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 逢

那天我接到一個電話，我聽到他在電話里說“喂”我就知道是誰了。

“喂，我是宋億杰?！彼陔娫捓镎f。

“哦，你好?！蔽艺f。

“應該不會忘記我吧?”

“一聽到你的聲音我就聽出來了。”我說話有點急，聲調也不自然的抬高了。我覺得嘴唇干燥，我還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機。

我不得不說，十幾年來我想過無數次，也許他會打電話來。作為從小到大的朋友，我們有過近三十年的共同經歷，在很多方面我們曾經互相影響過。我想象過無數次他會打電話給我。同樣，我也一直在想象，我如果打電話給他會說些什么!

因此，接到他的電話，我的心情自然的緊張起來，整個身體傳過一陣麻麻的感覺，充滿了期待與不安。

“你現在怎么樣?”他問。

“一般吧?！蔽艺f，然后又說：“不怎么樣，瞎混?！?/p>

“現在住在哪里?還在老地方嗎?”

“我還在原來的地方。”

“沒買房子啊?！”

“沒有，還在老地方。”我說。我覺得自己像個犯了無數次同樣錯誤的學生再次被老師揪出來。

“啊!有問題啊，過得有點失敗啊，怎么回事啊1？”

他又來了，這是他一貫的拿手好戲，至今沒有改掉。不管是誰，不管是什么情況，他都要對你的錯誤和不幸做出評判。

說實話，這十年來，我對自己的生活不太滿意，我過得不好。十二年前我三十歲，或者快要三十了。那時候我幾乎不會去想我的生活過得怎么樣這類問題。我有很多事要做，今天有很多，明天也會有很多。我感覺很不錯，我有很多朋友，每天有很多話要說。那時候我兒子剛剛學會走路，跌跌撞撞的，現在想想也許那時候我甚至覺得我和我兒子一樣，以后會有很多路要走。就在那時候我和宋億杰斷絕了來往，離開了我們一起工作了五年的公司。我找到了另一份工作，在一個小小的合資公司里做銷售工程師。我以為我們一家的生活還可以。白天我努力地工作，對上司的指令我從不丟三落四。我既做維護又做銷售。晚上回家，我和我太太——王穎，逗弄我們的兒子，看他在床上、地上爬來爬去，咦啊呀。到了深夜，我產后不久的妻子總是用她豐腴、溫柔的肉體安慰我；用她的指尖、用她更加柔軟的乳房來激發我，喚醒我疲勞的身體。那時候我一周還去上兩次英語培訓課，想著有朝一日能到更大的公司里去發展。后來這家和臺灣人合資的公司做不下去了，倒閉了。這樣我又去找工作。于是，一切開始變了。我做酒店的電工管理；我做開的銷售；我做電器商店的樓面經理；我還做電子雜志的發行。我換了好幾份工作。誰都知道，在我這個年齡段上經常換工作，不是件好事。

我開始變成討厭的人了。我覺得自己的生活就像一部黑白的老電影，老在重復放著我童年時候讓我印象深刻的隔壁人家的生活，那家人家總是吵吵鬧鬧的。回到家我什么事也不干，卻沖我老婆亂叫亂嚷；有時候一言不發，盯著電視屏幕上不斷變換的頻道。是不是我想從里面找到我生活變得亂糟糟的原因?誰知道呢!我兒子從小學到中學，我無法過問他的功課，我控制不住自己，每次我不是暴跳如雷，就是唉聲嘆氣。從前我領教過父親對我的嚴厲管教，當時我害怕，我傷心。我恨他?，F在我不想兒子重復這種感受。但我卻做不到，如果我不讓他看到我的蠻橫無理，就會讓他看到我的失望與怨恨。總之，我開始對生活變得無能為力，一天天的受著生活的困擾和摧殘，漸漸地我不去想它了，我想我沒辦法弄明白了，也許生活就是這樣的。

所以，最好誰也別來問我生活得如何。不要讓我說生活怎么樣。我不知道怎么樣，我也說不清。

宋億杰繼續在電話里說。“你兒子很大了吧，有多高了?幾年級了?”他問。

“初二，1米75了。”

“是嗎!已經這么高啦，像你老婆啊?，F在是小帥哥啦。”他哈哈笑了，“不知道他還記得起我們嗎!”

“已經十年出頭了。”

“你王穎好嗎?現在還在做嗎?”

“在做。原來的廠關了?，F在在做保險。”

“哦，保險現在難做啊，也不算太好吧?！彼砸环N關切和惋惜的口氣說。“大家都四十出頭了，最多還有十年好干啊?！?/p>

“嗯，就這樣了，過到哪算哪吧?！?/p>

“還有機會啊，你說呢?”

“嘿嘿?！蔽抑?，自己笑得干巴巴的。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打電話給我，我很想弄明白，但我更覺得如果還是這樣談下去的話，那么這場談話應該到此結束。戰栗、發麻的感覺已經從我的身體中消失。我等著他把話說完，等著他感到我已經是無話可說了。就像十年前一樣，我等著他明白我不想和他交往下去了。后來他也終于明白了。

也許，對我來說回憶過去的友誼要比交往下去好得多。

“怎么樣，兄弟，我們聚一聚，談談好嗎?”

“啊?有事啊?”

“好啦，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去管它了。已經這么長時間了，忘也忘記了。你說呢?”

我沒說話，我能說什么呢?我知道，他也不要我的回答，他根本不需要我的回答。我唯一要做的就是聽他說下去。

“你看，已經十幾年了，大家都有很大的變化。怎么說呢?我現在的情況還可以，不瞞你說，我老是想起你。畢竟我們是從小到大的朋友，我一直想打這個電話，這對我來說也不是很容易的。可能你還不接受，覺得我想要炫耀，情況好了，就來找我了。兄弟啊，沒這個意思。你在聽嗎?”

“我聽著?！蔽艺f。我真想說些什么，但我不知道該說什么。說我不想去和他聚聚嗎？不，不是，我很想去見見他，說實在的，他有什么變化倒不是我感興趣的。說起要談談，我確實想有個人可以談一談，對我來說，現在要找一個可以談談的人幾乎沒有，也許他是一個，十幾年前，從中學到大學，到工作，我們什么不談，我們沒有不談的，也許我和他又可以回到以前。說不定這也是他的想法呢。只是想找個人談談。

“我猜得出你在想些什么。別想了，聚聚吧，就像以前一樣，畢竟我們是互相了解的，你也知道，現在這世道要了解一個人不容易，沒法了解。但我們之間可以說是了解的，我現在也很需要互相了解的人。怎么樣，你現在有空嗎?你在哪里?我來接你!”

“不要了，不要了。我在公司里?！?/p>

“哪里啊?我來接你吧。我們去咖啡館坐坐。在我公司附近有家咖啡館，不錯的，很安靜。我們好好談談。等會還可以去我公司看看。”

“不用了，我自己去吧。你告訴我在哪里?”

去，還是不去!我無法思考這個問題。在這個時候有誰來幫我做個選擇嗎?我應該扔一個硬幣?面對這樣一個十幾年前的老朋友的電話，我需要一個朋友來幫我。他就是我的朋友?我們曾經在很多選擇上互相影響過，而今天這種影響又回來了？就我目前的生活狀況而言，可能我更需要別人的影響。我想：也許他會給我帶來一些什么改變。

我乘坐公共汽車到了那家咖啡館，我和他說好，到了給他電話。我找了個靠窗的位置，面對門口，并且離門口最遠。這樣我可以看著他走進來，可以有時間觀察他，可以有時間適應他、我不想讓他看著我從門口走到他身邊的，我想這段距離對我來說不太好走。

咖啡館坐落在一幢新的商務樓里，在五樓。看上去開張不久。內部裝飾主要是木質和布。隱藏在墻壁里與地板下的光源射出黃黃的、隱密的光線；巨大的落地窗，掛著看起來像是紙質的白色印花窗簾；地毯是西藏風格的圖案；墻上掛著帶有鏡框的動物照片，有馬和鳥，離我最近的是一條魚，一條魚的骨骼?？雌饋砣绻腥獾脑挄菞l美麗的海魚。咖啡館里非常溫暖，我脫了外套，坐在金黃色的布質沙發上。從窗戶望出去，看到不遠處是幾幢新建成的小區大樓，淡紅色的外墻，飾有白色的邊和條；整齊的窗戶和陽臺。我看到有的房間里有人在活動。我盯著看了一會，看不出他們在干什么。我又把眼光落到大樓下面，樓房之間是個不小的花園，其中有細細的河，還有小道，彎彎曲曲的，草地上有樹和石頭?？瓷先ゾ拖袷蹣翘幍哪M花園。我收回眼光，環顧周圍，咖啡館里客人很少，服務員靜悄悄地站在那兒等著客人的召喚。另一邊窗戶那兒，有兩個男人分別在凝視自己面前的電腦顯示屏。在我斜對面有一男一女對坐著，三十來歲。兩人的衣著以及擺在桌上的筆記本與文件夾，表明了他們是從周圍價格不菲的寫字樓里出來的。我開始觀察他們，他們神態輕松，自然，富于職業素養?？雌饋硭麄冎灰娺^一、二次面，他們之間充滿了職業的距離，他們顯然是在談公事，但他們也在互相觀察，暗自都在揣摸對方，他們兩人都有欲望想要了解對方的另一面，想要更多的知道對方的私人信息。我在想他們要花多少時間，見多少次面，才能開始走出他們之間的第一步，接著迅速拉近兩人的關系。也許會有很多不明不白的原因讓他們永遠也開始不了，離職，升遷，新同事的加入，公司政策的改變，等等。這樣他們今天的想法投過多久就會煙消云散，連要他們想起來都有些困難。對他們來說這兩種情況哪一種更好呢?更快樂呢?應該是：哪一種更需要，更有樂趣，更刺激，更安全。我正準備喝一口服務員送上來的冰水，看見宋億杰已經走到了我的邊上。不能說他有什么變化，胖了一點，白了一點。打著領帶，鐵灰色的夾克。我猜想這件夾克要花幾千元。我想起我們一起工作時，經常去公司附近的淮海路逛。我們曾經因為喜歡一件夾克去了那家商店好幾次，最終我們每人花了三百元買了一件。那件夾克至今還在我的衣櫥里掛著，到如今還算我一件比較體面的行頭。幸運的是我今天沒有穿它。

我站起來。他在我對面坐下。我也坐下。他說：“沒變化啊。還是瘦瘦的。你看看我。”他拍拍自己的肚子。他掏出煙，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又扔給我一支。我拿起來。他湊過來給我點上。然后又給自己點上。我們像以前一樣，雖然已經過了十幾年，但我們就像這十幾年來每個月要見上幾次的老朋友一樣。我們倆一起吐出嘴里的煙霧，面對此種情景，我變得恍惚起來，十幾年的時間就像我們眼前的煙霧似的，消失了。

“你沒點東西啊?”他說。

“沒有，等你啊?！?/p>

“你想喝什么?我們以前喝得最多的是茶吧?！彼泻舴諉T，點了兩壺紅茶?！耙郧拔覀兘洺：染G茶的?，F在茶的品種太多了。那時候好像剛開始有紅茶，立頓紅茶，你還特地去買了幾盒，那種袋裝茶，幾個人喝得味道還蠻濃的?！彼俸傩α恕ｋS后把煙擱在煙缸上，脫下身上的夾克，掉頭示意服務員，他讓服務員找個地方掛他的衣服。順便還指了指我的上衣。他的一舉一動仍舊像以前一樣，是我熟悉的。但增添了更多的自信，顯得從容，有點慢條斯理。他又拿起煙，說：“你外表沒什么變，但我看出來，你其實是變了很多的。我說得對吧?！蔽彝罂?，重重的倒向椅背，表示默認的一笑。他把煙往煙缸里用力一掐，“我打電話給你是不是讓你吃了一驚！”我真想說是的，我甚至可以說是激動。但那是我剛接到電話的瞬間。要說我現在的想法，如果要用什么詞語來描述的話，那是什么呢?是尷尬?自卑?窘迫?也許窘迫兩個字比較合適。我和他的變化是明顯的。這種變化在十二年后突然顯現出來，如果十二年來我看著這種變化，可能我會更容易接受。我想：他可是想好了要找我的，他是因為這種變化才來找我的?！澳阆挛鐩]事吧。我們今天好好聊聊?，F在很少有這樣的機會坐下來聊聊了。真有點懷念以前的那份心情了?！彼殖槌鲆桓鶡煟瑠A在手指縫里，沒去點煙，另一只手攤開手掌，遮住眼睛，用力的、左右按摩了幾下。然后對我霹出疲倦的笑容?！澳阍趺床徽f話啊。好吧。我先說吧，說說我的情況，告訴你我為什么要打電話找你!”

以前，有一個階段，我好像經常在等著他打電話給我，期望他來問我：你為什么不打電話給我了?為什么每次找你，你都不出一聲?

在我二十五六歲的時候，我第一次辭職了。那時候辭職這兩個宇用得很少。我就是不干了，離開了，離開了大學畢業后分配給我的那家單位。我自己去找了一家公司。是香港人開的公司，代理英國的食品。那時候他們需要人，需要類似我這樣的人。于是我把宋億杰也介紹進去。幾個月以后我們都被提升為區域銷售經理。再—年多，他是華東地區經理，我沒動，我位置沒動，我相信我的想法也沒動。或者說我的行為方式沒變。但我和他一起活動的時間少了。我們不再在一起蹲在廁所里抽煙，隔著板壁高聲談論；中午也不用討論是去吃面條還是去吃盒飯；有時我們也會一起吃飯，那是有老板來，請幾位高層吃飯，他把我也拉去。他想讓我的職位也能往上走走。他是我的直接上司，這沒問題，我的業績不差，做生意也有一套，我們大家都知道，我們還經?；ハ啻蹬?。但不知道從哪天起，我的問題越來越多，差錯頻繁。我給客戶的放帳期長了，我的貨損壞嚴重，我手下的業務員紀律松懈，等等。太多了，無法列舉。甚至我報表的填寫方法也錯了，格子太窄或是太寬。全部問題都是宋億杰發現的。當然啦，他從來沒有去向老板說過。他只是直接地、當面地告訴我。就是有別人在，也都只是小于他的階別。我的錯誤只有增多，沒有減少。他無情地指正也同樣如此。他開始用上了遲鈍、白癡之類的詞語。并且在開會時對我和我的手下進行侮辱式的訓斥。那時候我困惑極了。我天天在問自己：我真的很差勁嗎y我真的什么也不會干了嗎?毫無疑問我也感到極其的屈辱。我和他有過激烈的爭吵，有過幾次吧?？偟膩碚f我是忍受為主。我甚至犧牲了手下好幾位業務員來取悅于他，我在老板面前把他的問題攬到我的名下，我還找他喝酒聊天，求得改善。至今我都疑惑重重，我當時很奇怪他從來就沒承認過我和他之間有問題。他說：沒事情，你想多了。我就這樣忍了近二年。我堅持不住了。我走了，我辭職，我退出。之前我和他打招呼，我說我不想做了，我走了。他笑著說：不做啦！找到工作了嗎?我說：沒有。我無話可說，他也是。他后來給我打過很多電話。有二、三個月幾乎是每星期打幾次。我每次都接電話，用“是”和“不”回答他的問題。一直到他不再打電話給我。

以前的疑問與困惑今天能夠得到解答嗎?

他簡短地介紹了他十二年來的情況：他也很早不在那家公司做了。當時出來后他就開始自己做。做食品?，F在他有一家食品公司?！吧獠凰愦?，”他平靜而又帶點坦誠的說?！坝腥?、四十人，我準備在三、五年內達到一百人，再開一個小加工廠?！彼砹藥资N食品的牌子，生意遍布上海的大賣場、食品店。我聽他說到了他的四房二廳的房子和坐落在青浦的別墅，還說到了奧迪汽車。我知道了他的老婆——肖薇薇，現在和他一起，負責財務。我還知道了他們有了一個女孩。

他過得一帆風順，成功兩個字和他緊密相連。時代賦予我們的特征在我和他的身上都得到了最鮮明的體現。我，一個失意的、無所事事的人。經過十幾年后，他和我坐在一起是為什么呢?他想要我做什么呢?

“我想讓你到我這里來做。”他對我說，“怎么樣?兄弟，有興趣嗎？”

我一時間反應不過來，不知道他的話代表了什么。我想捕捉他的眼神，但又不敢直接面對他。我轉動著手中的小茶杯。

他繼續說：“這事你也不用急，過幾個星期決定也沒問題?；厝ツ愫屯醴f商量商量。但我想，她肯定會愿意的。說句實話，”他停了停，吸口煙，“我之前了解了一些你的情況，我覺得你的工作沒什么勁，我想你自己也肯定覺得沒意思。收入也差。過來吧，到我這里來，我們兩人再在一起，好好合作合作，一起掙點錢，也沒多少年可以做了，你說是吧。最多再做十五年啦?！?/p>

我很想說些什么，但實在是想不出說什么是合適的。悶了半天，我說：“你覺得我倆在一起能做得好嗎?”

他仰頭一笑，“還在想那些事啊。十幾年啦，別提它啦!可能我那時壓力太大吧，也是剛剛升職，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做。現在和以前畢竟是不一樣了。是自己做，我這里也有一些基礎，我想，做這點事情你是沒問題的。其實我一直在想：讓你過來大家一起做。大家都是從小玩大的老朋友了。你也知道現在的人有誰是可以相信的，太難啦?！?/p>

我想：他對我很相信嗎?可能他對我的脾氣性格摸得一清二楚，就是過了十幾年，也吃準了變不到哪兒去。我對他呢?其實我也是了解的。但我能忍住為他打工嗎?現在的工作乏味，掙錢少。我幾乎是日日夜夜盼著能有改變，但現在就是改變的機會嗎?我心里覺得這可能是的。

“你放心，”他說，“工作上不會多管你的，不會出現以前的事。我會交給你一攤子事，你自己去管。我只是過來看看，監督監督。掙錢也有你一份。你可以先過來熟悉熟悉，工資先五千塊。做得好一年掙十萬、二十萬沒問題。再幫你弄輛車子開開?！?/p>

那天晚上他帶我去一家餐館吃飯。那家餐館離他公司也不遠?？磥硭浅？停驗樗头諉T、經理打招呼，吃完后還記帳。我們飽餐了一頓海鮮加紅燒肉，他點了鮑魚、蝦還有魚，另有一盤懷念我們過去的紅燒肉。我們每人喝了兩瓶啤酒?？吹贸鰜恚吡ο胱屛覀冎g回到以前的狀態，這對他來說有點難度，誰都知道上去容易下去難！吃飯之前他還領我去了他公司。沒話說，他的辦公室寬敞、舒適，有風格。我想起當時我和他第一次從那個香港老板的辦公室走出來時的對話。后來那種辦公室經常在我的想象中出現。我不知道他后來是否也想過，至少他現在不用想了。樣品柜里擺著各種各樣的食品。我向他問起那些食品，我的問題牽涉到業務和專業，好像我正在抓緊時間做準備，以便隨時可以開始工作。同時我對他公司里的各類員工也做了相應的觀察，人不少，看見他都是宋總宋總的。但我看他們穿著有些隨意，感覺上受教育有限。

吃好飯，他說：我們晚上做什么呢?我們去洗澡吧。聽他口氣，這種活動對他來說是大家在一起無事可干、無話可說時的最好的交往辦法。想想我經常和別人在一起做些什么呢?也無非是洗澡、吃飯，還有打麻將，每次都是一大堆嘻嘻哈哈、大叫大嚷的人。要不回家看電視。如果現在和他一起坐著看電視肯定是樁滑稽可笑的事吧。幾十年前，很多晚上我和他會跑上幾站路去看幾個小時的黑白電視，這種回憶如果現在和他提起來會不會顯得不合時宜呢。我坐在奧迪車的副駕駛位上，他隨意地打著方向盤。天已經黑了—會，初冬的夜晚冷冷的。我坐在他的邊上，望著前方的汽車尾燈，以及窗外往后退去的建筑物，人流，還有霓虹燈光，再看看他——宋億杰，我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既熟悉又陌生，好似做夢，現在這個夢正處在一個還算愜意的階段。上車后我們一直沒說話。好久，他突然說：洗好澡，我們去酒吧喝酒。停了一會，我說：你經常這樣嗎?吃飯、洗澡、喝酒。他說：也沒有，吃飯多，其它的不多。一般都是和客戶，生意場上嘛。今天和你，不一樣啊。我倆好好玩玩，聊聊。十幾年了，今天要把它補回來。我出聲的笑了一下。他這樣是要讓我和他變得毫無隔閡?也許是他認為這樣和我吃吃喝喝就可以表現出他對自己以前行為的歉疚和補償?會不會他是要讓我了解一些生意場上的夜生活?我們開車出了市區，到了城市的西端。在一個很大的浴場里，我們花了三個小時，泡澡，搓背，休息，按摩。出來后已經快十二點了。我建議回家。他說：還是去喝酒吧。我們又駕車去市區。路上的車輛和行人減少了許多。各種燈光看上去比幾個小時前顯得柔和、安靜了。他把車開得飛快。我打開車窗，抬頭看天空，天空上有星星，耳旁呼呼的風聲和汽車的沙沙聲，使我覺得自在起來。剛見面時的局促不安消失了?！澳悻F在有什么新的愛好嗎?”他說?！斑€是喜歡看書？有什么新的嗎?”

“也就這樣。你呢？”

“我啊，別提了，什么愛好也沒有，天天都是生意，就是有，也長不了。”

我說：“你以前不是喜歡音響什么的?還有音樂，不買唱片了嗎?”

“哎，沒辦法聽，弄不懂，現在一聽就覺得吵。不過在車里倒是經常聽聽?！闭f完，他打開音響，是周杰倫的歌。“是我女兒聽的。你換一張吧?！?/p>

我拿起一疊，看見刀郎的，就抽出來換上。前奏，接著是歌聲。他伸手按鈕，加大音量。狹小的空間里，聲音澎湃，我覺得我很久沒有聽到這么好聽的音樂了。

現在想起那天晚上，我都搞不明白，我當時的情緒怎么會這樣：一會傷感，一會憤怒；一會對他喋喋不休，一會又大叫大嚷。我多喝了一點酒，但我一直覺得自己蠻清醒的，能控制自己。我還記得我和他的手拉在一起，甚至后來抱在了一起。說句實話，當時我說了什么，很多我現在都想不起來了。

我記得我們到了茂名南路，那條不寬的馬路上陡然生出好多來來往往的男女。我和他走進酒吧間，里面煙霧騰騰，燈光以紅色和藍色為主。有人坐著，也有人站著。他把煙“啪”的一聲扔在桌上，要了一瓶紅酒，還要了一大罐冰塊。于是我們就開始喝酒、抽煙。我老婆打電話給我，我跑到酒吧外去接。她說她已經睡了一覺了，怎么我還沒有回去。晚飯前我給她打過電話，告訴她不回去吃飯，但沒說和誰在一起?，F在我說了。我說：是宋億杰，我本來想回家告訴你的。他有很多要聊，這么多時間沒見了。具體的回家再和你說吧。

就這樣，我和他隔了十幾年，又和他坐在一起，喝酒聊天。他沒有談他的不凡經歷和成功的不易；我也沒有感嘆我苦悶的心情和生活的失意。我們兩個更多的時間只是一杯一杯的喝酒，一根一根的抽煙。他講自己的一些情況；還問—些我的情況。他說自己現在有兩個女朋友，一個我認識，是我們的中學同學。在中學的時候他們就有意思了，這個我知道。但我記得他們后來一直沒有聯系的。我沒問他，他們是怎么又搭上關系的。還有一個是女孩，二十多歲。他老婆好像知道前一個，肯定不知道后一個。他說他老婆知道他和那個女同學見面，知道他們曾經戀愛過。但她并不多說，因為她明白以前的朋友對今天生活的重要和可貴?！皼]辦法，”他說，“你也知道，現在的夫妻關系也就這么回事，大家都差不多。兩個人也沒什么話說。天天就是公司里的一點事。幸好她現在對男人了解得更多一點了。”

我想象不出他老婆肖薇薇對男人有更多了解后的樣子。我記得她當時非?；顫姡瑹崆?，喜歡和朋友們聚在一起。他們兩個是在我和宋億杰進了同一個公司后認識的。那次是因為公司搞推廣，在酒店里舉行活動。肖薇薇是酒店的公關。她長得清秀、斯文。一舉一動透出對人的親切，還有再加上那時候，在酒店工作的女孩特有的吸引力和神秘感，宋億杰一下子就被她迷上了。活動中準備的每份小禮品他都給肖薇薇留下一份，活動中凡牽涉到酒店的他都要親自去找她。推廣會結束后他們開始約會。那時候我在準備結婚。在我結婚前的幾個月我們四個人經常一起去吃飯，逛馬路。他們兩人還為了我的結婚用品花費了不少的心思，出了好多主意。那套我至今還在用的結婚家具還是肖薇薇極力推薦的。在我結婚后我們四個人去了青島旅游。半夜里，在船上，我說：我們去看看海吧。于是我們走到甲板上眺望月光下的大海，現在我的耳邊還能聽到當時大海嘩嘩的波濤聲。海風從我們的身上吹過。我們在甲板上站了有半個多小時，什么話也沒說。在青島我們租了小帳篷在沙灘上過夜。我們聊天一直到深夜二點。宋億杰說以后買房子我們要買在一幢樓里，這樣每天來往方便。肖薇薇要我老婆快點生孩子，她要做我們孩子的干媽。因為她不想生孩子。早上四點我鉆出帳篷，天開始微微發亮。宋億杰也出來了。我們躺在沙灘上，望著漸漸亮起來的天空。他告訴我他和肖薇薇今天是第一次，他說：在海邊的沙灘上做，第—次，以后想起來記得住。

今天，在回憶這些往事的時候，我變得有些傷感起來。我每一次端起酒杯，就能把杯子里的酒喝干。我每喝一杯酒，我的理智、自卑就消失一點，而傷心、悔恨和憤怒就填補進來。就像很多的混合氣體在充進一個氣球里，那個氣球越來越大，撐滿了我的身體，我無法控制了。事先我沒有預料到，事后我也無法回憶。我究竟是怎么了，我為什么會這樣去發泄。是因為酒精的作用嗎?還是我內心原來就想這樣的?

在我和他把第二瓶紅酒快喝完的時候，說話的主角開始換成我了。我記得我拉他的手，還去坐到他的身旁。我說這個世界沒辦法說，沒辦法用語言去說；我說我很失望，也是沒辦法說。我還說我對他更失望，我說他這個人并不怎么樣，我一心要讓朋友高興，而他卻不是，他要讓我難看，要讓我出丑，他做到啦。好啦，我現在什么也不順。你倒出現了，這是什么意思啊。我還站起來對酒吧里的每—個人敬酒，要他們都看看我，還要看看他——宋億杰。我去拉離我最近的那個人，還和他搭腔。宋億杰和被我拉的人打招呼，要把我拉回座位。我甩掉他的手臂，推開他。我對著眾人哇哇亂說。他看著我，咧開嘴笑，又對眾人搖頭。接著還來拉我，我又推開他。這樣來來去去的。最后我被他拖回座位，但我仍舊嘟嘟囔囔，我不斷的說：你不要管我，你讓我說，今天我要說。他用力摟住我的脖子，嘴貼在我的耳邊和我說話。他也不管我的嘟囔，在我耳邊說了很多話。我想不起來我聽他說了什么，我只是覺得他的聲音非常中聽，嗓音中充滿真切，令我心中感動，喉嚨口哽咽。我記得我自己不斷的點頭，摟住他的肩膀，一直在說：是嗎，你說的是真的嗎。我還說：我也是這樣想的啊，我一直這樣想的啊。我記得我后來趴在桌上，把臉埋在手臂里。而他用手在拍我的后背。我想也許是我喝得太多了。趴了一會后，我抬起頭又繼續和宋億杰喝酒、說話。就這樣，我們一直耗到凌晨四點。

回去的路上，我記得和他一起坐在他車里的后座上。也不知是誰開的車，把我送回家。坐在車里，我的內心非常痛苦。腦袋也非常疼痛，胃里也極不舒服。我想我以前的一切都很不顧，而今天在和老朋友的友誼將要回來的時候，我還是不順。我一點都控制不住自己，我想我和他又要回到以前了。

我們在半路上停了一次車。他跑到路邊去吐。他還和從前一樣，一喝多了就要吐。到我家后，我們一起費力的爬上樓，我感覺到他沒忘記我的家在哪里。我老婆出來開門。我想她肯定非常驚奇。我也不知道她看到宋億杰是什么表情，他們又是如何打的招呼。那天清晨，在我家里，我躺在床上，宋億杰躺在那張窄小的沙發上。我老婆給我們泡了一壺很濃的茶，每隔一會就讓我們喝上幾口。她還幾次搞了熱毛巾幫我們擦臉。

我睡到中午起來。宋億杰還躺在沙發上。我老婆燒了粥，買了豆漿，準備了水果，她甚至還去買了一些藥，說能解酒。我弄不清楚，她是看到老朋友來，不亦樂乎呢，還是她早就知道宋億杰已今非昔比。

我喝粥，還喝豆漿。我的胃稍微舒服了點，但頭還是疼、發脹。我和老婆坐在桌邊，等著宋億杰醒。他的手機在我們面前放著，調在震動上，它不時的在桌上噠噠的響，屏幕上一閃一閃。老婆告訴我，她早上和肖薇薇通過電話。肖薇薇說就讓宋億杰在這多呆一會吧，沒關系的，反正公司里有她在。我老婆說：肖薇薇讓她去玩，她有個女兒了，已經讀小學了。我在想如果我老婆知道我有女朋友會怎么樣呢。也許我應該有個女朋友，也許我很快就會達到找女朋友的條件。這樣的話，我可能就不會如此強烈地感到自己是個無用的人了。

宋億杰醒了，坐在沙發邊上，睜著惺忪的雙眼，茫然的打量著他周圍陌生的環境，看見我們兩個，他好像很無奈的笑笑。這是我認識他以來，看見的他最痛苦、尷尬的笑容。從洗手間里出來，他變得從容起來。他坐下來喝粥，說好喝。還把我老婆給他的兩片藥片吞了下去。他談論我們的房子，說應該換換了。早就應該換了。他問我們的房子什么時候裝修的，花了多少錢?我說差不多十年了，三萬多。我現在意識到，昨天晚上不該讓他住在這里。我給了他機會，讓他更直接的看到了我這十幾年來在做些什么。

接下來，我們開始喝我老婆泡的茶。宋億杰和我老婆提起要我去工作的事。我老婆說她認為我們兩個早就應該一起做了。她認為如果我倆早搭檔，他為主，我配合，生意肯定會做得更好的?，F在，她說：生意上你要多教教他，畢竟他沒做過什么大生意，而你已經十幾年做下來啦。生意做得這么大，經驗太多了。說實話，我還真不知道我老婆變得這么能說話了，而且能說出這么多我都無法聽進去的話。我想肯定是她做保險鍛煉出來的。我說：你還真的能說啊。再這樣說下去，看起來你去幫他做生意更好點了。

他的熱乎勁讓我很感動，記得剛邁進中學的時候，我們剛剛認識，就幾個月，我和他就結成了死黨?，F在想起來，都想不到是什么原因讓我們成為好朋友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想想現在，我又為什么要去弄清楚很多問題呢，我為什么要去想這么多呢。也許過去的十二年只是我們漫長友誼的一部分，也許命里注定我和他的關系要耗盡到我們生命的終結。我不用去想很多，我應該盡力去工作。我現在年薪6萬，我相信很快會達到10萬。我現在還有車開，雖然是輛舊車，但那畢竟是輛可以讓我支配的車?，F在我經常用這輛車去送我兒子上學，還有放學時去接他。有了這車，我兒子比起以前來要開心得多了。

作者簡介：

趙甲，1961年生，現在上海某廣告公司工作。80年代開始小說習作，首次在刊物上發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