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千里迢迢前往著名醫院的病人,會抱怨醫生看病時間過短,關心不夠,幾分鐘就把他打發了。他出來時,走廊里還坐著三四十位來自全國各地的病人。他們風塵仆仆,充滿期待,手里攥著各地醫院的病歷和檢查。
但這些病人是否知道,自己的不滿,其實是高端醫療資源有限、分配不均造成的?“全國病人上協和”——這曾經是新華社—條新聞的大標題。
在羅森邦醫生*成為了病人之后,他終于得空打量眼前的醫療現狀。這位老醫生發現“行醫不再是一件充滿樂趣的事”。
羅森邦醫生的故事,除了借給我們換位看待醫患關系的慧眼,我們還會發現,在“看病”這件事上,除去醫生和病人在起作用,背后還隱藏著更強大的力量。
隨著環境的變化,它們正在以越來越重的分量掌控著我們的健康,決定著我們看病這件事,但我們很容易將這一切簡化為醫生和病人之間的事。我們能看見的只是醫生,醫生是代表醫療露臉和我們面對面的那個人。但這卻不等于所有對醫學、醫療、保險體系的不滿和怨憤,最后都投射到醫生身上。
……
這些醫療現狀,其實不是某一個醫生所能左右。事實上,每個國家的醫療政策,或多或少都在醫學與經濟的撞擊中處于尷尬的境地。
就像這位老醫生感慨的那樣,今非昔比,行醫不再是件有趣的事情。因為在行醫背后,有各種各樣的經濟驅動因素,它們匯成越來越強大的力量。醫院不是慈善機構,不是收容所,在商品社會里,它不得不重新定位;不得不出賣、犧牲部分的“清高”,換取經濟利益來維持自己的生存。而這樣的經濟利益,出現在別的領域,大家都能理解接納。雖然像娛樂界或是藝術界,時而有人還在偏執地質問著到底是經濟至上還是精神至上,但只要跟醫學比起來,他們的問題似乎一下子就顯得沒那么重要,沒那么尖銳,可以暫時擱置一邊。醫療暴露在光線之下最敏感的地帶,因為它和生命有關,和健康有關,還和醫德有關,和人道主義有關。在藝術或是新聞都可以不這么嚴格要求自己的時候,醫療似乎是最不應以經濟的理由而被寬恕的那一行。
在醫生的各種沙龍聚會上,討論的不僅僅是技術問題,有時醫生們也會談起病房管理、成本控制、提高病床周轉率、如何控制醫保和自費的用藥比例、商業保險如何介入醫療體系……這些問題在把我們卷入一場經濟狂流中去的同時,醫生們也開始抱怨失去“行醫的樂趣”。
這些醫生們談論的問題,看似不會出現在我們和醫院接觸的那一刻、那一場景,但它們其實都和看病這件事密切相關;它們是隱藏在醫生和病人背后的大環境,是我們所處的復雜的醫療系統。在商業社會的潮流狂妄地席卷了每個行業時,醫療也不例外,就像坐過山車,既有擔心,也有甜頭。
醫療的品質正發生變化,影響到每個醫生的醫療行為也在變化,他們得做好醫療這臺大機器上永不停歇的螺絲釘,否則就會出局。被請出局的理由,可能都不是以醫學的名義,而是以經濟的名義。會不會有一天,這一切迫使醫生的價值核心不再是病人,而是成本控制?在一次同學聚會上,一位在急診輪轉的同學描述了他們的尷尬境地:一個車禍外傷大出血的病人被送到急診,沒有擔保人,沒人給他交住院押金——經濟情況不明,給不給他醫治?如果按照我們從小到大接受的教育,出于救死扶傷的人道主義,肯定是無需思量,馬上搶救。但按照現實醫院生活的教育結果,首要的問題是:醫療費用由誰來付?要是急診每個星期遇上三五個這樣沒錢治病的病人,醫生出于高尚的人道主義沖動給救了,最后極有可能是當班醫生挨批評。
即使是一個充滿人道主義精神的醫生,如果急診來了個沒錢的病人需要搶救,搶救需要藥物也必須去藥房取才行,急診醫生自己無法控制。因為沒錢的原因取不了藥,就說醫生見死不救,是說不過去的。這其實是制度規范所限。
但是,登上報紙的社會新聞往往都是“病人性命攸關,醫生見死不救”。醫生成了一個個“勢利眼”,只給富人治病,不管窮人死活。
當別的行業都可以明碼標價時,醫療似乎被看成最不應該和金錢掛鉤的——以人道主義的名義。但是,在這個因為經濟主導而變得關系物質化的社會,誰來給人道主義埋單?誰來給接下來可能的官司埋單?
就像許多美國醫生抱怨的那樣,“感覺自己成了一個設計不良、運轉不周、資金不足的醫療體系的替罪羊”。醫生成了我們大家可以觸摸、可以看到、可以攻擊的靶心。在這樣的誤解下,醫生和病人之間的隔膜越來越深,不知哪天冰消雪融。■
*原書前文所引《親嘗我自己的藥方》一書的作者,曾行醫50年,但直到自己身患癌癥,才得以理解患者的感受——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