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曾經執(zhí)導《鐵皮鼓》的導演沃爾克·施隆多夫拍攝的德國影片《第九日》(2004年),是一部十分壓抑沉悶的電影,沒有煽情的音樂、明麗的色彩和溫情的笑容,晃動在眼前的是集中營里破爛的囚服、布滿鐵刺的囚窗,是大雪之前的陰霾、大雪之后的陰冷,還有無助的噩夢、凄楚的眼神,主人公——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被納粹囚禁的盧森堡天主教神父克萊默爾,雙腮深陷的臉上自始至終看不出喜怒哀樂,連幅度稍大的肢體動作都極少。然而我卻久久無法忘懷影片所深刻揭示的忠誠與背叛、堅守與放棄的主題意蘊。
1942年,達紹集中營里,納粹以令人精疲力竭的勞作、“神父母豬”的辱罵、頭戴鐵蒺藜“桂冠”懸吊在十字絞形架上處死,等殘忍手段,折磨著歐洲各國天主教神職人員。一天清晨,又一個十字架豎了起來,死神的翅膀在每一個囚犯悲哀的臉上掠過,克萊默爾卻意外地被釋放了,“30馬克50芬尼足夠去盧森堡了”,“旅途愉快”。
克萊默爾憔悴的臉上尚未露出與家人重逢的笑意便又陷入困境。原來所謂“釋放”是駐盧森堡納粹沖鋒隊長格布哈德精心設計的一個圈套:他名義上給克萊默爾9天假期,讓他能與去世的母親告別,實際是想利用備受羅馬教廷倚重的克萊默爾與盧森堡紅衣主教的親密關系,說服紅衣主教放棄對納粹占領的反抗,停止教堂定時鳴響鐘聲,讓教會臣服德國法西斯。如果不能說服主教,9天以后克萊默爾將被送回集中營;倘若克萊默爾企圖逃跑,盧森堡所有在押的牧師都要被處死,“毫無例外”。
格布哈德是個自以為深諳人性弱點的劊子手。他截讀了克萊默爾在集中營寫給母親的所有信件,他帶著殘忍的快感嘲弄克萊默爾信申訴說的屈辱:“對這里惡劣的集中營生活,我只能大聲回答:‘是!’并且很快成為集中營的豬,不能同情別人,只能一頭栽下去,在泥漿里偷生”。他確信:集中營的暗無天日與重獲家庭生活的溫暖之間的巨大反差,足以從肉體上讓神父動搖,只要能再從精神上摧毀神父的意志,他便勝券在握。
于是,格布哈德這個前神學院學生(他自陳因為向往“權力”而脫下教士的黑袍,“作為神父辦不到的事情在希特勒的陣營中都可以辦到”)在這9天里喋喋不休,故作聳人聽聞之言,力圖擾亂神父的心性,動搖神父的信仰。比如“我們正在進行一場有意義的神圣的大戰(zhàn)。在我們生活中發(fā)生的大事件其實都是上帝的安排?!北热纭澳臀沂蔷裆系男值?,這是我們共同的戰(zhàn)爭,這是一場十字軍東征。”比如“猶大不是為了錢,猶大認為耶穌是最強的領袖,但上帝做了另外的安排?!泵鎸巳R默爾的“頑冥不化”,格布哈德無恥地宣稱他的人生信條:猶大的做法是一種解脫。
解脫,這是一個多么誘人的字眼,從此沒有沉重的勞役,沒有殘暴的鞭笞,沒有死神猙獰的嘴臉。
解脫可以有兩個途徑。一是設法逃脫納粹的控制。兄長羅格爾主動要幫助他逃離盧森堡,“到安全的地方去”,他近乎不近情理地拒絕了。妹妹瑪利亞剛要被格布哈德抓走,他平靜地回到家里。他絕不肯為了自己的生存?zhèn)胰耍瑐ζ渌衤毴藛T。他彎下腰來獨自負起苦難的十字架?,斃麃喺f:“他是我們的守護天使”。
一是背叛信仰。格布哈德得知神父始終沒有和主教聯系,沒有按他的授意說服主教,暴跳如雷。他轉而脅迫神父自己發(fā)表公開聲明,聲明盧森堡教會擁護納粹政府的宗教政策。當克萊默爾在最后一天交給格布哈德一個封著口的信封時,我屏住了呼吸。
自以為得意的格布哈德得到的是一張白紙!他拔出手槍對準神父的腦門,可他惱羞成怒的臉上分明寫著絕望。
一張干干凈凈的白紙,沒有半點污垢,如同神父圣潔的靈魂。
生與死只一紙相隔,神父殉教般的選擇重如千鈞。強權當前,是檢驗人格的最好試金石。沒有轟轟烈烈的氣貫長虹,也沒有響徹云霄的洪鐘大呂,克萊默爾默默交出的白紙上卻閃耀著信仰的光芒,映照出兩顆靈魂的天壤之別。
格布哈德永遠不會明白,神父對信仰堅貞不渝來自于人性的力量。在與格布哈德就忠誠與背叛對抗較量的同時,克萊默爾一直在對去世的母親懺悔,是關于“水”的懺悔。我以為這是影片最感人的地方。
“親愛的母親,我不知道我應該向誰懺悔。我從不知道什么是干渴,太陽竟是那么可怕。在集中營里他們不給我們水喝,這是一種我無法用語言描述的痛苦?!?/p>
勞動中,神父發(fā)現堆滿雜物的角落里,一根廢舊的水管里滲出發(fā)黃的水滴,“那一刻我的心臟停止了跳動”,他撲過去舔舐,虛弱的生命又有了一線生機?!霸诮酉聛淼囊雇砦抑荒芟胍患拢蔷褪撬?,我一直問自己,是否與伙伴們分享?!薄拔一钕聛砹?,我不知道,如果我與他分享那些水,他是否能挺下來”,一名教士忍不住干渴的折磨,沖出牢房,死在集中營的電網上。“那天,我相信自己是有罪的?!?/p>
在徒有虛名的“假期”的每一天,他裹著黑袍,拖著被寒冷、勞役折磨得腫脹疼痛的雙腳準時去見格布哈德,去接受侮辱、蠱惑、恐嚇,然后,帶一束白色的康乃馨去看母親。他孤獨地匍匐在積雪的墓前,母親默默的注視是無邊的暗夜中克萊默爾不斷找尋的光明。
在克萊默爾的內心獨白中,沒有教義的抽象辨析,沒有罪與非罪的空泛討論,只有強烈的良心譴責:“我每天晚上都看到他的臉”。
信仰究竟意味著什么?一個虔誠的教徒該如何約束自己?拯救大苦大難的全能的上帝在哪里?所有的信條、價值要求統(tǒng)統(tǒng)褪去了,信仰在生與死的臨界點還原為赤裸裸的生存法則:獨占還是分享?自保還是助人?善惡的分界只在一滴水的舍與不舍,沒有誰要求克萊默爾對自己如此嚴苛,靈魂在自我叩問中顫栗、掙扎,然后走向澄明。我相信這樣的懺悔是對信仰的忠貞的又一次加固和鍛造。
一個能真正戰(zhàn)勝自我的人,是無所畏懼的。面無表情的神父平靜地重新回到集中營,回到難友們中間。
我看見一只白鴿從煉獄中飛出,在滿目瘡痍的人世間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