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每一夜,我必須去那幢高尚的大廈?為什么每一夜,我不可以待在家里復習?為什么每一夜,我都要拿著那些黑漆漆、令我厭惡至極的膠袋,干我極不愿意干的事情?我曾問過媽,為何應屆會考生的我,要和她以及哥哥一起去那兒?她看了我一眼,然后說:“因為你是我的女兒?!焙芎玫拇鸢?。
今夜,我又要去那幢高尚的大廈,干著別人輕視的工作。好累。
還沒走進那散發著陣陣令人作嘔氣味的狹小地方,我已經覺得累。媽打開鐵門的鎖,我熟練地走向角落,拿起一只破破爛爛的竹籃,快速地察看竹籃內的工具齊備沒有,然后慢慢地、徐徐地拖著它走出令我胃部極度不適的地方。媽和哥早就站在鐵門前,手里拿著同樣的竹籃。
當我拖著沉重的步伐出來后,媽兀自奮力推著綠油油的大箱子上斜坡。哥也不怠慢,他連忙推著同樣的大箱子上去。我站在原地。從遠處看,那移動中的綠色大箱子,有點兒像恐怖片中巨大的青綠色怪物。當媽和哥到達目的地時,我才似動非動地用我微小的力量,去推著那只怪物。
過了不知多久,我終于來到哥和媽的身邊。哥旋即向我投以說教的眼神,我假裝沒看見。
“走吧!”媽道。我呆了一下,然后才懂得跟著媽走,仿佛整個人的靈魂都不在這副軀殼內似的?!按訅騿?”媽問。這是她惟一會問我的問題。她從不問:“會考有信心嗎?”或是:“今天上的課懂不懂?”她只會問有關于這里的問題。
“嗯……”我虛應一聲,事實上我并不知道足夠與否。
“第二座”——這三個大而刺眼的字,無情地躍入我的眼簾。哥一個人負責第一座,而我和媽則兩人“合力”負責第二座。
我從臭氣沖天的綠色怪物的肚子中拿出竹籃。里頭只放著三樣東西——黑色的大膠袋、一塊用無數膠紙卷著的小紙皮、一把伸縮型的地拖。我魂游太虛似的走進有鏡子的升降機中,習慣性地按了最高層的按鈕。隨著升降機門徐徐合上,我當夜的例行公事亦告開始?!岸_恕贝呙漤懫鹆?。我從竹籃中拿出那塊小紙皮,熟練地把它放在屬于它的地方——升降機門的夾縫間。如此一來,升降機便不會溜走。我再由竹籃中拿出兩個黑色膠袋,然后和媽以相反的方向,走向我要去的太平梯。這幢高尚大廈每一層都有兩個太平梯,每個梯內,都有一個紅色的大桶子,我和媽各負責一個。我推開太平梯的門,將黑色的膠袋拋在地上,接著走近紅色的大桶子,拿起蓋子,一陣酸臭味便直往我的鼻子鉆去。我沒閉氣。
習慣了吧!我想。
在我打算抽起黑色膠袋前,必須先打一個結,不然待會兒抽起時,黑色膠袋內的東西或許會傾瀉而出,抽起滿滿的黑色膠袋后,我得將它套上新的膠袋。接下來的工作就是將膨脹的黑色怪物拖回升降機。媽常叫我不要拖,要凌空拿著,不然袋子里的液體會滲漏出來。一旦流出汁液,我們必須用地拖徹底清理干凈,因為這兒是高尚的大廈。
我好不容易才將膠袋拖回升降機,剛走進去,便看見媽蹲在地上,她不是在歇息,而是在整理先前在太平梯內拾到的報紙。媽的竹籃里還有一個透明的大膠袋,是她從白天工作的制衣廠拿回來的。這個大透明膠袋用來盛載我們拾到的報紙。就像街上拾紙皮的阿婆一般,我們將工作中拾到的報紙整齊地放在透明的膠袋里,當有了一定的數量,哥便會用一輛鐵制的小型手推車,將這些報紙送往收買循環再造報章的攤子處。
環保吧!我也這么覺得。地球會感謝我的。
“怎么這么久?”媽終于發現我在她的身后?!爸芈?”我胡亂找了個借口?!跋乱粚影?”媽將升降機夾縫間的小紙皮拿掉,讓升降機門關上。
每一層我都周而復始地做著同樣的動作。但,不是每一層的情況都和頂層如出一轍的。當我來到八樓的太平梯時,映入我眼簾的是,一袋袋色彩繽紛的膠袋“坐”在地上,害得紅色怪物沒能吃飽。如果“坐”在地上而色彩艷麗的膠袋們是打了結的話,我也不用太頭疼,但往往丟棄它們的主人明顯“很匆忙”,不但沒打結,膠袋的“坐姿”更是東倒西歪的。我沒時間傷春悲秋。我由紅色的桶子中隨意抽出數張報紙,以此清理地上粘糊糊的東西。弄了老半天,我終于收拾好地上的污漬。此時媽進來了。
“怎么這么久?”又是這句老話。“你看嘛!你以為我想蹲在這里嗎?”我恨不得立即回家洗澡,然后上床夢周公去。媽二話不說,將那些“坐”在地上的東西拋進空空如也的桶子中,然后奮力抽起黑色袋子。只有這個時候,我才會佩服她。工作了一整天,竟還保留如此強勁的氣力。“走吧!”媽凌空拿著袋子向前走。
再往下一層,當我正打算拖著膠袋走時,突然有一個中年男人推門進太平梯,把我嚇了一大跳,差點沒叫出聲來?!斑€有一袋。”男人冷冷道。我無言地指指地下。我不屑和這些自以為高人一等的生物說話。雖然我是受薪的,但他若說句“謝謝”也不會要了閣下尊貴的命吧!
男人快速地丟下膠袋,然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離開太平梯,像是不想再和我有任何接觸似的。高尚的大廈的確住著“高尚”的人。
我不喜歡來這幢高尚大廈,除了不喜歡這份工作外,還有一個更大的原因——我害怕。一個女孩子晚上獨自留在太平梯,說不危險是假的。我每次進去,第一個動作不是拿起蓋子,而是先小心察看太平梯內有沒有人在。但,媽從來都不會叫我自己小心。
終于走遍了二十層,我將膠袋從升降機中拖出來,然后由媽使勁拋進綠色的大箱子中。接下來將箱子推下斜坡的任務,理所當然地仍落在媽身上。
終于能夠回家了!當媽成功地將綠色箱子推下斜坡,我便干我最后的一件工作——清洗地拖。我們的工作不僅是清理黑色膠袋中的東西,還要確保不留下臭味。因為這兒是高尚的大廈。
“嚓”地一聲上鎖,苦難之門終于關上?!盎丶伊??!边@是媽每一夜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氐郊?,她只忙著燒飯、洗衣服、打掃……她才沒有時間和我這個寶貝女兒談天。
有時候,我會裝病,好讓自己不用去那高尚的大廈。當我說不舒服不想去時,媽總是看我一眼,默不作聲。慰問?我都“中四”了,才不用別人慰問關心哩!對吧?媽。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當我從老師手中接過會考成績單時,我毫不意外地看著滿紙的“手槍”,有什么意外呢?付出多少便得到多少,別人在家里廢寢忘食地復習時,我正在辛勤工作!朋友問我打算怎樣?!爸刈x啊?!薄澳銒屌鷾蕟?剛才敏儀對她媽說想重讀,她媽立即罵她,說她不自量力,命令她出來工作?!?/p>
對啊!她批準嗎?敏儀家和我家一樣“富有”。
晚飯時,我鼓起勇氣:“我想重讀?!眿尶次乙谎?,然后站起來,走回她房間。我的心沉了一下??磥砦业拿\會和敏儀一樣了。算了,反正我沒抱太大希望。
媽出來,遞給我一樣東西。是錢。我睜大眼睛?!皩W費應該夠交了吧?!蔽覐氐状糇×?,久久不能作出反應。
“我問過你學校的老師,他說你可以在原校重讀?!蔽腋械揭暰€模糊起來,我站起來沖入廁所。
我以為,她一定會反對我重讀!我以為,她一定會罵我不自量力!我以為,她根本不知道我的級任老師是誰!太多以為,太多誤解,太多——自以為是!
常埋怨沒有時間讀書,常怨恨要做別人不用做的工作,常冷眼看那個“一點也不關心我”的媽媽!為什么要和別人比較?我是要做別人厭惡的工作,但同時,我擁有一個默默包容我的媽。
她明知我裝病,但從沒拆穿我。她明知我是故意拖延工作,但從沒責怪我。反之,當我遲遲未回升降機,她總會趕來察看我的安全。她不過問我的學業,因為她不想給我壓力。
父母對孩子的無形心意,孩子總是毫無覺察,常說父母不關心他們。當父母的關注形于外時,他們卻以“好煩”、“羅嗦”來回應。父母的關心,孩子視若棄履。以往,我將那雙鞋子拋得老遠,今后,當我遇上荊棘滿途時,只要穿上這雙鞋子,我就可安然度過。而這雙曾被我視為棄履的“鞋子”,將會被放在一個稱為“心靈”的鞋柜當中。
因為,一個孩子一生只有“一雙鞋子”。
(選自香港《大學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