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女兒在酒樓吃晚飯,我問她什么時候可以請爸爸吃飯。她仍然努力掰著蟹鉬,用手指挑出那些白中透紅的肉,送到嘴里,沒有看我一眼,淡淡地說:三十五歲吧!我一下子愕住了。不用等這么久吧?女兒側過頭來瞧瞧我,然后說將來長大了要以修理原子筆為生,爸爸你說那活兒賺不了錢,我想要到三十五歲才儲夠錢,請你吃一頓晚飯。
的確有這樣的一次對話,我問女兒長大了要做什么工作。也像是在酒樓吃晚飯的時候,天花板上同樣是懸著亮麗而結構復雜的水晶燈。當教師好嗎?當教師沒有什么好,不過可以拿著粉筆寫字,很好玩。那當警察好嗎?她毫不考慮就搖頭:會給人開槍打死的。但總不成不工作吧?于是女兒說喜歡幫人修理原子筆,同學經常弄壞了原子筆:沒有得用,我想幫他們,而且很好玩。我笑著說你剛才在商場的文具店沒有看到,十元六支原子筆,誰會常來幫襯?你要修理多少支才夠去一次麥當勞?
我忘記了女兒那時的表情,也沒有當下此刻的在意,這段對話也迅速在記憶中淡忘。不過這時我卻霍然而驚,深深后悔那時用這種角度解讀她的熱情和志向興趣,令她對自己喜歡和感興趣的東西,以這樣的方向來發展思考。對于替別人修理原子筆,我竟然只提供了這樣的答案給女兒,對其中那份急人之難和熱情關心都視而不見。于是我記得:有一次女兒給我看她的“百寶箱”,最上面一層真的是放了幾支原子筆芯,平平橫放著,安詳而恬靜。這一切一切的記憶和影像,都忽然像斜坡滾下的石頭,骨碌骨碌地,撞得我一陣迷惑和驚惶。
人過四十、十多年教學生涯、高級學位,都沒有令我在處理這件事上,更加睿智敏捷。我在研討會或講座中擔任講者,常常苦口婆心勸告教師和家長,不要跌入責難“求學不是求分數”的世俗共鳴,更加不要因為孩子成績不好,在他們面前流淚,提醒他們這會成為孩子一輩子的心靈枷鎖。可是,在生命的另一渡頭,長時期的生活顛撲和壓力,不是一樣令我慢慢步入城市人心靈的虛無,對生活和物質滋長出抽象的沉湎嗎?女兒對生活的觸動、對朋友的關懷,竟然無法挑起我那些遲鈍神經的絲毫顫動,反而因為我這為人父的功利偏狹,令女兒的目光變得更加偏狹,無法在煩囂躁人的物質都市中,找到寬廣無垠的視野。
晚飯仍然在酒樓高懸的水晶吊燈下,以緩慢的速度蠕動,帶著新世紀的華麗滄桑與歉疚慚愧。我夾去附在雞肉上的雞皮。女兒仍在吃她的姜蔥油蟹,用紙巾粗糙地抹去嘴旁的油膩。她當然不會為自己的承諾而擔憂。誰真會知道女兒將來以什么為生,而且認為那是最重要的?我把臉頰湊過去:翩翩,吻一下爸爸。這一夜是沉重的,是因為如鉛水一樣的清淚,還是夜色太濃太厚?這一夜也是輕盈而動人的——因為那一吻,也因為兩代的心靈觸動與回聲共響。
在鐵閘門前再吻一下,道別后就只余下刷牙洗澡睡覺,和一道縈繞在升降機門前的帳惘。這一夜算是結束了,濃厚的夜色不是江水,終有流盡的一刻,明朝來到,依舊紅日當天。在生命悠悠的管道中,我和女兒相逢相愛相親,沒有森嚴的家教,只余下波心云影的寧謐;沒有揚名顯親的心念,只余下相濡以沬的情溫。
(選自《香港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