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蘇修、美帝都在裝孫子,沒有對手,我們也不便在大會上多所發揮,這樣,這屆聯大就變得冷冷清清。在此情況下,喬老爺決定提前回國,我也提前回墨西哥了”
熊鋼、熊蕾:
媽媽和我定于十一月十四日回墨西哥,今天有空,把一些見聞和觀感寫出來。
這封信用的紙是“林肯廣場汽車旅館”的信箋。我們買了這家旅館,成為我國駐聯合國代表團的駐地和辦公處,信箋的左上角就是這座大樓的縮影,共十層,有二百多間房子,連修理費共花了約500萬美元。房子質量不佳,但很適用。我們這次就住在九樓。常駐人員共102人,差不多有五分之一的人曾在英國工作過。
這屆聯大于九月十九日開幕,去年我們是中途進來的,今年則是一開始就參加。聯大會議大致分這樣幾個階段:(一)開幕式,選舉本屆聯大主席、副主席和大會主要委員會的負責人,候選人都是事先協商好的。本屆聯大主席是波蘭。(二)由聯大主席和副主席組成的總務委員會商定本屆聯大議程,提交大會討論通過。按慣例,五大國都是副主席,但不擔任主席。(三)一般性辯論(General Debate),即由各國代表團團長(有的國家是總統、總理或外長、副外長,有的則由常駐代表擔任)向大會發表演說,各說各的,歷時共約半個月。(四)按議程進行討論,一般都是先在大會所屬的七個主要委員會討論,提出決議草案,再由大會討論表決。少數議程則直接由大會討論表決,不經過委員會。
本屆聯大將近100項議程,絕大部分都是過去遺留下來的老題目。例如,“關于侵略的定義”問題,“對在武裝沖突地區執行危險任務的新聞記者的保護”問題,“防止和控制犯罪”問題,諸如此類,非常無聊。這是聯合國的特點之一。試問,怎么能制定一個既為侵略者也為被侵略者都能接受的“侵略定義”呢?但有些中、小國家不死心,多少年來咬文嚼字,今年照例得不出結果,但還要通過決議,明年再討論。發言紀錄和決議草案印得都很漂亮,每天都有上千頁的這類文件,我差不多都不看。
一般說來,聯大討論的問題是三個“D”,即(一)Disarmament,即裁軍。(二)Decolonization,即非殖民化。(三)Development,即發展(發展中國家要求聯合國給錢,給技術,“幫助”他們“發展”)。這三大類分別包括形形色色的議題,例如,在“裁軍”方面,就包括“一般和普遍裁軍”、“和平利用外層空間的國際合作”、“準備締結關于月球的國際條約”等等。對于這些問題,我們一般都需要表態,或贊成,或反對,或棄權,或不參加投票。有的則需要發言,不少同志忙于搞發言稿,很吃力。這屆聯大也有幾項新議題,比較重要的是:(一)蘇修提出的“不在國際關系中使用武力和永遠禁止使用核武器”。(二)南斯拉夫提出的讓孟加拉參加聯合國。(三)聯合國秘書長提出的對“恐怖主義”采取措施。這些問題正在討論中,人民日報已經或將要發表我國代表團的發言,我不必在此詳述。
值得注意的是,蘇修代表團和去年不同,采取了“低姿態”。去年我們在聯大揭露和批駁蘇修,馬立克之流一觸即跳,潑婦罵街。今年他改變了策略,裝孫子,回避交鋒,有時含沙射影,但不點中國的名。這一方面表明它理虧心虛,另一方面也表明它的狡詐,妄圖以避免爭論來拉攏一些國家。從目前情況看,一般亞非拉國家對美帝及老牌帝國主義、殖民主義已能識破,但對蘇修還有幻想。因此,我們還需要進行長期、耐心的工作。但由于蘇修、美帝都在裝孫子,沒有對手,我們也不便在大會上多所發揮,這樣,這屆聯大就變得冷冷清清。在此情況下,喬老爺決定提前回國,我也提前回墨西哥了。
會議討論的問題雖然意思不大,但在聯合國可做的事情很多,主要是會外接觸,包括互相宴請,這對增進了解有好處,并可以了解到一些重要情況,有的國家(如墨西哥)就是在聯合國與我們談判建交的。此外,常駐代表團還經常同美國人及華僑接觸,這也是重要工作。
這次在紐約期間,適逢美國大選(十一月七日)。我們房間里有電視機,通過電視看美國大選情況,很有趣味。今年除選舉總統外,還改選眾議員和三分之一的參議員及18個州長。有的州還選舉州的議員。據估計,今年美國的競選費用共約4億美金。通過電視作競選宣傳都是要付錢的。不少候選人在電視上說:“請你們參加投票,請你們投我的票”,滑稽而又無恥。總統選舉的結果,你們一定已知道了,尼克松大勝,麥戈文慘敗。重要原因之一是尼克松訪問了中國。在大選前一個多月內,電視臺每隔一天都放映尼克松訪華的鏡頭。此外,越南事先發表了九點協議的內容,實際上也幫了尼克松的忙。
尼克松在獲勝后表示,將繼續和中國對話,但中美關系不會很快有很大的“突破”。意思是說,中美不會馬上建交。這也是在我們預料之中的。我們早就公開講過,我們首先注意的是印支問題。在中美關系上,我們寄希望于美國人民。至于建交的遲早,我們并不著急。事情往往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移,尼克松去年宣布訪華,雖然撈到了政治資本,但聯合國恢復了我國的合法權利,二十多個國家陸續同我建交,特別是日本決定同我國建交,這都是尼克松預料不到、控制不了的。
這次在紐約期間,我們也曾利用假日郊游幾次,接觸到的美國人民對我們很友好。我國醫學代表團來紐約時,黃華大使舉行招待會,應邀參加的美國人士態度很熱情。喬老爺每次外出,都有兩部警衛汽車前后保護,這是罕見的。許多亞非拉國家的代表對我們很尊重,這都表明主席威望之高。
我們在墨西哥時間很短,遞交國書后一個多月就到紐約來了。雖然接觸還不多,但感到墨西哥人民及不少政府人士對我國很重視,很熱情友好。不久前,墨西哥經濟代表團訪華,共約60人,包括兩位部長和各界代表人物,他們要在我們回墨西哥后請我們吃飯。有一所小學決定改名“中華人民共和國小學”,有幾個州長邀請我們去訪問,贈送“金鑰匙”。
當然,由于長期隔絕,墨西哥政府對我們還不太了解,過去有關單位有過一些極“左”行為,也使人有些疑慮。這是很自然的,但是經過做工作,有些情況是會改變的。例如,我們到任后不久,就發生過“谷正綱事件”。我們鄭重提出交涉,指出蔣幫是“伊安比德、米拉蒙、來西亞之流的民族敗類”,墨方很聽得進去,因為,“伊安比德、米拉蒙、來西亞”都是歷史上臭名昭著的墨奸,利用這種比喻,他們就較易理解我們的立場。此外,在談話中,我們很注意分寸,這也有好的效果。我在到達墨西哥時發表機場講話,其中說“我來到墨西哥,不僅是一個外交工作者,而且是一個朋友和學生”,這句話很受歡迎。總之,統一戰線有團結有斗爭,斗爭要有理、有利、有節。斗爭是為了團結,團結廣大亞非拉國家和中小國家反對兩霸,特別是反對蘇修,這是要經常注意的。
……
由于這一個月來事情不多,我和媽媽都胖了不少。只是我的頭發開始變白了,再見面時,可能是半頭銀絲了。
寫到這里,祝好
爸爸
(1972年)十一月十二日
【編輯附記】
這是中國已故外交家熊向暉1972年11月在紐約參加第27屆聯合國大會期間,寫給子女熊鋼、熊蕾的家信。文中真實、生動地反映了當時中國重返聯合國后的微妙處境,以及對于聯合國這一世界性組織的些許陌生感。
熊向暉,1914年生,安徽鳳陽縣人。長期從事中共地下工作,新中國成立后在外交界擔任要職。1972年8月出任中國駐墨西哥首任大使。
信中所說“去年我們是中途進來的”,是指1971年10月26日,正在舉行的第26屆聯大通過決議,恢復中華人民共和國在聯合國的一切合法權利,并立即把蔣介石集團的代表驅逐出聯合國及其一切所屬機構,此為史上著名的聯大“2758號決議”。之后,11月15日,喬冠華率中國代表團進入會場,熊向暉亦身為代表。
在20世紀60-70年代,中國外交政策的主要依據是毛澤東關于“三個世界”劃分的理論,美蘇兩國被并稱“第一世界”,從而成為“第三世界”成員中國的主要對手。由于1969年的“珍寶島事件”,蘇聯則上升為頭號敵人。因此,信中談到蘇聯時,使用了“裝孫子”這樣不屑的口吻。
初返聯合國的中國代表團對于當時聯大討論的很多問題感到“非常無聊”,以致喬冠華都提前回國,可見,對于中國進入聯合國的意義,其斗爭意識遠遠超過了參與意識。這也許正好說明,“文革”時期的中國,“階級斗爭”不僅滲透在在國內政治中,在國際政治中也是頭等大事。相比之下,如今我們已經不再把聯合國視作戰場,而習慣于將其作為舞臺,通過它在國際事務中發揮應有的作用。
這封信的價值還在于其信息的豐富。比如我們可以看到,“反恐”在30多年前就已經是聯合國大會的一個重要議題。所不同的是,而今它是聯大“最最”重要的議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