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曼的貓

養一只貓。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唐曼開始有這樣的念頭。

為什么想養一只貓?唐曼自己也不明白。其實她并不很喜歡貓，小時候她甚至有點怕貓：覺得那是一種陰險無比的動物，她永遠都不知道它們詭異的眼瞳里藏著什么，現在她還是不懂，但那種小女孩式的畏懼已轉為一種女人式的好奇。

席雅有一只貓。

席雅是唐曼剛認識的朋友，十年前從巴黎來臺北教法文，純金色的頭發削得極薄，聽吉卜賽民謠，喝伏特加，抽長壽牌的煙，一個人住在臺北邊緣十二層公寓的頂樓，一個人聽音樂、喝酒、抽煙。席雅盤腿坐在椅墊上為唐曼解說吉卜賽那個流浪民族傷感的音樂，那只貓不知從什么角落里突然幽靈般地現身，以一個王儲高貴的姿態繞著客廳游走，像貴族在巡視自己的采邑。

“她叫做露露卡波堤，是一只三個月大的小貓。”席雅以濃重的歐洲腔告訴唐曼。

露露卡波堤的背是黑的，但腹部及尾巴則是白色，脖子上系了一串紅絲帶扎的鈴鐺，走起路來卻輕輕巧巧，不弄出任何鈴聲。唐曼的眼睛追隨著露露卡波堤，看她跳下椅子，沿著角落走了一圈，又跳上桌子，在攤開的畫冊上落下她的足印。她玩著自己的影子，優閑而自得。

“每一只貓都是一個哲學家，”唐曼對席雅說，“它們天生善于自處。”席雅笑著點點頭。

露露卡波堤玩膩了自己的影子，爬上唐曼的膝蓋。唐曼簡直有點受寵若驚，“嗨露露，你好嗎?”她用中文與小貓打招呼。

“這里很少中國朋友來，她只聽得懂法文。”席雅有點抱歉地說。

露露卡波堤顯然對唐曼手腕上掛著的一串銀手環很感興趣，不停地以爪子去抓那七只叮叮作響的銀環。唐曼任她玩，用另一只手輕撫露露卡波堤柔軟的毛。小貓舒服地瞇起眼睛，蜷起身軀，甜蜜地在唐曼膝蓋上打起瞌睡來。

“看來她很喜歡你。”席雅說。

唐曼那天穿了一條長及腳踝的黑色毛裙。

“也許她以為我是一條溫暖的老地毯。”她自嘲地說。

席雅告訴唐曼，以前她養的是另一只貓，但有一天門開著，那只貓走出去玩，從此就再也沒有回來。而露露卡波堤是她一個月前從信箱抱回來的。

“我去取信，看見一只小貓咪躺在信箱里，她看著我的眼神好像是說，真抱歉，我雖然沒有在額頭上貼郵票，可是還是寄來了。”

好可愛，唐曼笑了起來。露露卡波堤睡醒了，全不留戀地跳下唐曼的膝蓋，又回到她那神秘的角落里去了。直到唐曼走出席雅的公寓，都沒再看見那只小貓的影子。

第二天，當唐曼和徐偉躺在外雙溪的草地上看星星時，她心里仍在想著那只有一個法國名字，只聽得懂法文的貓。 “我想養一只貓。” “為什么?”徐偉心不在焉地問。他的手正隔著衣裳摸索唐曼柔軟的曲線。

“我對貓一向很好奇。你不覺得它們是一種很奇妙的動物嗎?它們可能在四野里流浪，可能為人類所豢養，但它們永遠是自己的主人，從來不取悅也不需要任何人。它們白天覓食打瞌睡，夜里到處游走，仿佛總是在思索什么深奧的問題，又好像從來什么都不想。生活對它們來說，可以單純到只剩下吃與睡的本能。可是每只貓的眼瞳里似乎都潛藏著生命的謎題與謎底。看著它們深不可測的眼睛時，你難道沒有想過，它們究竟在想什么?”

徐偉沒有回答，他根本沒在聽，只是傾過身來熱烈地吻著唐曼的耳垂與頸項。“你真可愛，像貓一樣柔順。”

他順勢要吻唐曼的嘴，但她又繼續說下去：

“我想養一只貓。”哋凝視著夜空里某個星座的某顆星星，憂郁地說：“因為貓從不纏人，你想要它陪伴時，它就乖乖地伏在你的腳邊；你不想要它來煩你時，它就滾得遠遠的。這是最理想的伴侶，最不會厭膩的愛情。”

“別去管什么貓了。”徐偉終于不耐煩起來，“你想養一只貓，明天我買一只給你就是了。”不等她開口，他就趁勢吻住她的嘴，舌頭伸進去緊緊地纏住了她的。

唐曼毫無反應地任他在她身上予取予求，依然睜著眼睛望著那顆遙不可及的星星，心里冷冷地想，他從不了解她，就像從不了解貓一樣。他以為貓是柔順的，卻不知道每一只貓都藏著尖利的爪子，隨時準備搗毀一切。

她決定離開他，以一只貓的方式。

離開黏膩的愛情，養一只甜蜜的貓。

琬珞有一只貓。

琬珞是唐曼認識很久的朋友，去年剛結了婚。然而婚姻對她似乎沒什么影響，仍然是一把直直的長發，仍然聽鮑勃廸倫，喝日本紅葡萄酒，吃巧克力和蜜餞。琬珞坐在地板上和唐曼聊天，話題幾乎都是那只她手里抱的叫做寶兒的貓。

“我睡得晚，老公睡得早，因為他早上五點就得去報社上班，所以夜里看書寫稿的時候，都是寶兒陪我。我們寶兒很乖，累了就伏在我的腳邊睡覺，從來不煩人。”

仿佛是反對這句話似的，話還沒說完，寶兒就冷不防用細細的小爪子在琬珞手上抓了一道痕。琬珞叫了一聲，低下頭去瞪著寶兒。 “這樣對嗎?嗄!寶兒，這樣對嗎?” 寶兒跳出琬珞的懷抱，徑自爬到印滿了小貓圖案的軟墊上，冷漠地蜷起身體，心安理得地閉上眼睛。她是一只漂亮的小貓，有一身雪白柔軟的毛，來自古老而遙遠的波斯，只是胃口顯然被寵壞了，圓滾滾的不太輕巧，走路都有點吃力。

“好胖的小貓。”唐曼笑道，“你該給她減肥了。 ”

“吉尼斯紀錄最重的一只貓是十五公斤，我們寶兒才三公斤，還很苗條。”碗珞疼惜地望著寶兒，語氣里完全是寵愛和贊嘆：“啊，寶兒，你好美哦。”

寶兒優雅地以爪子撫順自己身上的毛幽的眼瞳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結婚才三個月就有人問我怎么還不生孩子，咦，我干嘛要養個孩子來折騰自己?給一個孩子吃穿容易，但讓他健康快樂地長大可不簡單。養一只貓多好，同樣有疼愛和牽掛，卻不必擔心它數學不及格，不必憂愁它會不會被綁架，也不必煩惱它會不會變成太保或太妹。”

琬珞殷殷細數著寶兒的種種小事，一臉溫柔，就像一個母親在談她頑皮可愛的小孩。唐曼要走的時候，琬珞抱著寶兒送到門口，舉起她的小爪子說： “乖寶兒，阿姨要走了，跟阿姨道再見。”

寶兒無所謂地打了一個呵欠。

養一只貓宋代替養一個孩子，享受愛與被愛，卻不必負擔各種令人憂心的問題，這的確是一個很誘人的主意。

唐曼日日行過市街，開始留意起路上各式各款的貓，可是從來也沒把哪一只流浪的貓帶回家。

和徐偉分手后，她安安靜靜地過自己的日子，一個人買書看電影，一個人聽音樂逛畫廊，一個人坐咖啡屋吃水果圣代，一個人開車上陽明山抽煙想心事，不需要征詢誰的意見或順從誰的思想。她自由自在，像一只貓一樣善于自處。她喜歡這樣的日子，像一只貓一樣享受她的寧靜和孤獨。

但偶爾也有被打擾的時候。有一天深夜里，唐曼忽然接到了徐偉的電話。

“你不是想養一只貓嗎?”他以溫柔的語氣試探重修舊好的可能：“我買了一只可愛的貓要送給你。”

“謝謝，但是不必了，我已經有了一只貓。”她客氣地回絕了他，然后掛了那個電話。

不，她不再需要愛情，所有的貼心與溫存，她都可以從一只貓身上獲得。

她也不需要一只真正的貓，那種血肉組成的貓終有一天會離她而去。在她的心里，早已養了一只貓，那只貓無聲無息，無形無影，將會陪她，直到天荒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