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有什么眼光,不過有雙耳朵,身居北京,這幾年小道消息所謂“謠言”聽得多些。我是相信魯迅先生的話的,說婊子是婊子,并非罵人,而是說了真話
樓適夷致黃源 1976年4月8日
你寄來雪兄(指馮雪峰——本刊編注)給包子衍書簡,我收后匆匆一閱,摘了幾條,本想交孩子帶還給你(因為怕郵局見了這種文件式的東西,寄遞麻煩),后來猶豫一下,還是留下重翻,才發現大有用處,決定再仔細研究研究。你大概全部都看過了,現在我對74年4月26日信中關于會見陳賡同志的記載補充一點:
魯迅先生會見陳賡同志事,我以前并不知道自己參與過,是魯迅紀念館展出了一張小小的鉛筆地圖,一見似曾相識,才豁然記起32年秋間某日下午,曾陪同一位蘇區來的負責同志去見魯迅先生。這位同志原來就是陳賡。1953年出版的雪兄《回憶魯迅》可能我當時也看過,并未想起,以后也再未重翻,早已忘掉。雪兄雖多年一起工作,日常相見,我們照例不談往事。在紀念館發覺后,也忘記同他談了。現在他已去世,當然來不及了。我自己曾經參與這事情,只在偶然談往事,和家人及一二老友談過。現在見了雪兄給包子衍同志的信,知道有那么多人關心此事。我應該把親與其事的一節盡追憶所及提供出來,也是后死的責任。
時間問題,我在《日記》上反復查過,不但沒有記載,連先生所習慣用的暗示式的記載,也找不出來。但從當時所見陳賡同志所穿的衣服,至今還如在目前,是灰色的線呢(布料)單長衫,決不是熱天所穿。雪兄謂夏秋之間或夏末,天氣很熱,不知是否記錯了。我認為至少已入秋凉,才作此服裝。我自己和魯迅先生所穿衣服,則一點也想不起來了。那天沒有下雨,但也沒有太陽光,是一個清靜的下午。會見事前事后情況,我當時本來也不知道,我相信雪兄的記錄一定是正確的記憶。但我所記得的與雪兄有不大相同的地方,照例他的記憶我知道一向是好的,不會有大的出入,不知為什么與我所記不同,現在我就所記憶先談一談。
有一天,雪兄來找我,告訴我:“魯迅先生要見一位蘇區來的負責同志,他是來上??床〉模斞赶壬幸鈱懸约t軍為題材的小說,要請他談談。明天下午二時,朱鏡我同志陪了他先到你的地方來,然后再由你陪同去先生家里?!蔽耶斎涣⒖探邮芰诉@個任務。我是不大直接上魯迅先生家去的,從31年5月-33年9月這一段在上海工作期間,和魯迅先生接觸最多,但大都有事通過雪兄,或在內山書店見面,或在會議、宴會場合見面,直接去他家,前后總計不會超過五六次。因為為了先生的安全,像我們這種一天到處奔來奔去的人,說不準背后拖上“尾巴”,所以組織上只準極少幾位同志去先生家。我因為去的次數少,所以這一次去還是記得的。
約定的時間,我在公益坊已關門的水沫書店前樓去等。朱鏡我同志帶來一位我并不相識的同志,穿的是上面所說的很樸素的服裝,臉孔帶有方型,有風霜之色,大約像一位鄉村教師。照例已有約定,也不通名介紹,我說再請坐一會兒,他們說就走吧。于是由我同這位同志一起搭電車,朱鏡我同志自行告別。從那里到先生家,只有三四站電車。我們即到了北川公寓三樓的先生寓所。先生已在家里等著,立即起來迎接我們,就說:“來啦?!蔽乙舱f“來了!”那位同志也笑笑、點頭,然后入座。那時也沒有介紹通名,而且還不習慣握手的一套。
魯迅先生請那位同志就坐在自己寫字桌邊的環臂椅上,自己則坐在旁邊的藤椅上。我離開一點,在另一把有背的椅子上坐下。室內非常清靜,沒有別的人。我問:“許先生呢?”先生說:“她在看孩子?!焙髞碇钡酵盹垥r間,她也一直沒有出來。
我把這些細節記得很清楚,但是對兩人的談話,卻已失去具體印象。當時沒有習慣作記錄,無論先生或我,都未筆記。只記得主要談的是紅軍的戰斗,而且談得非常形象化,不是一般的概述,我在旁邊聽得入迷。我清楚記得那位同志談到戰斗場面,說白軍最害怕的是進入肉搏,我軍迫近敵人,大聲喊殺,那時白軍一聽到那喊聲,就嚇得什么似的,紛紛繳槍投降了。聽到這兒,先生插一句:
“就那么喊么?”
“就那么喊,這聲音就嚇得死人!”
那位同志這么一說,先生哈哈地笑了起來。
這一點,在我記憶中最為鮮明。談了一個下午,當然還談了許多,好像是講了幾個戰役。不知談到怎樣一個章節,先生就立起來拿了一張紙,請那位同志,用鉛筆畫了一幅地勢草圖——就是后來我在魯迅紀念館看見的那一張(當然是復制品)。
記得除戰爭以外,先生還提了一些問題,大抵是關于群眾生活和軍民關系的,似乎還講了幾個具體的小故事,講到一個老大娘掩護傷員的事,可是我后來卻一點也記不起來了,總之,當時聽得非常激動。先生那時坐在藤椅上凝神傾聽的神情,則好像至今還在眼前。這藤椅是一把躺椅,是先生平時休息時使用的,要仰身躺下才舒服一些,可是我記得直到天有些黑,先生卻一直危坐著,沒有躺過一下。這也是記得清楚的。而談話的具體細節,我幾年來時時追憶,總是想不起來了,可能以后也難記清了。這晚上我們就在先生家里吃了晚飯,許先生是不是在一起,已經記不清楚。但始終沒有見到海嬰,那是可以確定的,模糊的印象,他似乎有點感冒,一直在臥室里沒有出來,其實他那時也不過三四歲,還小。吃晚飯是在一間很小的靠近廚房的屋子,小方臺,平常的便飯,相當精致,但不像特地備辦請客的樣子,品種想不起,只記得開了一瓶陳年的三星斧頭白蘭地,不過三人都喝得很少。
飯后大概是七八點鐘了。上海如在夏間,一般七點鐘還很亮,但我們告辭出門時,天色已黑。這也可證明決非夏天。我同那位同志即在北川公寓門外分手,各自回去。以后與先生及雪兄之間,也再未談過此事。
我這個記憶,和雪兄在《回憶魯迅》及給包子衍同志的信,有顯然不符的地方。我不知如何解釋,似乎不像是同一回事,但看那張地勢草圖,又的確是同一位同志。解放后在報上見過陳賡的照相,也依稀可以想象當年年輕時的神貌,則為陳賡同志無疑。
在雪兄給包子衍信中,有“再約第二次見面事,我沒有留下一點印象”的話。從這兒推想起來,我所陪同的一次,可能即雪兄已經完全忘記的第二次見面事。從夏秋印象的不同,可以說明此點。
這兒有許多老朋友要我好好回憶一下,我還是只能記得這一些,值不得寫成一個材料?,F在給你,寫出這一點。我和包君不相識,他如需要,你可將此件寄他,但不必告他我是誰,只說有一位朋友如此回憶可也。
黃源致樓適夷 1976年10月23日
主席逝世,你決意回北京,我心里是“你回去做什么?!”但不料不到一個月,揪出“四人幫”,真是大快人心。
狄克即張春橋,已報道,我也問了林淡秋,他知道的,確是張。張當時是左聯成員,林是左聯常委,認識他的。張當時在編一個什么小報。他是國防文學派的人,我們六月(指1936年6月——本刊編注)發表中國文藝工作者宣言(共63人)當然沒有他。八月發表答徐懋庸信,十月魯迅逝世,在治喪辦事處的名單中,竟有此人,你說怪不怪?!我是辦事處主持者之一,我不認識他,肖軍也不會知道張即狄克(我們知道會排除他的),大概他通過左聯人員的關系鉆進來的,真是一個十足的兩面派,投機分子。四十年后才揪出來。你如細讀《三月的租界》,魯迅先生所刻畫出來的狄克,和四十年后的張春橋真是一脈相承,可見先生所見之深刻了。
克希同志給我看你去年的信,說你有眼光,早提出拔去釘子,如今果然拔出釘子,除了大害。
我因為坐不下來,寫信少了,你大概也有些興奮,也少寫信了。
拔去這釘子,小一點說,魯編室也好過一點。
樓適夷致黃源1976年10月26日
二十三日給你信,二十五日得你二十三日來信。何司令說,我有眼光,其實我有什么眼光,不過有雙耳朵,身居北京,這幾年小道消息所謂“謠言”聽得多些。我是相信魯迅先生的話的,說婊子是婊子,并非罵人,而是說了真話。
這婊子(指江青——本刊編注)在文化大革命中,與林賊(指林彪——本刊編注)一搭一檔,胡說八道,橫作橫為,大家是看在眼里,恨在心里的。兩名黑秀才(指張春橋、姚文元——本刊編注)裝扮極“左”面目,特別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所作所為,已暴露不是好貨。深憂這些人登臺拜帥,人民決無生路,起先我給你的信中流露一些,后來覺得還是不寫為妙,到杭州來是想對你痛痛快快談一談的,看你非常謹慎,只好欲說還休。
你這樣謹慎當然是對的。我在家里也常常被黃煒(樓適夷夫人——本刊編注)刺兒,只好偷偷記在日記上?,F在翻一翻,倒有意思了。例如天安門事件,當時就有人說,這是國會縱火案,我就有點相信。為什么我能相信,因為我看邪不勝正,有人怕總理,死了的總理他們也怕,壓不住群眾對總理的懷念,他們就動惡手(沒有開槍,是鋼鐵公司用鐵棍子打的,總指揮是流氓王洪文),這件事慢慢的總要搞清。對于張春橋,我切身還有一筆賬。我的親戚、黃煒的嫂子(在上海)是張春橋的親戚,其姐夫為張的兄弟,可能知道些張叛變的歷史,在文化大革命揭露了他,從此這人沒有消息,至今生死不明。此事我現已向組織揭發。希望能夠昭雪。
還有聶紺弩,在“文革”中莫名其妙地被捕,還判處了無期徒刑,關在山西?,F在明白,因為他罵了臭妖婆(指江青——本刊編注),現已釋放,他妻子上山西接他去了。真是血債累累,罄竹難書。群眾是有眼光的,天安門事件初日,廣場上就有一張大字報,上面什么話也不說,只寫了主席的一首詩“三打白骨精”,那是我親眼見到的。黑幫生活的糜爛,簡直聞所未聞,張、姚、遲群、于會泳等輩,是“六郎”、李蓮英一流人物。六日晚被捕時,家里抄出了許多春宮與窯藥,這還像什么話呢。
主席生前,早有英明的卓見,縝密的安排,天安門事件后,兩個決定,華國鋒任總理和第一副主席,早已擺好棋子,難怪他們也坐立不安了。張被捕時,抄出一首黑詩:“有感:去年一個一號文件,今年一個一號文件,來得猛,爬得高,垮得快,得意幾何時?”而結果已成了夫子自道?!叭嗣翊蟊婇_心之日,正是反革命分子難受之時”,我心里一痛快,就不免啰啰嗦嗦,寫了上面這些話。算是答復你二十三日的信。又,《魯迅日記》平裝本還未買到。別的話以后再說。
【編輯附記】
今年5月,是作家、翻譯家、出版家黃源百年誕辰。黃源曾協助魯迅編輯《譯文》雜志,期間與魯迅往來頻繁,是魯迅的忠實弟子。魯迅對他有“江南才子”、“向上的認真的譯述者”的評價。黃源亦是屠格涅夫、高爾基等重要作家的作品的譯者,是昆曲《十五貫》的改編者。
同為作家、翻譯家、出版家的樓適夷,與黃源有著相似的經歷。樓早年為“左聯”成員,曾參與過《前哨》等多種進步雜志的編輯,并與魯迅、茅盾等現代文學史上的重要作家多有交往。
樓黃二位的友情,持續近60年。上世紀30年代,當黃源得知樓適夷在獄中翻譯了高爾基的《在人間》,即刻終止了自己翻譯的同名譯作的連載。樓適夷在1993年的一封信中寫到:“講句庸俗的話,一部《在人間》養了我一家老小幾十年,直到今年又得了5000元,這就是黃源讓稿的恩情。”兩人的君子之交由此可見一斑。
在此次本刊選載的黃、樓通信中,樓適夷對引領陳賡造訪魯迅的過程作了細致的追憶和描述,為研究魯迅提供了有價值的史料。另外兩封往返信件,涉及張春橋、江青等人,對于梳理那段歷史,把握其時文藝界對這些“兩面派”、“投機分子”的態度,提供了佐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