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很長的時間,男孩子單獨一人,坐在巴士后面,坐了一哩又一哩的路,注視著一些招牌的名字從外面經過。“長煙管”、“軟弱的喬伊商店”、“吉利特”、“吉爾比商店”、“哥森”、“格雷拿房地產”、“肯特”、“曼那霍金湖”、“蘭貝維爾”、“奇跡鞭”、“諾任德供應店”、“可憐的老佛蘭克商店”、“慎重商店”。
在“沙克鎮”,女孩上車。她發現前面的座位都坐滿了,就漫步走到后面男孩所在的地方,坐在他旁邊。由于男孩是一個夢幻般的年輕人,完全不外向,所以在巴士駛過“紹格斯”、“史提克尼”、“細綿市”,以及“蘇奎米希”之后,他才跟她講話,并且只說,“哈羅”,以及“你好嗎?”
由于她也很害羞,所以他們坐過了“提歐佳”、“轉換站”、“崔伯”,以及“特洛伊”,她才回答。她說:“我很好”,以及“你要到多遠的地方?”
他微笑著,并且說:“我很高興你問了。我一直坐在這輛古老的巴土上很長的時間,只是希望有人會問。你知道,我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我有一個理論,而處在我處境的人需要有人在旁,好讓他對這身旁的人說個明白。”(就像對很多不外向的夢幻般的年輕人一樣,對這個男孩而言,一點點鼓勵就有很大的作用)
他說:“我打算坐到路的末端,經過名字終結的地方。在那兒,一切都完美無瑕,因為它是沒有名字的。你難道沒有注意到嗎?一旦名字開始了,毀滅就跟著而來。有時毀滅很快,有時很慢,但一定會來臨。”
她想著此事。這時他們坐過了“烏爾姆”、“安坎巴雷”,“下山”,以及“卜黑艾迪”。當巴士在“烏茲”停下來讓一些人下車時,她說,“你還要坐多久才到達那個沒有名字的地方?”
“我確實很喜歡你,”他說,“因為你問的都是很正確的問題。”“還有其他理由。”他又補充。第一次坦然看著她豐滿的圓臀、逗人喜愛的膝蓋,以及微微發亮的長發——垂在肩膀四周的棉天鵝絨衣領上。“我的回答是:一切的證據都似乎顯示:這地方已經是最遠了。首先,請注意,現在很多人都在下車,但沒有人上車。”
她跟他一起注視了一會兒。沒錯,乘客在坐到“華留”、“維奇”、“維洛奎”,以及“吳爾提”等城鎮時,都從巴士前面下車,但在這些地方卻都沒有任何人上車。
他說,“你也會注意到,那些寫著世界上所有沒用東西的名字的告示板,越來越少,距離之間也越來越遠。這也許是因為:這些是人們在沒有名字的國度中所不必要去記的東西。”
這句話也沒錯,女孩立刻看出來了。五光十色的名字——“輪胎店”、“消化輔助器”、“牛排店”、“牙膏”、“防曬油”、“電池”、“除臭劑”、“家庭用具”,以及“地板蠟”——只偶爾在“華風頂”和“華尼拉”村莊里面和附近稀疏出現,而當巴士迅速駛過“華蕭爾”以及“威佛利小灣”時,名字就完全看不見了,而在這兩個地方,另一群乘客下車,但沒人上車。
“當然,”男孩說明(現在顯得很熱心),“其間的訣竅在于:我們要通過國境線,在那兒,人們甚至一丁點兒也沒有想到要為東西和城鎮取專有名詞,因為一旦一個地方的人聽到另一個地方的人,并且開始用一個名字——就算用一個像‘他者’這個名字——加以區分,那么疾病也已經入侵,你知道的。腐敗的情況已經開始。”
“我們?”她說,因為男孩開始說了“我們”。“我要在‘熱爾巴’下車,打算跟一位姑媽待在一起,在‘鋸齒脆餅豪華飯店’找一份工作。”
男孩快速地說,“哦,你不能這樣做。你必須跟我來。”
這顯示出:現在他已經完全放棄自己的畏縮姿態。但是巴士已經匆匆駛過“熱爾多”,直奔“耶文頓”,而他知道自己沒有時間以悠閑和井然的方式來求愛。
有一會兒的時間,情勢是千鈞一發,但是到了“熱連諾波利斯”,她已經下決心。他們馳過“熱爾巴”,卻沒有停下來,輪胎在鋪道上發出咻咻的聲音,因為這個小村莊太小了,“緩慢行駛”的告示牌也不管用。于是她閉起雅致又顫動的眼皮蓋,用力咬著草莓紅的下嘴唇,但是她并沒有拉繩子讓巴士停下來。
可是其他人都拉了,拉了很多次。當巴士到達“鋅克維爾”時,除了他們之外,只下一位乘客,他是一個年老的紳士,戴著一個波沙林諾帽。他在“祖克斯刺馬釘”下車。
之后,他們一直乘坐下去,發現情況確實是那樣,并且覺得越來越興奮。窗外的一切開始看起來完美無瑕。有一些稀疏的社區,但顯然不相聞問,它們沒有名字。
名字確實已經結束了。全都用完了。不再有告示板在地平線的襯托下隱約出現。信筒上不再有名字,最后連信簡都沒有了;沒有公用桿,甚至沒有籬笆來暗示所有權,來要求為地方取名。
他們正想要為自己選擇一個理想的無名地點,此時司機的耐心也用完了。他說,“你們兩個到底是怎么搞的?你們這兩個小孩子最好趕快采取行動,快速下決定。這輛巴士并不會永遠開下去,你們知道。”
這個永不會再畏縮的男孩,不會受到一名巴土司機——只是一名巴士司機而已——的恐嚇,但是,就在這個時刻,他們看到一個沒有名字的地方,兩個人都很喜歡,是一處草地,有遮蔭的喬木和水果樹,還有一條小溪在長著青苔的堤岸之間流動,閃閃發亮。
這兒也不會有任何交通的問題,因為幾百年之前,公路也已經到了盡頭。事實上,巴士一直顛顛簸簸地行駛在這塊完美的土地上。難怪司機在鬧脾氣。
于是他們下了車,沒有忘記帶著女孩的手提包。手提包里有一些東西,她認為甚至在這兒也會需要這些東西的。他們也沒有忘記帶著男孩的鋪蓋卷和露營背囊,他很熱心地從頭頂的架子上以轉動的方式拿下這兩樣東西。
巴士笨重地轉彎,發出尖銳憤怒的吼叫聲開走,像是燃料沒有充分燃燒。但是,在這個無名的地方,涼爽、新鮮的微風驅走了最后一絲巴土的氣味后,這對男女就安頓下來,準備獨處,彼此享有對方,慶祝他們的脫逃。
每個人都會認為,此事不會持久。
人們立刻會想到:在女孩的手提包中有一種不可或缺的面霜,叫做“輕撫”,而當這種面霜用完時,她會要求回到原來的地方——那兒的東西有專有名詞,這樣她就能夠走進一家她記得名字的商店,要店員賣給她多一點的“輕撫”面霜。
或者,人們會認為:在最初幾年愉快的生活以及生了幾個孩子之后,這對男女會彼此厭倦對方,會爭吵,會各立陣營。為了使在兩個陣營中跑來跑去的孩子們,能夠告訴彼此以及告訴他們的父母他們要到哪里去,這個社區就必須取名為“他的”和“她的”。
換言之,人們會認為:這個女孩和男孩因為是人類,所以畢竟無法避免回到他們所習慣的地方去,也無法避免為他們無名的地方取名,因為腐敗的種子就存在于他們自身之中。故事中經常是這樣運作的。
除非這個故事證明:原來的推理是一種騙局。如果是這樣,那么有一天,這對男女會去散步,接著發現一種情況:就在他們這片完美無瑕的草地的另一邊,有一條公路,散布著一排城鎮,名叫“亞倫斯堡”、“亞布沙拉卡”、“頂點車站”等等。
但,這些事情都沒有發生,完全沒有發生。
反而是,這對忠誠的男女過著一種非常滿意的生活,一種理想的生活。他們有了幾個可愛的孩子。他們待在自己的國度上,用自己的雙手制造他們所需要的任何東西——雖然他們發現:除了彼此以及他們自己的地方之外,他們幾乎不需要什么。
他們很少會焦慮,惟一的情況是,他們想像自己能夠聽到遠方隆隆的聲音,害怕他們原來住所的瓦斯費已經累積得非常多,所以為了向他們收費,公路局就被迫把公路延伸到他們這個沒有名字的地方,之后當然有人必須為公路所通到的這個地方命名。或者,他們想像,另一個人有了跟這個男孩一樣的假設想法,所以停留在路線終點之外的巴士上,演變成最后必須有兩個社區,叫做“我們的”,以及“他們的”。
然而,他們不必去想這些可能性,因為巴士永遠不會再開那么遠。
(均選自臺灣《幻想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