把筷子放下。這個時候,我覺得脖子后頭一陣溫熱,不待回頭,那女孩已把我脖子摟住了。我不知怎么應付她。我的酒杯還空著。我想喝酒。老陳看我一眼,笑笑。我也笑笑。我的表情在肉皮外頭。我才理解了那個科長從里屋出來為什么連表情都沒有。我和他沒啥兩樣。那女孩拉我,我在椅子上不起來。她又從后面把我脖子摟住。我覺得一陣溫熱。還有她的頭發(fā),撩得我脖子一陣陣癢。
那感覺我說不清。我冷冷地坐在那里,把她的手腕移開。我看見她腕上的綠鐲,隱著白色的斑紋。那綠鐲觸在我手上,清涼涼的,像她的皮膚一樣純潔。我想起另一雙手腕,白得耀眼的手腕,在我胸前開成美麗的花瓣。那是在我的房間,我的椅子后面。它的清涼把我的熱情遮蓋,它的勇敢讓我加快了心跳。我感到唇在我的脖頸上停留,然后融化。發(fā)香讓我迷醉。我扭過頭,看見黑得發(fā)藍的眼睛,眼睫,細長的不用修飾的眉。她的目光幸福而憂郁,像隱藏著巨大的秘密。這是一個多么平靜的夜晚。光線柔和地照耀,百葉窗被她細心地拉下,滑不進一點夜色。桌子上放著我剛剛寫好的詩,在她離開我的時候,這些詩能在黑暗中找到道路。她看見那些詩,只抿一下嘴,眉頭輕輕地一皺。我不知她內(nèi)心發(fā)生了什么,只是側(cè)臉看她。她把那些詩放在桌子上,輕盈地挪動腳步。她的腳步在寂靜的夜晚沒有一點聲響。然后,她就把雙臂從我脖子后面攏過來,深深地埋下她的唇。我握著她的手腕,那些白皙而小巧的玩具,叫人愛不釋手。我的脖頸和腮被她的頭發(fā)輕撩,一陣陣癢。
可今天,這女孩做了一件最笨的事。她并不知道。她終于從我身后起來,叫我的脊梁骨一陣發(fā)涼。我把酒杯端起來,扭過身子。那女孩去小角櫥上拿了一瓶啤酒,順便捎了一包紙巾。我就把手伸過去,示意她把酒瓶給我。她不讓。她給我滿上。我回過頭來的時候,看見老陳也把酒杯舉了舉。老陳繼續(xù)對那女孩耳語。看得出他們關(guān)系非同一般。他們的關(guān)系足以讓這女孩惟命是從,女孩終于有所行動。她把酒瓶放在茶幾上,過去扳另一個人的膀子。那是副科長,也是平頭,黑臉,但更矮一些,更健壯。女孩拉他,他可能覺得不好,就猶豫不決。他的科長就撇撇嘴,說一句難聽的話。這家伙受了鼓舞,把酒杯往桌子上一蹲,唰地站起來。他的個頭并不比那女孩高,肚子也大,有些不倫不類。但他還是去了,女孩推著他的肩跟在后頭,他進門的姿勢有些吊兒郎當。隨后,我就聽到插門的聲音。那門把手本來是從外面擰的,但聽那聲音,似乎已換成了插銷。
當竹簾和青紗被侍女撩起的時候,美麗的女主人抬起頭來,看見一個偉岸的男子站在竹階下面,她的竹屋正對著虛掩的院門。平日隔著一層青紗和細細織起的竹簾,院內(nèi)院外的桃花熱烈盛開。從竹門到竹屋有大約五十步遠,正中一條平整的石徑把院子分成兩半。就在竹門外邊,桃樹下的空地被整理得干干凈凈,安放著精致雕花的石桌。但她不想在這里停留,因為她還有所矜持,這讓她顯得更為高貴。那男子已經(jīng)看見了她,扶著佩劍的手不自覺地抬到胸前,慢慢解開帽子上的纓帶。他面孔白皙,留著短而整齊的胡須,看上去有三十多歲。剛才還十分高傲的他稍微把脖頸前傾,顯得沉穩(wěn)而謙恭有禮。侍女仍在掀著門簾,等著他邁上竹階。
女主人已經(jīng)換去了那身綠紗,穿上一件大紅的紗裙。那是她的丈夫出使南方,吳國的國君聽說她十分美貌,專門贈送的私人禮物。那血一樣的絲綢簡直非手工能織,是千古難見的尤物。除了她,沒有哪一個女子敢于穿它,沒有誰能壓過如此的紅艷;當她把這件絲綢披在身上,她丈夫像被熾熱的太陽灼傷,再也無法讓頭腦變得清醒。她感覺這衣裙就是為她而生。它萬分體貼著她的身體,隨著她的呼吸微微起伏,一摺一皺都充滿了愛憐。她簡直要醉在這美好的氛圍中。她感覺自己像火一樣燃燒,讓漫山的桃花都黯然失色。她本來斜偎著幾榻,見侍女和那男子一前一后走來,就直起身子,側(cè)轉(zhuǎn)臉來,看那個面如美玉的男子。那個男子并不陌生,甚至他還在桃林外面的時候,她就聽出了那嗒嗒的馬蹄。如果不是她的暗示,侍女也無法把那男子引到這里。她的目光與他的目光相遇,并沒有絲毫怯意。她的目光不動聲色,流露出來自生命深處的呼喚。
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朝為行云,暮為行雨,朝朝薯暮,陽臺之下。
兩千六百年以后,我坐在一片桃林深處,仍聽見那呼喚。我看見那紅艷的衣裙,為男子編織了一個無比美麗的神話。我的眼里充滿了幸福。這幸福誰都沒注意,老陳,還有那幾個男人。那幸福不斷地飛翔和掙扎,直到碰上那扇門。
其實已好多次了,我設想那門里會發(fā)生什么。我和別人喝酒,別人和我喝酒,我眼睛的余光掃過那扇門。那扇門比楚天云雨更模糊不清。其實那里什么也不會發(fā)生。那里只兩個人。他們把門關(guān)死,什么都不用擔心。那里連一扇窗戶都投有,不用拉窗簾,不用躲避外面的眼睛。門外面,一些人在喝酒和聊天。那都是正人君子,沒有嫉妒心,沒有占有欲。他們理解和寬容。他們熟視無睹。
然而面對那扇門,還是有人耐不住性子。那科長抹—把臉,自告奮勇說歌唱得好。他在尋找另一種發(fā)泄方式。他說我最拿手的歌是電視劇三國的片頭曲,楊洪基唱的。大家都鼓掌。他抹一把臉,清清嗓子,開始唱。聲音真不錯,非常洪亮,尤其在這個小屋里,簡直要把屋頂掀掉。大家又使勁鼓掌,說像楊洪基。才三句,他突然停下來,說忘詞了,就自己哼哼,找感覺。我提示他—句,他又哼哼,說不是。我笑笑,說怎么不是呢。他就按我說的唱。才三句半,又突然停下來,還說不是。我只好沉默,大家都沉默。他有些焦燥不安,雙肘拄在桌子上,抹一把臉又一把臉,脖子青筋暴綻。我看他太窘,只好替他解圍。我說確是那兩句啊,你唱就是。他就哼哼,突然說找著了,找著了,就歪過頭去清嗓子,再唱。聽著真是不錯,而且舒緩有度,特別是顫音,居然處理得很好。不過為了顯示一下,他還是拐彎拐得太多,簡直就拐不回來了。大家拼命鼓掌。
我起身出來,腳步踩在木地板上咯吱吱響。這木房子臨一個陡堰,有兩人高,石階一蹬蹬下去,約百十步遠的地方有個小壩,是死水,看不見有源頭。隔著一角斜坡,有一座與這環(huán)境極不相稱的豪華建筑,那是這里最大的酒店。酒店和小壩之間有一個小停車場,平時車輛不斷,假日更是名車如云。相比之下,老陳這地方就太寒磣了。所以老陳一買下這地方,就琢磨著該用什么策略才能辦出特色,招徠顧客。今天的請客不知與他的策略有投有關(guān)系。那科長在畜牧局干。畜牧局?我搖搖頭。
美麗的女主人已收拾完畢。她仍把大紅的綢紗披在身上,那男子就坐在旁邊看她。她嬌羞地回一回頭,腮上泛著玫瑰的潮紅。她的肩膀還有半截露在外面,連她的粉頸,在紅綢的映襯下格外白嫩和嬌柔。那男子不禁憐惜萬分,跪向前去,雙手輕撫著她的肩膀。她抬一抬鳳眼,柔柔地看他,順勢依在他的懷里。男子擁著天下最美的女人,像攬著一件一觸即碎的寶器,分外地謹慎小心。他一只手撫著她的香肩,另一只手托著她的玉腕。她腕上的綠鐲晶瑩碧透,幾乎沒有一點瑕疵。他試探著說,如果她愿意的話,自己能不能在這里住一段時間。她問他要住多久。他說不知道,因為還有許多事要辦。她不再言語,眉角掠過一絲陰影。他知道她受了委屈,心里無比難受,后悔不該問這樣的問題。他走,或者來,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叫她高興。她需要,就要毫無保留地給她,她累了,就讓她好好休息。她沒有必要承擔更沉重的話題。一點點的沉重,也會讓她的美受到損傷。這哪一個男人也不愿看到。
天有些暗了。那男子聽見幾聲馬嘶,就低頭吻一下她的脖頸,再吻一下,然后慢慢扶著她站起來。她攏一攏散開的長發(fā),把衣領稍稍整了整,美麗的肩就藏了起來。男子依依不舍,仍靜靜地看她,直看得她唇角升起嫵媚的笑意。她說你還不走嗎。男子說,我把寶劍留下,你能不能給我一樣東西。她低首徘徊久之。男子并不催她,彎腰從幾案上拾起冠帶。順便看一眼斜放在案角上的寶劍。她已轉(zhuǎn)過身去,挪到床榻的一角,稍稍跪下來,揭去一層細綢,打開一個雕花的箱子。男子靜靜地等她,看她從箱子里拿出一件綠顏色的綢衣。她仍有些羞意地看他,把那綢衣輕輕遞在他手里。男子受寵若驚,雙手捧著它,像捧著她愛人的芳心。
太陽正漸漸沉下去,只有山頂上還照著陽光。侍女從外面把簾子掀開,她跟在男子后面,從竹階上小心地下來,她的紅裙讓漸冷的山野變得溫暖。男子的車駕并沒有進來,還遠遠地停在桃林外面。她只把他送到竹門口,看他邁著沉穩(wěn)的步子,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男子最后看她一眼,就拐過幾棵桃樹,木屜聲在桃林中越來越遠。
桃之天天,灼灼其華。之子干歸,宜其室家。
這應該是男子唱的歌。他歌唱的時候,想著那美麗的女子心里充滿了無限傷感。他充分運用歌唱的技巧和奪人的天賦,把每一個音符都處理得恰到好處。只可惜的是,這支古老的歌曲只留下了歌詞,再也找不到它的歌譜。如果它的譜子能夠流傳,肯定是一首最流行的歌曲,而且要有一個人把它演繹得完美無缺。
于是,我聽到正在歌唱的男子。他的歌聲與情愛無關(guān)。我甚至想,如果那首歌的譜子能夠流傳,而且叫他演唱,肯定也回腸蕩氣,響遏行云。然而我知道,最美的東西總是難以為繼。
我仔細聽著那歌。待接近尾聲的時候,老陳開門出來。他甩甩膀子,脖子臉都脹得發(fā)紫。我問他我臉色怎么樣。他說你喝得少,臉不變色心不跳。我說你開張才倆月,生意不好做,你看那邊的大酒店,你先天不足。他笑道,小本生意有小本生意的好處,來玩的人地位低,花錢少,可欠帳也少,你看那酒店一天來那么多好車,有幾個付現(xiàn)錢的。我就不言語了。他接著說,其實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我這里的女人花錢也少。哦。我本來還想問問他的價錢,一想可能是商業(yè)秘密,也就算了。他繼續(xù)說,這人還是想貪便宜的多,不過有一點難處,就是女人難找,干這行的都是外地人,哪里錢多去哪兒,我這里工資低。這是當然。我點點頭。他又補上一句,你得給我陪好,在這個問題上,那倆科長給我?guī)土舜竺Γ院筮€用得著人家。嗯,我知道。
看看表,有五六點了。回到屋里,跳舞的已經(jīng)出來。女孩就坐在我旁邊。老陳先遞了一遍煙,問那女孩抽不抽。女孩說自己來,就從半盒煙里掏了一支,打開火機,側(cè)過臉來先給我點。我忽然覺得這場面很熟悉。哦,像是。我記不清哪一次了。那次我喝酒很多,能記得的全是模糊影子。一個女孩通紅的嘴唇,紅指甲,燃著的煙。兩個半詩人。后來竟然和那女孩談起詩來。終究沒見到女孩的詩,但她說自己要堅持寫下去,這讓我肅然起敬,主動和那女孩喝了個酒。我仔細看看眼前的女孩,回想是不是上次g6個。但我想不起來。我記得上次那女孩雖然叼著煙卷,其實并不會抽煙。煙在男人的指間是很自然的形式,輕松地擺弄,過濾嘴靠近唇邊的時候,只見煙頭一紅,煙霧就從傲慢的唇間溢出,不動聲色。小女子如果會吐煙圈,那腮一收,舌頭一送,也嬌媚可人。但那女孩不行,看上去并不熟練。
老陳又給那女孩下了命令。是針對我的。我還是堅持不去,老陳一個勁地勸。那女孩忽然想起事來,就摁住我膀子說,哥哥好面熟啊。經(jīng)她一問,我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是嗎,我說。是啊,好像在哪里見過。然后她眼珠一轉(zhuǎn),你是詩人吧?我,我。我掃了旁邊幾個人一眼,沒說出話來。那女孩一噘嘴道,嘿,咱還是老熟人呢。哇。所有的人都鼓起掌來。
公元前599年。株林最后一個春天。已經(jīng)是五月中旬,桃花以驚人的速度凋落,這個季節(jié)的雨水不是很多,流水淺淺,簡直載不動那么多桃花。紅色的溪水像一條彩帶從山間斗折而過,桃花的濃香送出山谷,一直流向塵世。竹院里也稀稀落落地飄滿桃花。從竹門外邊的石徑,經(jīng)過竹門,一直到竹階上面,桃花上雜沓著隱約的屐印。侍女恭敬地立在竹階下面,偶爾聽見屋里的聲音,不禁面色霞紅。大約有十年了,她忠誠陪伴著她的主人。她主人的美貌并沒因歲月的流逝而衰老,反而更加楚楚動人。先后來過的三個男人無一不為她的容顏所迷惑,為她豐盈柔潤的肌膚和綽約的風姿所傾倒。足足十年,就像一天一樣過去,他們的渴望被滿足,又被激起。照理說他們該早已厭倦,早應棄她而去,另覓新歡。但事實卻非如此。在這十年里,三個男子像著魔一樣,對她的癡迷有增無減。這種情況不只在當時,即使很多年以后,仍有許多人試圖探尋其中的奧秘。然而更叫人奇怪的是,那三個男子竟一直相安無事。這并不是因為他們互不知曉,相反他們每個人都對別人了如指掌。他們頻繁地來到這里,有時竟會不期而遇。侍女開始十分擔心,以為他們—個比一個更加英武,也更有權(quán)勢,本應互相嫉妒和仇恨,甚至劍拔弩張,你死我活。但最終卻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這種奇怪的情況讓侍女總結(jié)出一點,就是女主人的美貌已經(jīng)懾服了這些男人。他們不可一世的尊嚴在她超凡脫俗的美貌面前,已經(jīng)變得毫無價值。他們消泯了任何雜念,在一夜之間都寬容而無私,只剩下純潔的欲望。而這個正享受著世間至愛的千古一遇的女人,也倍加憐惜每個人的感情,對他們從不厚此薄彼。她為了表達自己的愛意,給每個人都有一件私物。他們以此為榮,甚至在任何場合都敢于展示。
侍女恭敬地立在那里。想到女主人日益光彩照人的容顏,看著那幾個男子為她而癡迷,心底生出無比的驕傲。這時,她聽見女主人輕喚了一聲,就趕緊走上竹階,慢慢掀開竹簾和青紗,艾草的薰香雜著酒香撲面而來。在幾榻周圍,三個男人便服而坐,各自把盞而飲,面色紅潤,舉杯投箸間目光流瀉,總也離不開女主人的面孔。而女主人正在靠窗一架古錚后端坐,風姿綽約,美目流眄。侍女從容地看了女主人一眼,用眼睛問她有何吩咐。女主人說,你去看看那幾輛馬車,叫人把馬牽進馬廄,添些草料。侍女心領神會,輕輕退出竹屋,隨手為他們掩好竹簾。晚風乍起,一地粉瓣拂動,她聽見里面錚獨獨鏇鏇音,并有男子的和歌。
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陽漸漸滅去,桃林在回光返照中披上一襲暗紅。煙靄升起,漫過山岡和林木,一點一點向峪口飄來。看看腳下,正落英繽紛,一地狼藉。桃枝愈發(fā)得干練,花瓣基本落凈,只留下細細的桃葉和萼片,還有青而小的桃尖兒在襁褓中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