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從吳家小橋往山里走,是一灣灣稻田,蜿蜒流過的小溪,仿佛一根銀線,把田野美麗地分割成一塊一塊。
小溪兩邊是桑,冬天修剪,矮而壯,春天發了葉,在明麗的四月,一經陽光洗過,就綠得醉人了。在這片田疇還沒有被占之前,這個季節正插秧,隨眼望去,皆是農民忙碌的身影。
可現在,那已是夢里的遙遠往事了。
看見那只貓,是在一個初夏的黃昏。它蜷伏在一堵斷墻上,身后是竹林,見人走近,它就跳下墻頭,躲進草叢去了。如果人不走近,它就望著你,也不叫,可眼睛里滿是警惕。
那時正在拆遷房子,一片一片的村子都已經拆掉,到處是斷壁殘垣,破磚碎瓦,果樹和大樹已經弄走,只有竹林在,老竹砍去后,一叢一叢的,依然是那么綠,抽著新筍。雀鳥仍在林子里過夜,還嘰嘰喳喳吵著,它們不知道,它們最后的家園,也就要給毀了。
我望著竹林,心里對鳥兒說:“鳥呵,這兒就要沒你們的家了,明天,又到哪兒棲息呢?”鳥兒們仍只是吵鬧著。
我也就在那不意間,看見那只斷墻上的貓了。貓黑,像一塊發亮的綢緞。
“貓咪……”我喚了一聲,試圖向它走去,可剛邁出一步,它就警覺起來,聳起了身子,兩只前爪也搭上了墻邊沿,眼睛警惕地注視著我,一副隨時欲逃的樣子。貓已經不信任人了,想來,人有什么可信任的呢?
我喜歡黃昏廢墟上的流連。尤其是初夏時季,豐足的雨水,鼓脹著生命力的土地,感覺就像女人滿是乳汁的乳房,綠得醉眼的樹木、野草,無不讓人感到勃發的生機。
見我看那貓,一個在廢墟上揀磚塊的婦人告訴我:“這只貓就是這戶人的,搬了家后,主人把它帶走了,可過了些日子。它就自己跑回這老屋來了。”
貓戀故園,哪只貓都這樣。
聽過一個故事,一個在蘭州工作的人,調回了上海,也把自己養的貓,帶回去了。可后來沒多久,那只貓就丟了。丟了就丟了吧,不就是一只貓嗎?他也沒在意,只想,它是在哪條胡同里弄走丟了。不想一年之后,過去的老鄰居打來一個電話,問貓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沒帶走呀,又跑回來了,正在你家門口趴著,等主人給它開門呢。那人一聽,眼淚“唰”地下來了。幾千里路啊,高山大河,那貓,怎么就能自己找回去呢?他趕緊拜托鄰居:好好幫我養著它吧。
這樣一只有靈性的貓,怎么能不好好養著呢?
我不知道這個故事是否真實,反正,貓是很神秘的,身上有著許多不可知的元素。幾千里路能跑回去的貓我沒有親眼見過,可幾十里地跑回去的貓,我卻是親眼見過的。
一年夏天,我去駱山,在姑婆處玩,她家有兩只貓,老打架,就想把一只弄去賣了。那時,我正在外公那兒過夏天,眼見就要收谷子了,可外公那兒卻沒一只貓。外公嘮叨了很多次,說去哪兒捉只貓來喂,老鼠太兇了。我想起這事,就向姑婆討那只貓,說想背回學堂,給外公。姑婆說要得,就去找來一個藍布口袋,把貓裝進了口袋里。
姑婆說:“不拿口袋裝,再遠的路,它都能跑回來。”
從駱山到學堂,有三十多里地,全是山路。貓是一只大麻貓,背回學堂后,外公歡喜得不得了,就去田里捉黃鱔喂它,在階沿拴著喂了有十來日,外公想,這貓或許不會跑了,就放了它。不想第二天,它就跑回駱山去了。后來姑婆又遣人給送了回來,拴著喂了一些日子,放了后,它還是跑了。所以,民間有俗語說:貓大喂不家,女大歸人家。
貓就是這樣一種有靈性的動物,它的這種戀家園的情結,人是沒法解釋的。
我喜歡貓,除了它的這種品性之外,最喜歡的,或許就是貓的眼睛了。
都說貓的眼睛,不可思議,它所看到的景物,它不但不會忘,還能生成一種三維甚至多維的空間圖像,并以此進行空間定位。這真是一件神乎其神的事。
不過,我喜歡貓的眼睛,不是它的能辨識路,更覺得它是一面心靈的鏡子。
我始終覺得,貓的眼睛有著可怕的穿透力,有一種能看透人心靈的深邃,令你羞于與它對視。看貓的眼睛,常常就感覺是在看自己的心靈,也常常就把自己的內心看遍了,哪怕任何一個骯臟的角落。
我養過的貓,只有一只三黃貓,在天黑后會跟我走,且至少保持著兩步開外的距離。可也陪你走不出多遠,離了它熟悉的地界,它就再不跟你走了。打死也不,沖你叫一聲,就算告訴你:你自己去吧,我不去了。現在養的這只貓,最多能跟我走到房子轉彎處,它就再不往前走了,只是望著你,然后,就轉身回去,或跑到哪個地方去睡覺了。就是你抱了它走,只要轉過房子角,它就死命掙扎,朝地上蹦。
貓不但靈性,亦是一種異常警覺的動物。
說來,貓亦是對人極忠誠的。可它與狗的對主忠誠不一樣,它的忠誠不是對人,而是家園故土。
從這點看,我又始終覺得貓比狗更高貴。狗的忠誠沒說的,可有時候,總覺得它太低三下四了。
貓似乎永遠有一種故園情結,它戀故園,死戀它曾經的老屋,哪怕再破舊,或只有一個柴草的窩,它都一往情深且又義無反顧地眷戀著它。而這,也正是貓最讓人感動,覺得它高貴、不庸俗的地方。
我問那揀磚的老婦人:“這破磚,揀來干啥?”
那老婦人一邊剔著磚上沾著的水泥,一邊回答我:“房子都推了,這些磚頭也沒人要了,覺得可惜,揀了擱那兒吧,以后壘個豬圈或雞窩啥的,也可以嘛。”
我又問:“房子拆了,這一片搞啥開發?”
老婦人頭也不抬地道:“辦園區,開工廠。咳,田土也沒有了,曉得以后吃啥?日子怎么過啊?”
我的心一下子變得沉重起來,但今后滿眼廠房的景象又令人憧憬。
那老婦人又說:“莫說是人,就是貓都不愿意走呢。”說到這兒,她抬起頭來,指指斷墻上的貓說,“這貓,它的主人家,都來捉過它好多次了。可是每次,總是過不了幾天,它又自己跑回這兒來了,它就在這墻頭上趴著,守著老屋……我看不過,就給它拿來一些吃的……”
我回頭往那斷墻上望去,不知什么時候,貓已經不在了。
天黑了下來,我想,它是不是找吃的去了。吃什么呢?也就是老鼠吧,麥子已經黃了,老鼠趁天黑就出來偷糧食了。
貓就這樣頑強地生存著。
廢墟上的貓,豈止是守著老屋,它是守著它自己的家園,它自己心靈的家園呢。
天這時真黑了,那個揀爛磚頭的老婦人,已經背了一背篼磚頭走了。廢墟上的貓,你這時在哪兒?今夜,你能抓到老鼠嗎?我四下里望,天上已是一彎新月,如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