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未獲成功的集體企業私有化進程,陷入彼此兩難的僵局
廿載相知,一朝陌路。這是目前上海華生化工有限責任公司(下稱華生化工)兩支人脈之間關系的寫照。
華生化工曾是中國最大的涂料企業,也曾是上海市最大的集體所有制企業。鼎盛期,其稅收占上海市黃浦區的十分之一,至今公司總資產仍有20億元之巨。
戲劇性的突變發生在9月中旬。9月13日,20多名職工代表發出《告華生化工有限責任公司全體職工書》,要求緊急召開職工代表大會,討論公司創始人、董事長李隆銘不當經營等問題。當天,全廠405名職工中就有266人簽名支持。
9月15日上午,李隆銘之子、華生化工總經理李建中召集中層干部開會,宣布免去華生化工廠常務副廠長張榮華職務;下午,職工們臨時召開“緊急職工代表大會”并產生“臨時董事會”,推舉張榮華為董事長,宣布罷免李隆銘的職務。
至此,華生化工有了兩個董事會,兩套高管班子:老董事長李隆銘、總經理李建中仍在位于外灘的古象大樓辦公,控制著財務等核心部門;“臨時董事會”及其任命的高管則在古象大樓四樓的一個空房間里,簡單擺上幾張桌椅議事。
公司生產經營則近于停頓,并引起了公司所在的黃浦區政府的關注。9月18日,由黃浦區總工會、政法委、國資委、勞動局等部門組成的華生化工工作指導小組入駐公司。黃浦區國資委主任沈正娟表示,工作組的目標是保障華生化工的生產、經營管理有序開展。
“臨時董事會”董事長張榮華則說,區國資委進駐后在會上宣稱,華生化工有國資成分,張的介入是想趁機掠奪集體企業。“你們說我們企業資產中有國資成分,至少要拿出依據來,空口無憑,我們難以信服。”
兩個董事會勢同水火,政府介入受到抵制,黃浦區委宣傳部長孫甘霖嘆息:“兩撥人互相溝通都沒有,更無力化解矛盾。”
梳理此番事件可知,成立24年來的華生化工仍有許多基本問題沒有厘清。今天的沖突,恰是集體企業改制難題的一面鏡子。
“政變”
此次“華生風波”的核心,是如今年逾七十的企業創辦人李隆銘。李向來在華生化工職工中享有口碑,然而近年來企業日益不景氣,責任也多被歸咎于李隆銘。
華生化工召開的“緊急職工代表大會”列舉了李隆銘的三大問題:一為居功自傲,獨斷專行,任人唯親,將集體企業視同家族企業;二是用人不當;三是未經職代會授權,亦無集體領導會簽,歷年來動用約5億元資金購買信托產品,至今只追回4700萬元收益和200萬元本金,4.98億元本金可能血本無歸。
三大問題中,前兩項可謂積怨,第三項則直接招致眾怒。
當天的職代會出席代表共43人,占全體代表總數的80%,最后以41票的絕對多數(另一票棄權,一票作廢)通過決議,罷免了李隆銘董事長職務,同時推選了臨時董事會和監事會人員。
9月17日,臨時董事會、監事會召開第一次會議,選舉張榮華為董事長,并對總經理、財務負責人、辦公室主任等職務進行了任免,李建中仍被選舉為董事及公司副總經理。
張榮華說,李隆銘對企業的貢獻不能抹煞,他們希望他能出任名譽董事長,“我們在股改中會對李家的利益作充分考慮,但這需要全體職工的認可。”
9月18日,由黃浦區國資委副主任張汝其帶隊的工作組來到華生,要求公司恢復原狀,并強調兩條:一是華生化工有國資成分,二是未經公司黨組織和區總工會同意召開職代會是違法的。至此,臨時董事會與原董事會的對立,變成了臨時董事會與工作組的對立。
公司是否有國資成分?這對處于新一輪改制中的華生化工至關重要。臨時董事會當場指出,公司一向是集體企業,從未認定過國資成分。之后,黃浦區國資委改口稱,有無國資成分有待進一步確認,當務之急是兩派停止對抗,恢復生產。
兩次改制
華生化工的前身,是李隆銘與幾名回城知青在1982年創辦的上海華生化工廠,屬集體所有制企業,后變更為華生化工公司。
20多年來,華生化工從一個集體小廠發展為涂料業巨頭,其當家品牌“古象”牌涂料在上世紀90年代中期產銷量達到全國第一,李隆銘曾任中國涂料工業協會副會長。之后,涂料行業競爭加劇,華生化工轉身進軍房地產,開發古象大酒店、武夷花園等項目,資產越做越大。
很長時間里,華生化工在性質上一直是集體企業,“所有者權益全部為華生勞動群眾所有”。這一局面,直到1998年華生化工啟動第一次改制才發生變化。
這些改制采取了曲折的“四步走”方案——
第一步,首先將華生化工公司更名為上海古象涂料制造中心(下稱古象中心);
第二步,古象中心出資10億元,注冊成立一個新獨資企業——上海古象涂料銷售總匯(下稱古象總匯);
第三步,將古象總匯的10億元集體資產作三份分割:4500萬元劃歸全體員工(除李隆銘)所有,并成立華生化工有限責任公司職工持股會;500萬元劃歸李隆銘個人所有;9.5億元由古象中心所有,代表集體資產。
第四步,由此,古象總匯變為由三個投資主體共同投資,總股本為10億元,并改名為上海華生化工有限責任公司。
顯然,這是一次不徹底的改制。改制后,原華生化工的集體資產,只有5%落實到華生員工和創辦人李隆銘的名下;另外的95%資產,仍然歸屬集體企業性質的古象中心。而古象中心實質功能已蛻變為類似“職工持股會”,其實際控制者則是華生創辦人李隆銘。相對于投資主體明確的上海華生化工有限責任公司,古象中心的資產歸屬依然是一片迷霧。
這給日后的產權爭端繼續埋下伏筆。
1999年至2000年間,第二次改制啟動。這次改制沒有改變原有的股權結構,惟一的變化是李隆銘和職工持股會在華生化工擴股6000萬元,而資金由古象中心解決。這意味著,古象中心持有的集體資產進一步向李隆銘和職工明晰,只是其規則仍然隨意而不具備可復制性。
擴股之后,華生化工總股本為10.6億元,古象中心仍出資9.5億元,持股89.62%;李隆銘個人出資增至2000萬元,持股1.89%;職工持股會增資至9000萬元,持股8.49%。
同時,職工持股會的股份按照工齡和職務,全部量化到公司405名職工。
此后,華生化工盡管成立了董事會,公司章程也規定股東大會為公司最高權力機構,但華生化工一直沒有成立股東大會。董事會也未曾進行過換屆選舉。
至此,盡管經歷了兩次改制,古象中心在華生化工所持股份卻未細分,仍屬控制權操于李隆銘之手而名分未變的集體資產。
2006年初,由李隆銘父子實際控制的華生化工重新啟動改制。改制方案大體上是將全體職工按工齡進行“買斷”,每年2萬元則保留職務,3萬元則清退。當時在職職工371人,總工齡數5000多年,若全部“買斷”,需要逾億元資金。
“買斷”工齡的實質,是改變全體員工的集體所有制企業職工的身份,令其變為“社會人”,從而失去在古象中心中的集體產權的所有權。在華生員工看來,此舉等同于“李家”以區區1億余元的成本,“獨占”了古象中心的全部集體產權,日后將這部分集體產權轉為私有,將是舉手之勞。而一旦古象中心“私有化”,則李隆銘對華生化工的持股將高達90%以上。
這一方案招來很大的反對。張榮華等臨時董事會成員認為,考慮到李隆銘對華生化工的貢獻,他們最多可接受李持有公司20%的股份。這一分歧導致職工上訪,并愈演愈烈,最終導致如今的激化局面。
“集體”的困境
目前,“亂局”還在繼續。華生化工到底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城鎮集體所有制企業條例》還是《公司法》,事件各方莫衷一是。
從理論上看,職工召開緊急職工代表大會于法無據。因為非常明確,改制后的華生化工屬于多元投資的有限公司,應按照《公司法》及企業章程,由股東大會來罷免和選舉董事會;職代會的所有權限中,并沒有罷免董事會、董事長這一條。
實際上,職工們可以主張自身權益的,應該仍然是身為集體企業的古象中心。但由于古象中心經過幾番變遷,已經不是一個經營實體,實際功能只剩下股權投資,或曰“職工持股會”,并無具體的機構和規則可以主張權利。也許正因為此,職工們才不得不求助于召開被視為“非法”的“緊急職工代表大會”。
很顯然,由于缺乏確定的制度安排,造成作為集體企業的華生化工多年來一直在模糊的資產狀態中發展,也為矛盾的解決設置了重重障礙。
財政部財科所研究員周放生曾撰文“集體企業改革:路在何方”指出,困擾集體經濟改革與發展的眾多矛盾中,產權是核心。集體企業的產權關系,向來是“名為集體所有,實為職工空有”。集體企業的退出為大勢所趨,其出路在于改制也是共識,然而,種種現實因素使得集體企業的改制面臨重重難關。
首先是法規滯后。當前,集體企業沿用的仍是1990年6月發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鄉村集體所有制企業條例》、1991年9月發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城鎮集體所有制企業條例》和1996年10月發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鄉鎮企業法》。這些法規早已不能解決集體企業改革中遇到的問題。
其次是管理體制不明確。長期以來,國務院機構中并無專門管理集體企業改革的部門。因為缺少管理依據,不少地方政府和部門仍習慣于用“二國營”的辦法,比照國有企業的方式管理集體企業。
此外,相關政策長期不配套,無論是稅收、融資、兼并破產,還是解除勞動關系,國家基本不曾制定針對集體企業改革的政策。
當前集體企業的產權界定有兩個重要依據:一是1994年發布的《集體企業國有資產產權界定暫行辦法》,一是1996年頒發的《城鎮集體所有制企業、單位清產核資產權界定暫行辦法》。
周放生認為,這兩個依據只對屬于國家、集體、個人、各類經濟組織的財產權進行了界定,但對集體資產中實際成為“模糊資產”、“無主資產”的歸屬及產權未做任何規定。
周放生認為,從華生化工改制的過程看,無論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城鎮集體所有制企業條例》,還是《公司法》,都不適用本案例。目前指導集體企業改制的,只有2005年11月國務院《東北地區廠辦大集體改革試點工作指導意見》(國函[2005]88號文)。
但這個規定是針對國有企業興辦的集體企業,而像華生化工這樣的城鎮集體企業改制,目前在制度上仍屬于空白地帶。他建議國家盡快出臺新的法規,并以此為依據指導城鎮集體企業的改革。 ■
本刊記者張宇哲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