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只是萍水相逢。在公車上,他比靜而晚兩站上車。那么多空位,他卻偏偏挑了她旁邊的位子坐下。車過圓山的時候,不知是有意還是隨興,他向她問路,就這么和她攀談起來。
他的搭訕讓靜而覺得很愉快。他長相不錯,說話斯文有禮,衣服也穿得干凈得體,一看就是那種好人家出身的。連這樣的人都會和自己搭訕,靜而相信自己是美麗的,美麗,可是矜持;她的美麗足以引起一個男子輕薄的欲望,她的矜持卻又使人有不敢造次的絕望。
為了維持她美麗而矜持的形象,靜而柔聲回答他問的每一句話,以微笑鼓勵他繼續,卻不反問他任何問題,包括他的名字在內。反正只是一個匆匆的錯身,一切都將在她下車后結束,以后當他們想及彼此的時候,就會感到幾分淡淡的悵惘。這不是很動人么?一切只是萍水相逢。
可是他卻跟著她一起下車了,在她身邊亦步亦趨,繼續車上未完的話題,關于這個城市惱人的交通和天氣。他說:“我從來不做半途而廢的事。”她相信那只是一個借口,不然就是一個暗不。
路過她家巷口那家花店時,他停了下來,買了一朵盛開的紅玫瑰遞給她,低聲說:
“不要問我為什么這樣做,我就是想送一朵花給你,如此而已。”
靜而從那朵玫瑰花前抬起臉來看著他,覺得自己走進了小說情節,和心目中的白馬王子相遇。原來這世界上真的有一見鐘情!靜而低下頭看著乎中那朵花,鮮艷的紅玫瑰,這表示將是一場愛戀的開始么?
靜而的家與巷口不過是咫尺的距離,在這段路上,她一直等著他問她電話號碼或提出約會要求,可是他什么也沒說,她相信他一定是來不及,她從不知道這段路竟是短得如此可恨。在自家的公寓門口,她不得不站住,含蓄地說:“我家到了。”
他笑著點點頭,沒什么其他表示。她有點心慌,決定再給他一點鼓勵與暗示。“謝謝你送我回家,也謝謝你送我的花。”
他仍然什么也沒說。她開始著急起來,如果他再不采取行動,就沒什么機會了,那他們就真的只是萍水相逢一場而已。“那……我進去了?”她不必要的說,是提醒的口氣。
“再見。”他愉快地說:“希望下次再遇到你。”
這句話像是為她的一見鐘情敲起了喪鐘——下次是什么時候?難道要等命運的安排他們才能再見嗎?如果他如此害羞,她就得放棄她的矜持,所以她不顧一切地鼓起了勇氣問道:
“我的室友回南部去了,你愿意上來喝杯茶嗎?”
“好啊。”他欣然笑著,嘴角一勾,泄露了一絲得意。她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是在等待她的主動啊。不過這種狡猾值得原諒,過程雖有小小的曲折,結果還是美好的,不是嗎?
可是,后來的演變似乎是浪漫得過了頭,超出她原本的想象。
本來兩人是各據桌子的一端,規規矩矩地喝著茶的,靜而想維持剛才的話題,關于這個城市惱人的交通和天氣,但他顯然是失去了興趣。他挨到她身邊,說要為她看手相,也不等她答應就執起她的手。他的指尖在她掌間輕輕劃過,麻麻癢癢,像有一束電流通過。
“手相上說,你在一九八九年九月二日下午六時左右,將會在二七七公車上遇見一個又高又帥的男子,你們將會在一起。既然這是上帝的旨意,我想我們都不要違背吧!”
話還沒說完,他已經傾身過來吻她,最后一句連同他的舌頭一起送入她的口中。這個吻長得令她窒息,讓她覺得暈頭轉向,可是她無意抗拒,這原是她希望發生的,只是太快了一點而已。
然而當他把她往沙發上一推,手伸進她的裙子里去摸索她的大腿之間的時候,她開始覺得不安了。“不……”靜而微弱地抗議,想拉開他的手。但他可不容許她的退縮,近乎粗暴地扣住了她兩只手的手腕,咬著牙說:
“你不是希望我這么做嗎?這不是你要的嗎?你現在后悔已經太晚了。”
劇情急轉直下,由唯美派電影轉到社會寫實片,快得讓靜而來不及反應。事后她哭了,是嚇哭了,他把她擁入懷里柔聲安慰。
“別哭啊,漂亮的大眼睛哭腫了,我會心疼的。”
這樣又有點原來那種浪漫的感覺了,靜而柔順地偎在他胸前,抽泣著說:“你知道,我不是隨隨便便的女孩。”
“我知道,我知道。”他安撫地拍著她的背。
他走的時候,兩人在門口廝纏了許久,似乎都不忍分離。他抄了一個電話號碼給她:“我住的地方沒有電話,這是我房東的,要是有什么急事,可以打這個電話,沒事就不要打,因為我房東那個老太婆脾氣很壞。”他在她唇間一啄:“我明天再來看你,乖乖等我啊。”
他正要轉身下樓,她猛然拉住他的袖子,顫聲問:
“你愛我嗎?”
他驚訝地注視著她,在她臉上捏了一把,笑了起來 “當然愛啦,這是什么儍問題?!”
那天晚上,靜而把那朵玫瑰花養在她喝水用的一只玻璃杯里,早早就上床睡了,這樣今天才能比較快一點變成明天,而明天她就能看見他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不必上班,她可以專心等待他來。靜而仔細地化了妝,穿上最漂亮的一套新衣裳,她要讓他維持昨天的驚艷心情。他只說要來,可是沒說什么時候來,讓她一整天都不敢出門,只要有人按門鈴就跳起來去開門。早晨來了收水費的,下午有個死皮賴臉的推銷員強迫她買下一瓶洗馬桶用的強力清潔劑,她根本不要那個東西,但又怕在和那個推銷員拉拉扯扯的時候他會突然出現,她只有花錢了事,省得讓他看見自己這種沒氣質的鏡頭。
可是,水費繳了,清潔劑也買了,他沒有來。
或許他要維持昨天的情節,黃昏再過來吧。她這么想著,努力地保持著笑容,然而她臉上的妝仿佛有點褪了,衣裳也有點舊了。
夜色一寸寸吞吃了黃昏的殘光,黑暗終于主宰了一切,靜而在屋子里呆坐著,懶得起身點燈。一日將盡,他所承諾的明天都快成為昨天了,他依然沒有來。 靜而握著他留給她的那張紙片,上面有他的電話號碼,這張紙片都快被她捏爛了,她依舊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打電話給他。安置在電話旁邊的那朵玫瑰,染了夜的顏色,那微微下垂的姿態竟已呈現凋萎的跡象。
深夜十二點五分,她終于撥了他的電話號碼,他說過有急事才能撥這個電話的,可是她已經快瘋了,不然就是快死了,這也算是急事吧!!她提心吊膽地準備領受一個老太婆壞脾氣的咒罵,但電話那端響起的卻是一個溫和平板、不甚帶勁的男聲:
“中山分局。”
靜而呆了半晌,一言不發地掛斷了電話。
然后,她拿起那枝玫瑰,一片片地剝下花辦,放入嘴里,茫然地咬嚙著。也是在這個時候,她忽然想起,她甚至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本輯均選自臺灣皇冠出版社《巫婆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