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面具的舞廳
跨進去的那一刻,一定有什么東西背叛了我。他從我的衣飾下把我偷走,喬裝打扮,去了另一個世界。
對于這個叫舞廳的房間,我是熟悉的。在校讀書時,每周都有兩場舞會;進校后擺在面前的第一節課不是數學,也不是會計學原理,而是掃盲,舞盲。但是我知道,我對它有本能的陌生和恐懼。
曖昧的燈光下,這些女人無一不是美麗的,美麗得讓人驚羨。仿佛花店的塑料花,栩栩如生,嬌艷欲滴,甚至比真實還要真實,卻最終還是改變不了它塑料的本質。
走進這扇門,我便成了另一個自己。一個紙糊的人從靈魂里出來,帶著一副軀殼,混跡燈紅酒綠之中。呼之欲出的欲望和企圖像一個個布滿花枝的陷阱,你欲罷不能,來不及掙扎,來不及退讓,也來不及轉身。
我的恐懼便來自這里:我脆弱的真實在一池的虛偽和陌生面前不堪一擊。走進舞廳,就意味著我將把自己出賣給陌生的熟人,而天亮后,我的秘密又將被多少人看穿,那個叛逃的自己如何才會返回本我的真實?
回到家,我想我是無法向自己交待的。
除非,我把舞廳擴大到整個天和地。
走失的書
一本書走失了。它再也沒有回家。盡管我知道,它一直都沒有停止過這種努力。
在許多靜靜的夜晚,你會不由自主地把它想起,像想起你許多孩子中的一個。
從它來到你身邊的那一天起,它便和你的命運有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系。它走了,然而你的房間里仍然充滿了它留下的氣息。那些它曾經和你一起呆過的夜晚,總是去了又來,腦子里一遍遍地回憶著它曾經走過的道路,曖昧的燈光明明滅滅。你伸手去抓,你在它曾經呆過的地方找了又找——你是多么希望它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又回到你身邊。
你終于知道它是再也回不來了,懷念把你折磨得遍體鱗傷。你一次又一次地把其它書本反復地摩挲排列,在書本與書本之間,總是有那么幾個位置空著,你聽見它們在一遍遍地叫你、
孤獨的圖書館
商業社會,孤獨的東西太多了。但是沒有任何一種孤獨能夠比得上圖書館的超凡脫俗。不論它身處何處,也不管它富麗堂皇還是簡陋得一塌糊涂,它總是不絕如縷地向四周散發出神秘而高貴的哲學氣息,叫一切在它面前低下頭來。它的孤獨一定是它自找的。它的孤獨就來自于它對商業社會的拒絕和排斥。它在回避物質和功利的同時,也把它自己和整個世俗社會隔離了開來。面對喧囂紛繁的外部世界,它就像是一個沒落的貴族。它的孤獨同時也是人為的。它隨時都在等待著人們的進入。一本本書在現實的空間上以歷史的姿勢排列開來,無限地擴大著它的孤獨和神秘。它等得渾身上下都落滿了灰塵,它等得軀體都生了蛆。
城市的森林日夜擴張,高層建筑驕橫狂妄、咄咄逼人。然而在圖書館面前。它卻顯得如此的空洞和無知,顯得如此的虛張聲勢,仿佛一個高大的笨蛋,在一個有些矮小的智者面前揮舞著拳頭,展示他發達的肌肉。
悲哀的卒子
小時候。記得有一次問鄰居爺爺,為什么死得最多最早的都是弱小的卒子,而那些強大的車呀炮呀反倒相安無事?
爺爺一副老成穩重的樣子——
它呀,從不給自己留一點退路,走過的路,從不后悔,總是直來直去,不繞一點兒彎子,不使一點兒心機……做人呀,可不能像卒子那樣!
不知怎么,我忽然為卒子的命運感到悲哀。
留在心上的疤痕
那年我七歲,父親沒了。
我們只得住在舅父家。在當地,這是十分丟人的事。我們也因此少不了別人的欺侮。
有一次,我不知什么原因和一個比我大七八歲的男孩吵了起來。他抓住我一頓痛打。豈知他越是打我,我越是變本加厲地破口大罵。他的母親跑出來,非但沒有制止這場斗毆,反而揚著頭,對我的出言不遜大加斥責。母親聞聲趕來將我托開。隨后找了根竹條就往我身上抽。我想我當時一定是急壞了,罵得更加厲害。母親只得捂住我的嘴將我拖回家,母子倆抱頭痛哭。
那時候,我就記著長大后要報了這樁仇恨。雖然隨著時間的流逝,仇恨已無所謂仇恨了,但那件事我一直深深地記得。
后來一次回家,跟母親談及兒時的事,她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喃喃地說:“你長這么大我就打過你一次,那次你和別人打架……”
我忽然感覺如鯁在喉:我記住了別人留給我的傷痛,而母親卻只記住了她留給我的傷痛。
人的一生,許多傷口可以愈合,疤痕卻無法消除。平凡人生的偉大之處就在于,他比身處高位者更能夠經受摔打和疼痛,不以其傷口為傷口,不以其疤痕為疤痕。
悲壯的雄孔雀
在世人眼里,雄孔雀是那么的美麗。然而,它也因此留下了喜歡炫耀的壞名聲。
在云南西雙版納,當你看到一只只雄孔雀絲毫不顧自身安危,明目張膽地站在顯眼處,驕傲地“炫耀”其華美外表,而一只只灰頭灰腦的雌孔雀正帶著它的兒女從不遠處的林叢中嗖嗖而過時,你一定會若有所思。
動物學家告訴我們,雄孔雀此舉其實并非炫耀,它是在以自身的生命安全為代價,吸引敵人,保護妻子兒女安全通過。
也許,許多人一生也擺脫不了雄孔雀的命運:你必須用整個生命來承受世人的誤解,你努力為之付出的代價,卻成了你洗雪不掉的惡名。
楊犁民:苗族,1976年出生,重慶酉陽縣委宣傳部宣傳科副科長。16歲開始在《散文》《詩刊》《中國作家》發表作品,作品曾獲多種獎并被收入多種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