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學期開始前北京市清理整頓打工子弟學校出師不利,暴露了義務教育制度的缺陷和問題,也揭示出解決農民工子女入學問題的長期性和復雜性
汽車停在北京市地圖邊緣的海淀區西北旺鎮唐家嶺村。順著水溝和村屋步行500米,眼前正是“行知希望小學”。
這是一所已被海淀區教委責令關閉的打工子弟學校。但8月29日,記者到來時,學校已經開學,招生工作正在繼續,不時有家長前來繳費。
距行知希望小學僅百米,另一所打工子弟小學“興旺小學”亦掛出紅色橫幅招生。此外,同屬“關閉”之列的海淀區肖家河明園小學等也已陸續開學。
7月初,海淀教委按照北京市教委的統一部署,向轄區內37所未達到“北京市中小學辦學條件標準”的打工子弟學校發放《行政處理決定書》,責令停止辦學。在這些打工子弟學校就讀的1.5萬名學生,將由教委安排分流到鄰近的公立學校。
但始料未及,整頓行動遭遇輿論的強烈批評,進展緩慢。8月中下旬以來,這些本應“關閉”的打工子弟學校仍紛紛啟動招生工作,大量農民工子女陸續來校報名并交納學費。
所謂“打工子弟學校”,生源主要來自沒有北京戶籍的外來務工人員家庭。目前全北京市共有200多所這樣的學校,僅海淀區就有39所,其中絕大部分未能取得官方正式審批。
今年3月1日,北京市實行新版《北京市中小學校辦學條件標準》,要求在2010年之前全部落實,而絕大部分打工子弟學校不能達標。7月中旬,北京市政府辦公廳下發通知,旨在“進一步加強未經批準流動人員自辦學校安全工作”,要求對未經批準流動人員自辦學校“分流一批,規范一批,取締一批”;達不到辦學條件的,在9月底前要堅決依法取締。
海淀區整頓工作啟動較早,目前的進展情況顯然不盡如人意。同樣的故事也在北京其他部分區縣上演。有此“前車之鑒”,昌平等個別區教委則暫時按兵不動,謹慎觀望。
開學前一日,情況又見緩和。8月31日,市教委召開新聞通氣會,介紹今年整頓、規范部分自辦打工子弟學校情況。市教委新聞發言人表示,“對這些打工子弟學校的規范整頓不是搞‘一刀切’,而是因校制宜、因地制宜。”他指出,存在安全隱患、未獲審批的學校,如果分流學生確有困難,市、區和辦學者將共同出資改造。
生存焦慮
教委的權威,何以遭遇轄區打工子弟學校的挑戰?
北京的打工子弟小學最早出現于上世紀90年代初期。當時北京市流動人口數量呈上升趨勢,其中,以農民工為主的務工經商人員收入較低,往往無法支付子女在京入學的高額費用。條件簡陋、收費低廉的打工子弟學校便應運而生。
1998年以后,國家教委、公安部下發《流動兒童少年就學暫行辦法》,提出“流動兒童少年就學以流入地管理為主”,允許公民個人“舉辦專門招收流動兒童少年的學校或簡易學校。簡易學校的設立條件可酌情放寬”。至2000年,北京市打工子弟小學已初具規模。
2003年后,國務院發布的有關農民工政策文件反復強調保障農民工子女接受義務教育的權利,要求流入地政府接收農民工子女入學不得違反國家規定亂收費,但實際操作中,地方政府仍然允許學校收取借讀費和相應的雜費。高額費用將很多農民工子女擋在公立學校門外。北京市打工子弟小學的數量和學生人數亦有增無減。
據北京市的最新數據,目前全市流動人口子女達到37萬人,其中約有28萬就讀于公辦學校和政府批準的打工子弟學校;未經審批的打工子弟學校有200多所,就讀人數約9萬人。這些學校實際上承擔了本應是公益性質的義務教育職能。
2000年,北京市政府教育督導室曾會同各區縣的教育督導部門,在全市范圍普查流動兒童、少年在京就學的情況,最后形成的調研報告顯示,“學校設施設備和校舍極為簡陋,租用的廠房或民房基本大部分不適合作為教室使用”;“學生的活動場地或根本沒有或極為狹小,沒有基本的實驗儀器,沒有體育、音樂、美術課的器材和教具”;“不少學校的桌椅互不匹配或與學生的身高不符。很多教室的采光、照明、通風條件太差,還有的教室甚至沒有照明設備或完全不通風”;“不少學校食堂缺乏必要的衛生措施。容易導致傳染病流行……”
記者調查也發現,類似情況如今仍然存在。打工子弟學校往往沒有固定校舍,一個千名學生規模的學校,年租金僅10萬元至15萬元不等。有限的預算,導致學生教室比較擁擠。
位于海淀區西部四季青鄉附近龔村的行知實驗小學,是少數幾個獲得了辦學資格的幸運者;即便如此,學校也無法提供按照北京市辦學條件標準所必需的200米環形跑道。因場地局促,見不到基本的戶外運動器材,其中十余間教室為簡易房屋。
行知希望小學則租用了唐家嶺村以前“搞養殖”的十余間低矮平房作為校舍,兩臺有些破舊的風琴露天存放。
低收費與盈利
但是,明知辦學條件不佳,農民工仍然愿意把子女送到打工子弟學校,惟一的吸引力是收費相對低廉。
打工子弟學校一般只收取學費、書費和簡單的雜費,小學低年級學費每學期在300元至350元,高年級則為400元至600元不等。此外,再收取幾十元的書費和四五十元的校服費等雜費,一個學期平均400元至500元即可,普遍低于公立學校。
據記者調查,打工子弟學校的教師工資平均為800元上下。各校聘用的教師中,有過教育教學經歷并達到較高學歷水平的很少。據部分學校教師反映,有些初中學生經測試,只能達到小學二三年級的水平。很多學校只開語文、數學等主課,課程計劃規定的其他副科則少有開設,且大多沒有專任教師。
從記者走訪的學校看,沒有一所學校的負責人完全具備國家規定的基本任職條件。有的校長文化程度較低,有的則從未從事過教育教學工作。大多數學校沒有基本的管理制度,隨意性極大。
即便如此,據記者了解,大部分打工子弟小學仍能為舉辦者帶來盈利。粗略估算,一個規模為千名學生的學校,每月教師工資約支付3萬元,每年房租大約在15萬元左右,教師工資和房租以及有關雜費總和大約為50余萬元,而學費的總量大約在80萬元左右,兩項抵減,仍有20余萬元的利潤。另據有關學校人士透露,學校的食堂年利潤也可達到幾萬元。
一些學校壓低學費爭取生源,為了盈利又只能降低辦學投入。如此循環往復,教學條件難以改善,更難以在短期內達到北京市規定的有關標準。這便是教育部門對其進行整頓和清理的緣由。
教學資源失衡
今年初,國務院發布了《國務院關于解決農民工問題的若干意見》,文件中第一次明確提出,不得違反國家規定向農民工子女加收借讀費及其他任何費用。
此次北京市教委清理整頓打工子弟學校,也在政策中明確承諾,把被取締的打工子弟學校的學生安排到公立小學上學,并且不收取額外的費用。
但是,此次清理整頓仍然在社會上激起波瀾。輿論界不僅為被取締的學校憤憤不平,學生家長也議論紛紛。他們擔心由于受公立學校的費用和接納能力限制,相當一部分打工子弟可能失去接受基礎教育的機會。
一位打工子弟學校校長向記者表示:“教委是否有能力全部、妥善安排這些孩子的就學,我們表示質疑。”
這確實是一個現實問題。近年來,北京市獨生子女入學高峰漸去,公立學校中小學生源逐年遞減,許多學校的教師和教學資源面臨閑置。為此,北京正在進行中小學結構布局的調整;到2005年,小學由原來的2000所精簡到1500所。從理論上說,公立學校本應有能力接納大部分流動兒童。
實際情況卻要復雜得多。北京市總體教學資源雖有剩余,但分布極不平衡。過剩的教學資源仍難以為農民工子女分享。
據記者了解,在海淀區子弟小學相對集中的東升學區,公立小學的接納能力遠遠小于實際需求。承擔主要分流任務的前八家小學,經過海淀區撥款擴建和修繕,最多也只能容納500至600名學生,而周邊的流動兒童多達2000多名。
行知希望小學所在的唐家嶺村,周邊亦有2000多名流動兒童,附近惟一的公立學校唐家嶺小學僅能容納600名學生。而明光村附近指定接收農民工子女的幾所學校,在開學前基本滿員,無法接收不斷前來報名的學生。在打工子弟學校較為集中的石景山和朝陽區,情況也十分接近。
據海淀教委有關人士透露,全區流動兒童到2006年1月為51900人,其中34514人在公辦學校就讀。按照海淀教委事先測算和計劃,需要對1.5萬余名學生進行分流。海淀區財政為此撥款1300萬元進行校舍的維修和擴建,增添了246間教室,并相應增添和聘用了教師。但根據目前各個學校報名情況,要做到完全分流仍然不夠。
教育經費分配難題
長期以來,我國義務教育階段實行的是“分級辦學、分級管理”,即基礎教育由縣一級財政管理的教育體制。義務教育階段的經費由學生戶籍所在地方財政負擔,流入地政府按照常住戶口安排教育經費和教育發展規劃,因此沒有專門針對外來人口子女教育的教育任務和財政撥款。
這就意味著,在現行教育經費分配制度下,流動人口子女無法享受由流入地財政負擔的教育經費。因此,僅由一紙文件宣布“不得違反國家規定向農民工子女加收借讀費及其他任何費用”,而無相應的配套制度安排,好的政策也很難轉化成對于流動人口現實的幫助。
接受記者采訪的許多家長表達了共同的擔心:如果政府不給學校提供經費,又不允許學校收取明面上的借讀費,學校會不會“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畢竟,學校作為直接的教育管理者,可以選擇的變通手段多多,學生家長則無疑處于“弱勢地位”。
海淀區土井村附近的一位學生家長告訴記者,公立學校現在收費和民辦子弟小學接近,但是附近的公立小學基本滿員,如果送到其他學校,距離太遠,自己每天早出晚歸,沒有時間接送孩子。她表示,一些子弟小學不但準備了校車,還可在放學后代為看管學生,照顧了農民工的特殊需要。對這些條件簡陋的打工子弟學校給予更多的扶持,也許是比簡單取締更為有效的措施。
對于民辦打工子弟小學而言,自1998年以來,有關政策便屢次強調,需要地方政府給予扶持,這同樣需要大量財政投入,真正能享受到政策優惠的則少之又少。
8月31日,針對此次引起輿論強烈反應的清理整頓打工子弟小學風波,北京市政府終于有了實質性的舉動。市教委新聞發言人線聯平召開新聞通氣會表示:今年,市財政已計劃拿出8000萬元,用于解決流動人口子女入學問題。
但仍有許多人擔心,今年北京市財政拿出8000萬元,是否為平息輿論而采取的權宜之計?有專家指出,我國基礎教育投入總體不足。從長遠看,無論是妥善安排農民工子女進入當地公立小學,還是扶持民辦子弟學校,都需要財政資源對教育的更大投入,需要規范和長效的制度安排。
接受《財經》記者采訪的諸位教育學者一致表示,“流動兒童現象”已經成為一個跨地區的全局性問題。流動兒童的教育除了由地方政府買單,中央政府也應承擔一定責任。今夏北京清理整頓打工子弟小學風波,一方面暴露了義務教育制度的缺陷和問題,另一方面也揭示出解決農民工子女入學問題的長期性和復雜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