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正好在公司開會,秘書小姐把頭伸進會議室朝我做了個接電話的手勢,我問誰找我,她說有個中國人來了好幾次電話,非要找我本人接聽不可。我不耐煩地說告訴他我今天不在,明天再打來。“真是的,等一天我又死不了。”沒想到秘書接下我的話說:“您死不了,可他說他可能會死。”會議室內立刻滿堂哄笑,我只好走出會議室,去接這個令人討厭的電話……
我想您可能生氣了,請原諒我,一個快要見上帝的人。我已經住院一個多月了,我知道我現在之所以有力氣與您說話是回光返照的最后一下,我有預感我過不了今晚。您別來醫院,我不想讓別人見到我現在的樣子。
我在美國沒有任何親人,現在除了您,沒有人知道我現在的情況。我是在《達拉斯新聞》上找到您的電話號碼的,您的《新移民》我每篇都讀。我對于我的死早有準備,但有個人與我產生了很大的誤會,我生前沒有機會解釋,又不想把它帶進棺材,所以想請您幫我找到她,或是用您的筆告訴她,原諒我不能和她告別,我愛她至死不渝……
這一切都怪我不好,那天晚上十點多下了課,回到水景公寓便接到她的電話。這是她這個月第三次從休斯頓北上來找我。我無奈地帶著她上回北上的借口——一本《線性代數》課本,到學校操場和她碰面。
趕到網球場門口,便遠遠地看到她的背影。她穿了一件運動夾克,右手撐著一把紅雨傘,左手拎著個書包。在微弱的路燈下,那嬌小的身軀映在茫茫的夜色中,是那么地脆弱。天這么冷,又下著雨,她怎么能如此冒失地跑來,又穿得如此單薄呢? 我走了過去,忿忿地說:“你不該再來找我的。”又重復地說些什么沒有結局、不適合在一起之類的話。她無言地看著我。我把書還給她。
“我好想念你喔。”她收起雨傘,有些沖動地撲向我。
我冷冷地推開她,告訴她:“走吧!我不想再見到你。你的車停在哪?”她沒有回答我,我知道她想要留下。我無情地說:“快走吧,我房間里還有人在等我。”
她兩眼淚汪汪地看著我,才不甘心地開了傘。我們一前一后在雨中向停車場走去。
途中她哀求道:“我開了一天的車子,可以先吃個飯嗎?”
我斬釘截鐵地回拒她說:“不行!”
大概是下雨的關系,平常很熱鬧的學校外面空無一人。她無辜地又望了我一眼。
相處了這么久,我當然明白她的意思,我也知道在這種天氣下開了一天的車,會有多么辛苦。何況天色晚了,又要毫無收獲地循著原路回去,任誰都會感到委屈的。我差點就屈服在她那柔情的眼波之下了。正當我欲言又止地想留下她的時候,胃又抽搐了一下,這讓我立刻跌回到了現實中。我再一次克制自己的情感,冷冷地說:“你快回去吧!明天還要上課!”
和她認識是因為在李察遜我們同住老墨區的一棟公寓,算是樓友。當時我們一層住了七個人,由于都是留學生,彼此的關系都還不錯,常常一起出去看電影、逛車庫拍賣,感覺上好像是一家人似的。從來也沒有想到竟會和其中惟一的女孩成了情侶。大概是她在UTD最后一年的時候,一起在同一層樓中住了三年,我幫她修了無數次車,補了數不清的作業,并打敗了所有的競爭對手,彼此慢慢地培養出了感情,而成為真正的戀人。
她畢業后,在休斯頓大學拿到博士班的獎學金,在我的鼓勵下南下了。而我,尚有一年的學業還未完成,我們藉由每個假日的舟車往來,來維系這份得之不易的情緣。
雨這時停了。在穿過校園的過程中,我們依舊是一前一后地走著。她撐著那把斷了一節傘骨的雨傘,被我趕著似的走在前面;好像是一個打了敗仗的士兵,拖著一把生了銹的步槍,孱弱地走著。好幾次她走得太過出神了,在偶爾有車來往的小路上,和急駛的汽車擦身而過,讓我突然有股沖動,想上前去拆穿這一切虛假的欺瞞,將她擁個滿懷。但,堅持著對她的愛以及一陣陣胃部傳來的絞痛,我忍著不應該的沖動,望著她纖細而微顫的手腕,緊沿著她的腳步走了下去。
在到達停車場之前,我們經過了那家從前常去的披薩餅店。
“我好餓,已經六七個小時沒吃沒喝了,我們就吃一點,好不好?求求你,吃過披薩我就走,好不好?”在她的懇求下,我心軟了,不過我仍舊擺出一張臭臉。
進了店,我替她付了錢,就徑自坐在座位上,若無其事地翻著桌上的一張不知是誰扔下的報紙。坐了一會兒,她走向電視機附近,去翻一本讓顧客隨便留言的筆記本。
我知道她是在尋覓一張半年前,我們在這家披薩店所留下的一張字條。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上面應是用中文這樣寫的:“我們剛剛打完網球,好餓。我點了半塊波菜起司披薩,他要兩個蜂蜜火腿肉大號披薩。愿我們永遠記得今天的甜蜜,永不分離。”
她找了好久,怪異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慢慢地朝我走過來,臉上掛著兩行淚痕說:“我找不到字條,它不見了。”
這時候,我的心口只感覺到好酸好酸,一種前所未有的苦楚,流過了我的胸膛。可是,我惟一能做的只是遞給她一張紙,叫她擦擦眼淚,并勸她快吃飯,吃完了好趕路。之后便用報紙將彼此隔了開來。用完餐,我在門口撐開了手中那把黑色大傘。她仍舊站在門口,不愿開傘,試圖挽回這一切。
她問道:“你和那個上海女孩的事是騙我的,對不對?我知道我平常是任性了一些,但我可以改的,我們再重新開始好不好?”對于她的問題,我只用搖頭來回答。之后我們都沒再開口說話,只是蹣跚地往停車場走去。
幾年前,我在國內被醫生診斷出患了胃癌,由于當時發現得早,癌細胞尚未擴散,醫師只切除三分之一的胃壁和一些周圍器官的部分組織而已。僅兩個星期我就自醫院返家,過著正常的生活。我甚至忘了自己曾經罹患癌癥這件事,因此也就一直沒回醫院接受檢查。后來考托福忙于辦出國手續,再后來到了這里,打工上學,從來沒有什么不正常的。
直到去年我在一次實驗課上昏倒,被救護車送到李察遜醫院,醫生懷疑是胃癌末期,至此開始了持續的不定期腹痛,再度喚醒了這個夢魘。但由于當時正值考試,加上醫療費用高得嚇人,我拒絕了做進一步的檢查。
一開始,我并不以為意,心想只是習慣性的胃痛,買瓶胃藥就可以打發了。然而,疼痛卻愈來愈無法忍受,反應也一次比一次強烈,最后實在無法忍受下去了,我只好再次去看醫生。在先進的掃描儀的熒幕上,顯現出一大片黑色區域,證實了我們都不愿接受的推測。
癌細胞恣意地在我的身體滋長著,整個消化系統都發現了它們的蹤跡。癌癥末期,我的生命在它最燦爛的時刻,卻走到了盡頭。
我決定要讓四周的人和自己的痛苦減到最小,我甚至想過要自殺。但是,我不能讓他們發現我的意圖,特別是她,我最愛的人,自始至終都被蒙在鼓里的人。她還年輕,這一切都不該發生在她身上的。
因此,我開始編造一些故事來騙她。雖然殘忍,卻是結束這段經營了幾年的感情的最徹底的方法,因為我沒有太多時間了。
再過不久,她就會發現我的落發、干癟和一切發生在癌癥末期病患身上的異常現象。現在我就快要成功了,絕不能在緊要關頭自亂陣腳,一定要把這出戲演完,再撐幾分鐘,一切就畫上句號了。我心里這么想著。
到了她的車跟前,雨開始下大了。我和她佇立在雨中,時間仿佛凍結了,一分一秒就在彼此的沉默中流逝。我遠遠地看見高速公路上的車流,忙碌的人們根本不會想到這里正上演著一場悲歡離合的人生悲劇。
要知道,我是多么渴望生活啊!
我忍住心中的哽咽,勉強擠出一句話:“好好保重自己,照顧自己……”
她沒有回答,只是在哭泣中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快上車吧!再晚回去明天就起不來了,而她還在我房間里等著我。”
再撐個兩分鐘,一切就畫上句號了。我心里這么想著,所以說話格外殘忍。我和她依然佇立在雨中,時間再次凍結了,一分一秒繼續在彼此的沉默中流逝了。
“是真的嗎廣她的眼睛紅得可怕,在雨夜的燈光中閃著光亮。
我使勁地點點頭,忍住胃部的又一次絞痛。她失望地把頭仰起,收起那把已經變形的雨傘,鉆進車里,然后重重地關上車門。猛地發動汽車,像賽車起跑般疾速開走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壓抑不住心中的哀痛和失落,站在雨中嚎啕大哭。我們終于分成了兩個獨立的生命,一個還有遠大的前程和美好的生活,而另一個則站在地獄的門口,與這美妙的世界告別。
“你千萬要保重自己,照顧自己……”我甩掉雨傘,哭喊地叫道。我知道她聽不到也看不到我,但我仍然這樣叫喊,希望她在心靈中有所感應。眼中不住地淌出的熱淚,和冰冷的雨水融合在一起,沖刷著我痛苦的心胸,看著我生命中第一位,也將是最后一位女孩,走出我的生命……
她終于走了。一直到今天,我都沒有再接到她的電話。我知道她沒有看到我的淚水,因為它們和雨水消融在一起了。
而今天,輪到我要告別她與這個世界了。我本是無怨無悔地走,因為上帝已經給了我很多很多,但我還是放心不下她。我曾設想過很多的告別場面和方式,但最終都否決了,因為我太愛她了,我不想再讓她為我痛苦一生,所以才打這個電話給您。請原諒我的冒昧,永別了……
(選自臺灣《新移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