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鏡像

村莊的職責

村莊是大地上的一個逗號，珍珠一樣散落在整本書里，讀書讀累了，走腳走累了，她提示你可以停下來歇歇腳了。

村莊有大有小，有富有窮，有變化也有沒變化的。沒變化的，是村子基本上保持著原有的形狀，房屋、樹木、土路、牲畜等基本上構成了它們的主要要素。有變化的，是一些東西已經消失，但消失的同時又增添了一些新的東西。像古老的碾子，砣子，土坯房，大碾盤等，取而代之的是平房、拖拉機、摩托車等。還有一點，就是村子安靜了許多，麻雀和鳴蟬的叫聲幾乎要蓋過村子里的所有聲音。

但村莊沒有好壞。在人們的眼里，它們都履行著一樣的職責，它是少年流連、中年人廝守、老年人回歸的地方。我曾看見一個在外地打工的還未脫稚氣的女孩子，當她一路奔波，看見映入眼簾的村莊時，跪在地上號啕大哭。我還看見一個年輕的孩子出門求學，離開村莊時一步一回首的情形，那就是我。我還在村子里發現，一個久未謀面的老人，突然出現在村子里，他說，老了，不想把老骨頭扔在外面，就回來了，問了父親，才知道這個遠房的叔叔在外面已經幾十年了，沒有回過一次家，可當他意識到他的生命之燭快要燃盡的時候，他選擇了回家。我去給故去的祖先燒紙，父親告訴我，你的祖宗全部睡在下面，以前那些年代，多動亂，可他們都趕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回到了村子里，沒有一個把自己丟在外面。我撫摸著墳塋上已長得一抱粗的柏樹，想，這是一種怎樣的信念呢!

院落

院落是村莊的主要組成部分，是村民居住的地方，一般是由房子、院墻(也有的院落沒有)組成。也有區別，一些愛美的主人會在院落里種幾株花樹，當然已不是以前常種的榆樹、槐樹、椿樹之類的常見樹種，而是風景樹，像石榴樹、女貞樹、廣玉蘭等。花則選一些大紅大紫的，像雞冠花、月季花，一開一大片，姹紫嫣紅的，看上去喜氣。但在院落里種花不容易，雞子肯叨，春天里，剛露出點嫩牙就被雞子叨掉了，用柵子護著都不行。沒有辦法，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主人只有根據自己的喜好做出選擇。

更多的院落，其實就是一個小菜園，農村人不像城里人，吃菜都要去買，春天，只要不是太懶，隨便在空地上丟幾棵南瓜、葫蘆、絲瓜、豆角等種子，夏天秋天就有吃不完的菜。村里人喜歡把菜種在院子里，事先在院里搭一個棚子，像絲瓜、豆角、葫蘆等藤蔓植物，便一路爬到為它們準備好的棚子上，綠蔭遮蔽，天熱還可以乘涼。尤其是太陽快落時，人們喜歡端一杯茶，坐在遮陽棚里，身邊放一個收音機，收間機里正在播常香玉的《拷紅》，聽得搖頭晃腦，也算是一種極致的享受了。但小孩子也有擔憂的，他們聽比他們大的孩子說，這樣的藤蔓招蛇，你在下面玩，它說不定就在你頭頂不遠的地方，歪著腦袋看你呢，想來挺嚇人的。但立即有老人說，不用怕，咱這樣的地方，即使有蛇，也是當地的土蛇，不咬人，也沒有毒，跟條蚯蚓差不多。孩子們樂了，開始爬上棚架折花。

院落里種菜和瓜果，不但環境好，對農婦來說，也是為了吃的方便，菜種在地里，還要多遠去摘，不方便。在院里就不用這道程序了。做飯時，油先放到鍋里燒著，然后到院里摘下幾個絲瓜或者幾串豆角，洗凈切好，正好鍋里的油也煎了，放進去，嗞啦啦一陣響，清香撲鼻的一盤菜就炒好了。不用操心，院子里轉一圈，炒四個不同樣的菜沒一點問題。現摘現炒，絕對的綠色食品，場面里人根本享受不到的。

但畢竟是現在了，也有一些新的不同。我看見一家住戶，粉白的院墻，上面爬滿了紫藤，院子里種著長著幾棵金銀花樹，幾乎要把院子給覆蓋了，正是金銀花收獲的季節，白色的、粉色的花蕾，在微風中散發著誘人的清香。一個老人和一個女孩子站在樹下，用力搖樹，花瓣便如雨一樣落下來，他們把花瓣收集起來，曬干，留夠自用的，其余賣給藥鋪，老人說，就這幾棵樹，顧了孫女一年的學費!

轉眼看那女孩，正看著老人，甜甜地笑呢!

雜花生樹

花、草、樹是村子的衣裳，到了季節就換一次，但四季里，數夏天的服飾最為華麗。

我家的院落周圍，夏天里，只能用一個字來形容，就是綠，滿目的綠，主要是野草，野花，還有雜樹。由于人們不再用牛耕田，也就不用給牛弄吃的，草們得了勢，瘋長起來，從村邊的溝壑一直延伸到村子里，到了門前還不想止腳，沿著院墻跟一直伸到院子里，門檐下，弄得院子綠瑩瑩的。主人大都是女人和孩子，沒有時間管它，主要是也不討厭，就由了它去。但雞鴨不同意，這里本是它們的領地，感覺受到了侵犯，它們開始啄食青草，連狗也加入進來，裝起羊來。這是一場注定沒有輸贏的戰爭，雞們鴨們吃飽了，狗嘴里啃了一嘴綠，就枕著青草睡著了。

院子外，主要是長稈野草，如艾蒿，長得四五尺高，密密麻麻的，還有野麻、蕁麻等，小孩子鉆到里面根本就發現不了。還有一些叫不上來名字的植物，混在里面，把村子弄得跟浮在草上一樣。雖然看上去有些亂，但亂中也有一些蕩人心魄的東西，就是凌亂的綠，無秩序的綠，處處透著一種爽心悅目的舒坦，一種發自內心的安逸和舒服!

看書看累了，我打開窗子，看見一棵小樹站在我的窗前，探頭探腦地想溜進來。我關上窗子，卻發現屋里的墻根處，居然有一株小草向我頷首。我走出屋子，腳抬起來，卻落不下去，我怎忍心踐踏那片奪人心魄的綠呢!

“詩意地棲居于這片大地”是德國詩人荷爾德林的名句。哲學家海德格爾晚年每當吟詠這一詩句，都會淚流滿面。海德格爾為什么要哭，過去我不明白，但現在，我想我多少明白些了。

最后的風景

我看見一個仍在使用牛耕地的老人，他熟練地把牛籠頭給牛戴上，把犁擺正，然后甩了一下牛鞭，聽到了信號，牛便繃緊身了，拉著犁往前走。而與他相距不遠，一個村民正用拖拉機耕地，與老人相比，他顯然輕快了許多，而且效率也高。

歇晌了，老人把牛身上的籠頭解下來，讓牛反芻。老人則坐到地邊的樹陰下，我問他，為什么不用拖拉機耕地呢，現在都用拖拉機了。他說，習慣了，這牛也是老伙計了，十幾年了，都是一家人了，離不開了。我從老人的眼里讀出了什么是感情。

我看過一個油畫，畫面上，一個頭戴草帽，手執犁杖的老人，正揮鞭前行，腳下是剛翻出來的還帶著清新氣息的泥土。油畫的背景是太陽剛剛隱沒在天際，萬點霞光從云層散射下業，我曾被這幅油畫里的美感所感動，但我現在想，作者是在為我們記錄一個時代，一個即將消失了的時代!

時代在前進，一個文明的誕生同時也意味著另一個文明的消失，我們會選擇一個什么樣的文明呢!

責任編輯 苑湖

爾豪 河南省作協會員，曾在河南及國內報刊發表散文、隨筆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