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證背后的“畢業官司”

2006年8月8日上午，畢業于平原大學的牟高鋒心情復雜地坐在河南省新鄉市中級人民法院的上訴人席上。這位25歲的土家族青年因為學校不發畢業證，把母校告上了法庭。

這是一年多來，他啟動的第4次行政訴訟。

畢業證被扣

2001年，牟高鋒被平原大學錄取。

他從湖北恩施自治州一個偏僻的小山村來到新鄉。每年的學費是3600元，因為家庭貧困，他僅帶了800元錢。

牟高鋒說，上學時，鎮政府開有家庭貧困證明，可是他多次申請助學貸款都遭到學校拒絕。

他說，在大學期間，僅第一學期和非典期間學校讓他上課，其他兩年時間學校以他沒有交學費為由將他趕出教室。也不給他發任何課本，所有科目靠借同學們的課本自學。他和其他沒有交齊學費的十幾名學生一起住在條件簡陋的平房里，而其他的學生則住在學生公寓里。

2004年6月份，他辦理離校手續時，學校扣發了他的畢業證。牟高鋒說，學校告訴他，等他把學費交齊了再發給他畢業證。

這年9月，牟高鋒來到廣東打工，因為沒有畢業證，他與一些用人單位失之交臂，歷盡艱辛。

2005年6月8日，牟高鋒到學校教務處提出先交一部分學費，把畢業證領回，剩下的錢與學校簽訂合同，按期支付。但學校態度堅決，必須一次性把學費交清才給畢業證。沒有辦法，牟高鋒向有關部門反映。學校又以他找人替考為由繼續扣押他的畢業證。牟高鋒提出應拿出對他的處罰決定和試卷筆跡進行鑒定，但遭到校方的斷然拒絕。

2005年6月21日，平原大學校長辦公室的工作人員讓他寫一份保證書，牟高鋒寫道：“本人已交學費1000元，這次再交1500元，剩下的8300元學費在4年內還清，并保證在今年下半年再還1000元。”可寫了保證書后，校方還是推辭。

畢業證“變臉”

“發放畢業證書是教育部門授權學校的行政行為，學校扣發畢業證書沒有任何法律依據，是不合法的。”一位律師告訴牟高鋒。

2005年7月14日，牟高鋒以平原大學非法扣押畢業證為由提起行政訴訟。

牟高鋒說，他起訴后，平原大學校長辦公室副主任牛長海和其代理律師多次勸他撤訴，他沒有同意。

在8月8日的庭審中，平原大學提出，頒發畢業證的前提是“考試成績及格，德育體育及格，準予畢業者。”而牟高鋒在2004年6月《高等數學》補考時考了43分，不及格，按照規定，他只能領取結業證。平原大學在法庭上出示了要頒發給牟高鋒的結業證。結業證上顯示，牟高鋒在“2001年9月至2005年7月在本校計算機應用與維修專業3年制專科學習。”

牟高鋒辯稱，畢業前夕，學校讓他繳了20元的畢業證書注冊工本費。他畢業離校時，學校也沒通知他重修考試不及格，只說什么時候交齊學費就給他畢業證。

對結業證的內容，牟高鋒也提出質疑，結業證的內容自相矛盾，他既沒有退學也沒有休學，“3年制專科學習”怎么成了4年大專？

另外畢業時，他通過網上查詢，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是畢業證，而非結業證。而之后，他發現畢業證變成了結業證。還有一個關鍵的事實是，2004年10月16日，他在廣東打工時網上報名參加中央、國家機關2005年錄用機關工作人員和國家公務員考試，并通過了國家人事部和廣東省人才評價中心進行的網上畢業證信息驗證。而如果是結業證根本沒有資格報名，更不可能通過網上畢業證信息驗證。

然而，新鄉市紅旗區人民法院審理后認為，牟高鋒一門課程補考不及格，不符合頒發畢業證書的條件。牟高鋒的訴訟請求，因無證據支持，理由不能成立。

2005年8月15日，紅旗區人民法院作出一審判決，駁回牟高鋒的訴訟請求。

誰掩蓋了撤訴真相？

在法定期間內，牟高鋒向新鄉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

據牟高鋒說，他上訴后，平原大學校長辦公室副主任牛長海多次和他聯系。牛說，你撤訴吧，學校把畢業證給你。

2005年12月16日，牟高鋒向法庭遞交了撤訴申請。12月21日，新鄉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裁定：撤消紅旗區人民法院作出的一審判決；準予撤訴。牟高鋒說，12月26日，主審法官讓他把裁定書副本送到平原大學。第二天下午，牟高鋒見到牛長海后，把裁定書副本給他。

牟高鋒說，當時牛長海對他表示，他代表學校領導對牟高鋒的撤訴表示感謝，學校會盡快把畢業證發給他。但是，平原大學遲遲沒有兌現他們的諾言。

在采訪中，平原大學校長辦公室副主任牛長海說，他從來沒有對牟高鋒說過讓他撤訴、給他畢業證的話，“在法庭上，牟高鋒也說是我讓他撤訴的，我讓他拿出證據，他拿不出來。”牛長海說。

今年3月31日，牟高鋒再次向紅旗區人民法院提起訴訟，要求平原大學發放自己的畢業證。

在5月19日的庭審中，平原大學代理人否認收到新鄉市中級人民法院的撤訴裁定。當天下午平原大學簽收了裁定。

紅旗區人民法院認為，中院的準予撤訴裁定書于2006年5月20日生效，原告在3月31日起訴，即原告在二審程序沒有結束的情況下以同一事實和理由再次起訴，屬于撤訴后無正當理由再次起訴的情形。

6月1日，紅旗區人民法院裁定駁回起訴。

牟高鋒又向新鄉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8月8日，中院進行了開庭審理。

畢業證被惡意注銷？

牟高鋒認為，是自己的起訴惹惱了校方，學校以他一科不及格為由，注銷了他的網上畢業證信息。

他說，電子畢業證的固定模式不能改，但內容可以改。

輸入牟高鋒的有關信息，記者從教育部學歷證書查詢網上看到，他的電子學歷信息上顯示為“畢業證書”四字，而內容卻是他2005年獲得平原大學計算機應用與維護專業普通全日制專科的“結業證書”。證書的編碼是“110711200406000655”。

牟高鋒說，畢業證編號由學校代碼、畢業年份和考生學號組成，而結業證書編號“110711200406000655”正是他2004年畢業證的編號。牟高鋒一位同學的畢業證編號與他的“結業證”編號只是尾數不同。

據記者了解，畢業證的發放有一定的程序。學校首先要把學生的電子檔案傳到省教育廳審查，確認之后，學生會擁有各自相對應的電子學歷，接下來省教育廳會給學校發放紙質畢業證。

新鄉某學院學生處處長說，申請注冊電子學歷是為了防止假畢業證魚龍混珠，一般學校送到省教育廳審查的都是畢業證，對于結業的學生不會申請注冊電子學歷，直接發放蓋有學校公章的結業證明即可。

后悔和學校鬧僵

為了打官司，牟高鋒在新鄉一家餐館打工。

一年多的經歷使牟高鋒成熟了許多。

他后悔當初自己的沖動，“如果不和學校鬧僵，自己打工兩年省吃儉用一點，就會把欠的學費還上，自己的畢業證信息也不會改。現在一切都晚了。”

牟高鋒說，以前他是和平原大學打官司，后來自己舉報了個別法官枉法裁判和上級教育行政主管部門個別人的行政不作為，自己的對立面大了，現在他面對的是一個群體的利益。

今年4月24日，牟高鋒請求法院搜集平原大學2001級計算機應用與維修專業考生高等數學的試卷。但紅旗區人民法院認為，他申請調查搜集的證據與本案無關，不予準許。

牟高鋒的一位同學對記者說，他們班的高等數學這門課考得都不好，除卷面分外，還有平時分和總分等，彈性很大。

牟高鋒在教育部學歷證書查詢網上查到了他的畢業證被修改后的信息，為防止平原大學再次修改、毀滅證據，7月5日向法院提出證據保全。法院也沒有答復。

牟高鋒在《我與平大發生行政訴訟的主要經過》的材料中說：“讀書交費是我應盡的義務，但是我現在確實是家庭困難，無法一次性交清。不管我和學校的關系走向何方，我將在4年內還清。對于學校違法侵犯我的權益問題，我將用法律來捍衛我的尊嚴。”

不發畢業證與欠學費無關？

平原大學校長辦公室副主任牛長海在采訪中出言謹慎，他再三強調，學校不給牟高鋒發畢業證和他欠學費無關。

他說，牟高鋒沒有取得畢業證的原因是，他的高等數學補考不及格。

他對牟高鋒起訴學校一事感到遺憾。他說，學校對貧困學生非常重視，因為當時的助學貸款要求有縣、鄉、村的證明，還有其他嚴格的程序，牟高鋒沒有申請到助學貸款，但學校給他提供了勤工儉學的機會，讓他管理學校的電工房。

記者提出，牟高鋒讀的是3年大專，為何結業證上牟高鋒的在讀時間卻是4年，牛長海對此支支吾吾沒有回答。

對于牟高鋒畢業后在網上查到自己畢業證一事，牛長海的解釋是，現在河南省高校的慣例是，學生臨畢業時，學校把所有學生的畢業信息先輸入到網上，如果哪個學生不發畢業證再把畢業信息改過來。

記者提出，2004年10月16日，牟高鋒報名參加國家公務員考試時，通過了網上畢業證信息驗證，牛長海稱他也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

扣畢業證后立竿見影

對于牟高鋒的遭遇，平原大學師生有人同情，也有人持反對意見。

平原大學的一位老師說，如果牟高鋒重修考試仍不及格，就意味著畢業時他拿不到畢業證，學校要及時通知他本人，因為《普通高等教育學歷證書管理暫行規定》第37條規定，結業后按學校的規定補考，及格后換發畢業證書。而牟高鋒起訴后，學校突然說他分數不及格，并且拿出剛剛頒發的結業證，學校的做法難免使人產生懷疑。

這位老師說，據他所知，在平原大學，牟高鋒是第一個拿結業證的。

平原大學03級學生蔡麗說，學校通過扣畢業證來清理欠款是眾所周知的事，輔導老師手上有拖欠人員名單，他們經常提醒學生拖欠學費的嚴重后果。“我們班有80多個學生，其中20多個學生是在畢業前夕才交清學費的。實在無償還能力的學生，他們只能先打工掙錢。”

另一位老師說，學校不給牟高鋒發畢業證，其實還是學費問題。牟高鋒之所以走到這一步，是因為別人選擇了妥協，而他選擇了起訴。

他說，平原大學是普通大專類院校，和重點本科學校不同，學校有一定的生源壓力，所以對于不交納學費這樣一個非個例的群體，通過扣壓畢業證來催繳學費也是一件合理的事。現在學生當中出現了一種觀望心態，“大家都不交學費，看學校怎么辦”。而扣押畢業證后效果“立竿見影”。

扣押畢業證做法欠妥

據了解，全國一些高校為畢業生欠學費的事也確實傷透了腦筋。

今年4月25日，山東曲阜師范大學下文，“在2006年5月21日至2007年5月20日交齊學費及相關費用者，符合畢業條件的可辦理畢業手續。在此期間仍未交齊者，將做結業處理。同時對惡意欠款的學生將按有關規定作退學處理。”

河南天翔律師事物所律師李華陽說，首先明確的是：學生應當繳清學雜費。《高等教育法》第54條規定，高等學校的學生應當按照國家規定繳納學費。 但是學生繳納學雜費不能與其是否從學校取得畢業證掛鉤，不能理解為對等的民事權利義務。

北京大學法學院沈巋副教授認為，“從法律角度講，學校沒有這樣的權力。學校對頒發畢業證不具有完全自主權，必須遵照國家相關法律法規。但很多學校都會扣押欠費學生的證書，原因在于學費是學校運作經費的一部分，而且大量欠費會對低年級學生產生示范效應。”

他稱，學校應該多動腦筋，采用其他方式來保證學費的交納。如在大學二、三年級就限定：不交清學費，不允許再修課程，以此來敦促學生不欠費。或者，欠費生在畢業時簽欠條之類的文書，確認“欠交學費”的事實存在。對貸款逾期未還者，學校可以提出民事訴訟。

教育部相關負責人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學校對學生欠費不能一刀切。對于確實沒錢繳納學費的貧困學生，學校應該采取相應的措施，比如推薦學生參加西部服務項目；而對于確實存在著惡意欠費行為的學生，應根據教育部相應的規定來處理。

制度之爭到利益之爭

記者了解到，過去對高等教育的爭論，集中在以擴招和收費為核心內容的改革政策所引發的一系列問題上。

首先是高校收費帶來的貧困生資助問題。以高等教育成本分擔為理論基礎的高校收費改革，對高校原先的貧困生資助體系造成了巨大的沖擊。同時擴招又進一步擴大了貧困學生數量。因此，需要資助的貧困生及其資助金額，較之收費改革前有了數十倍的增加。

而與此同時，與收費改革相配套的高校貧困生資助體系卻遲遲不能建立。到目前，助學貸款仍然未能在全國高校普遍推行，未能發揮有效的資助作用。有關助學貸款的各項制度不完善、尤其是涉及直接利益的銀行和學生雙方有關風險和受益的控制體系尚未健全，直接制約了助學貸款資助作用的有效發揮。

因此，高校貧困生資助需求的大幅度增加與原本落后的高校資助體系之間的矛盾，成了高校收費改革之初輿論關注的焦點。

學者指出，屢屢發生的學生無力償還債務而被扣發畢業證事件，標志著以擴招和收費為核心的高等教育改革所積累的矛盾已經由制度之爭轉為具體利益直接博弈的新階段。而要解決這其中的矛盾與困惑，依然任重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