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失了的月亮

五月，夏天夜晚的月亮，晶瑩剔透得像是一顆剛剛削了黃皮的甜津津的梨子!麥熟的氣息，愈來愈濃地洶涌彌漫在村莊，夜晚的麥田里，滿地都是風吹過時麥穗上麥芒輕輕碰撞摩擦出的窸窸窣窣聲。月光落在麥田里，麥浪便顯出一道道微微閃光的波紋來，一陣風吹過，一圈圈波紋從近處涌向遠處，一道一道的，蕩漾得人心里暖乎乎的。就是村口莊稼地邊的夜風，好像一下子也變得跟平日里不一樣起來。一忽兒暖暖的，像是被中午火辣辣的陽光曬過；一忽兒又涼絲絲的，像是清晨從井臺上汲出的沁涼的井水!好象那不是風，而是一條不斷變化著的河流，輕輕漫過面頰，然后就將人徹底給淹沒了。

女孩喬東梅喜歡在有月亮的晚上在村口的莊稼地邊等她的那個他。

喬東梅是西北農林大學畢業的大學生，學的是飼料專業，在南方一家民營企業干了兩年，不順心，又回到了村里。她高中的同學柳建偉自己辦了一個養豬廠。她想自己搞一個小型飼料廠，供柳建偉的養豬廠用，形成一個生產環節，共同創事業。

現在，那一輪削了黃皮的梨子般晶瑩透亮的月亮已悄悄爬上莊子東邊的塬頂上了，但他卻還是遲遲沒有來。今晚，喬東梅可沒啥心情看天空的月亮和身邊麥茬子地里那一片碎金散銀似的名晃晃的亮光，今晚，喬東梅感覺自己煩得很。她來來回回徘徊在村口麥茬子地邊，她想讓她心中的那種煩，像一粒火星兒一點點被田野上的夜風吹滅；可是，愈走喬東梅感覺，她心中的那種煩簡直就像《一千零一夜》里漁夫從海底撈上來的裝在瓶子里的魔鬼，只要稍稍冒一點煙，不久就膨脹得她整個心里都是!

柳建偉的養豬廠有300多頭豬，十二個工人。前幾天突然一場豬瘟，大面積地死豬，柳建偉的豬廠已剩下20多頭豬了。人們都說：劉建偉的豬廠跨了，他正在到處借錢，給工人發回家的工資呢!有人說：柳建偉要跳崖呢!喬東梅心里亂麻一團。

加之今天，家里又發生了一件讓她很不愉快的事情。這一切，都是由二姑引起的。

二姑夫是鎮上去年籌建的化工廠的會計，早在春節過年時，他就聽二姑嘀嘀咕咕跟父母說，要將她說給化工廠長的兒子。父母一聽自然就眉眼笑開了花，以為二姑為他們搭上了一個高枝兒。喬東梅心里直想笑，二姑二姑父之所以樂顛顛地為他提親，他們還不是想變個法兒巴結人家化工廠的高廠長!今天一大早，二姑就登門了。二姑對父母說，二姑夫跟人家高廠長說了，高廠長很樂意，人家發話說只要兩個年輕人沒意見，親事最近就想訂下。父母一直樂得簡直不知該咋樣是好，呵呵光顧著笑。二姑坐在沙發上得意地說，人家高廠長可是這喬家鎮數一數二的人物，人家就只有那么一個寶貝疙瘩兒子，將來家里啥的，這還不是咱家東梅的!說得父母不住地對二姑千恩萬謝的，好像她一進了高家，就像從泥巴里一下子進了天堂似的!喬東梅豎著耳朵在里屋聽著，聽著聽著她就一挑門簾走到他們跟前，既不看二姑也不看父母，只是冷冰冰地從嘴里甩出一句話——你們誰愛嫁誰嫁去，我的事你們少操心!

說完這句話，她也不看當時就黃了眼的二姑和父母，一轉身，向門外走了。

化工廠的高廠長她見過，頭發整日價抹得油光光的，一張大圓臉胖得幾乎沒了眼睛，原來是鎮上紙板廠的廠長，她早聽人私下議論說，高廠長在紙板廠就沒少吞黑錢!她喬東梅，難道就稀罕這?!高廠長的兒子高小龍她也認識，瘦瘦小小的，騎一輛摩托車，在鎮上常常“嗖”一聲就從人堆里竄過去了，用他們鎮上的姑娘們的話說，人很“張”。依仗一個廠長爸，“張”得簡直都不知道他是誰了!

一想到高小龍，喬東梅不由自主拿她跟她的那個他做比較。

她的那個他叫柳建偉，他們喬家鎮就只有他們一家姓柳，或許因為是弱門細族，柳建偉從小就不大愛說話，可她喜歡他那種沉郁靜默的樣子，尤其他看她時，那從黑黑的眼睛里一點點射出來的有些沉靜有些憂郁的目光，簡直讓她能感覺到自己的整個心都在輕輕顫動!她一直說不清，他的那個樣子該叫什么?有天，當她終于想到一個很新潮很時尚的詞語時，喬東梅的臉紅了——“很男人”!對，很男人!他獨自望著遠方默默出神時的樣子很男人，他若有所思似的打量身邊的莊稼地時的樣子很男人，他望她的樣子很男人……是的，是很男人!可是，別人就不像她一樣那樣看他了。有天，臨家的喬瑣不知怎樣知道了她的秘密，當著她的面喬瑣嬉皮笑臉說，喬東梅，你好沒眼光呦，就柳建偉，瞧他那蔫樣兒!她知道，喬瑣之所以這樣說柳建偉是有預謀的，他們都知道，喬瑣幾乎就是高小龍的跟班兒。果然喬瑣那天對她說，高小龍讓她去鎮街上，說有話對她說。她看都沒看喬瑣一眼，仰著頭走開了……她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應該說，是她喬東梅的眼光!

當然，柳建偉才不老實呢!

記得有天晚上他給喬東梅講一個笑話，說一個女孩和一個小伙子偷偷約會了好多次了，女孩有天晚上對小伙子說，我聽人家說一個女孩的腰跟一個小伙子的手背一樣長，你相信嗎?他說著，就轉過臉問喬東梅，你猜那個小伙咋回答來?小伙說我可沒拿尺子呀!喬東梅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她一笑，就見他一下走到她身后，忽然將她抱住了。喬東梅一下有些慌，可她站著沒有動。緊接著，他的兩片唇就從身后的黑暗中湊過來，喬東梅一下感覺自己的嘴甚至自己的身體好象不是她自己的了，她的兩片唇像兩朵猛然綻放的喇叭花，一下與那兩朵花緊緊地粘在一起了……

那晚回到家，已是大半夜了。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她還能聽見自己胸口“撲騰撲騰”的心跳聲。想著他剛剛講過的那個笑話，想著想著喬東梅就“撲哧”一聲笑了。身旁的妹妹一定是被她的笑聲給驚醒了，懵懵懂懂問，姐，你笑啥啊?喬東梅用被子蒙了臉，好半天都不敢吭聲……

柳建偉不大愛講話。他愛不愛說話，這些都變得不那么緊要了，她和他從小在一個莊子里長大，誰不知道誰的啥啊!何況，從去年冬天到現在，她只是喜歡晚上和他一起在村口的莊稼地邊肩并肩走一走，偶爾幾句話，然后就站在地頭那顆梧桐樹下，背靠著梧桐樹，看天空那一輪小小的圓圓的亮亮的月亮。

快九點鐘的時候，柳建偉終于還是來了。

走到喬東梅跟前，柳建偉氣喘吁吁說，東梅，對不起，我把養豬廠賣給了別人，還了貸款，給工人把工資發齊，不準備干了。我想歇一歇。她一下子急了。她想發作，想指責，想埋怨，但還是忍住了。她眼睛噙著淚水，心里很痛、很痛。

月亮不知不覺已滑進麥茬地的中央，遠處的池塘上隱隱傳過來一陣陣的蛙叫聲。最初是一兩聲，不久是三四聲，最終鼓點疾雨似的在他們的耳邊喧響成一片。清脆的蛙聲，像是隱藏在大地深處的管樂隊，田野上一下像是被那一聲聲清脆欲滴的蛙聲，給鍍上了一層音樂薄薄的釉光。

柳建偉沉默了半晌，忽然開口說，東梅，聽說你要和高小龍訂婚了?

喬東梅有些心氣虛地問，誰說的?

柳建偉說，喬瑣下午到我家的。

她想將她的心里話全都告訴給他，可是轉念一想，喬東梅有些狡詭地癟了癟嘴，她才不那么傻呢!她用一種對那樁婚事仿佛很滿意似的口吻對柳建偉說，對，我二姑早上來我家說了，過幾天，我也許就要去鎮上的化工廠化驗室上班了。

她想看見他著急，生氣，楞頭楞腦向她發火的樣子，聽他冷嘲熱諷自己甚至罵幾句自己。這些，都是她希望聽到的。

但是沒有。

柳建偉只是稍稍一楞，就沒有了聲音。

蛙聲聒噪得人簡直有些心煩。喬東梅有些恨，從前在她眼里他很男人的那種沉默寡言的樣子，現在，他變得是那樣讓她討厭!

柳建偉最終還是開口了——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似的說，東梅，你能不能給高小龍說一聲，讓他給他爸說一聲，我想去鎮上化工廠上班。

說完這句話，柳建偉好像一下變得輕松了許多。

她好像一下子不認識他了。她心中一座從前高貴、冠冕堂皇的建筑，現在像麥場上一個蹩腳的麥垛子，經不住半點風受不了半絲雨一下傾塌得七零八落不成樣子了。

喬東梅聲音有些干澀有些異樣地說，柳建偉，你還有沒有別的話?你還有沒有別的話要說，柳建偉?!

他一直低著頭沉默著。

她干澀異樣的聲音像股在心底奔騰著的溪流，猛然從嗓子眼里有些兇狠有些憤怒地一路洶涌咆哮了——柳建偉，你滾!柳建偉，你馬上就滾，我這輩子再也不想看見你了!

說完，她無力地靠著身后的梧桐樹，用手捂住了臉。

柳建偉有些手足無措地望望喬冬梅，但最終，他還是轉過身，一言不發走了。

喬冬梅抬頭望過去，忽然發現他真的已走了，從莊稼地通往村口的那條大路上，現在只剩下空蕩蕩的月光和風。她有些遺憾，他們的故事，好像不該就這樣匆忙、短暫地結束——好像一本書，她剛剛翻開，但卻已看見了底頁；好像一張白紙，他們還沒有書寫下任何內容，但那張紙已讓風給吹得無蹤無影了!

月亮已落在鎮子上了。從鎮子上化工廠高大的煙筒里冒出的一股股白煙，不斷地升騰向天空。白煙最初飄在天空，像一朵朵白云，不久被風吹散后，一縷縷從鎮子上飄過來，一種刺鼻難聞的怪味，一下滑入她的鼻腔。那是一種田野、莊稼和村莊陌生的氣味，像發餿的飯菜像變臭的雞蛋但比發餿的飯菜變臭的雞蛋發散出的味道更惡濁更難聞更讓人感覺到惡心，喬東梅身邊的田野和身后的村莊不久就被那種難聞的怪味完完全全給籠罩住了。

現在，月亮被那一股股白煙給重重遮住了，像是一不小心跌進一汪銅銹，變得有些暗，有些黃，有些臟。

女孩喬東梅呆呆站在村口的麥地邊，愣愣地想——

她曾看見過的天空那一輪削了黃皮的梨子般晶瑩透亮的月亮，這輩子她恐怕將永遠看不到了，真的將永遠看不到了!

她渾身軟軟地，沒有一點力氣，連挪腳的氣力都沒有了。她依偎著柳樹，慢慢溜在了地上，她昏過去了……

她夢見，柳建偉這是在試探她，看她是否在他最困難的時期能與他同甘苦，共患難。她咯!咯!咯!地笑了。

責任編輯 寇揮

秋子紅 陜西歧山人，生于1970年。自1990年代開始寫作，有詩歌、散文、小說在各種報刊發表。現供職歧山某企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