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1959年,郭開在《中國青年》上撰文批評楊沫的長篇小說《青春之歌》,由此掀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批評和討論。在這場大討論中,論戰雙方都運用階級斗爭的理論來解讀作品。這種充滿政治色彩的文學論爭,是由“五四”新文化運動重視文學工具性的觀念所開啟,再由左翼文學的階級斗爭理論所引領,最后由主流意識形態進行有意規訓一脈相承而來的。它的出現,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當時中國文學發展的一個必然趨勢。
[關鍵詞]批評和討論階級斗爭主流意識形態規訓小資
1958年,楊沫的長篇小說《青春之歌》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在隨后短短一年半時間里,竟售出了130萬冊。一時間,《青春之歌》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1959年,工人郭開兩次在《中國青年》上撰文批評該小說,由此掀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批評和討論。在這場轟轟烈烈的大討論中,論戰雙方都運用階級斗爭的理論,從政治層面上來解讀這一作品,而文學本身的審美特質卻被排除在讀者的視野之外,由此造成了一幕奇特的文學批評景觀。今天,當我們抖落歷史的塵埃去回望這場論爭,會發現這種充滿政治色彩的文學論爭,是由“五四”新文化運動重視文學工具性的觀念所開啟,再由左翼文學的階級斗爭理論所引領,最后由主流意識形態進行有意規訓一脈相承而來的。它的出現,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當時中國文學發展的一個必然趨勢。
1959年,《中國青年》第二期上發表了郭開以“略談對林道靜的描寫中的缺點——“評楊沫的小說《青春之歌》”為題的評論文章。該文主要從三點論述了《青春之歌》的不足:“書里充滿了小資產階級情調”;“書中所描寫的知識分子,特別林道靜自始至終沒有認真地實行與工農大眾相結合”:“沒有認真地實際地描寫知識分子改造的過程?!痹撐囊粤鑵柕墓輰Α肚啻褐琛愤M行了疾風暴雨式的批判,整篇文章洋溢著領導階級的革命豪情和對落后階級居高臨下的評判。張虹在《中國青年》1959年第4期上發表的《林道靜是值得學習的榜樣嗎?》則對林道靜的愛情選擇提出了質疑,“林道靜兩次結婚,都是隨隨便便與人同居了事,感情好就合,感情不好就散,不受一點道德的約束?!眲⒁鸬热艘矊α值漓o這一形象提出了非議。
對郭開等人的詰難,許多人隨即做出針鋒相對的回應。茅盾在《中國青年》1959年第四期上發表題為“怎樣評價《青春之歌》?”的文章,針對郭開的觀點一一給予了駁斥。茅盾認為,小說描寫了林道靜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所經歷的思想改造的過程大體上經過了“找尋個人出路”——“意識到個人的利益要和人民的利益相結合”——“認識到個人利益應當服從于工農大眾的利益,堅決獻身革命”三個階段。林道靜在入黨以前就追求真理、堅決地進行自我改造、在敵人的淫威之下堅強不屈的精神是值得我們學習的。
巴人、何其芳、馬鐵丁等著名作家也紛紛撰文為《青春之歌》辯護。他們都一致肯定了林道靜的成長過程具有典型意義,并駁斥郭開關于林道靜沒有和工農兵結合的指責是違反歷史主義的批評態度,批評郭開、張虹等人把幾條抽象的概念拿到極其復雜的現實上去硬套是小資產階級左傾幼稚病的表現。同時指出: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跟著黨走,堅決進行自我改造是唯一的出路,“否則,就必然要成為資產階級個人主義的俘虜,甚至在嚴峻考驗到來的時候,背叛人民,背叛革命”。對于郭開所指摘的關于林道靜身上的“小資產階級情調”,為之辯護的作家們也無可奈何地把它當作一個客觀存在事實,并且認為林道靜“時時流露的幻想和溫情則是可供我們鑒戒和警惕的”,“讀者應該深深感受到這些小資產階級的思想意識是林道靜身內的敵人,必須消滅它,從而引起警惕,檢查自己有沒有這些非工人階級的思想意識”。以“保護者”姿態出現的眾多作家對林道靜身上的“小資產階級意識”、“小資產階級情調”的態度與郭開并無本質上的不同,只是他們不同意郭開關于“作者小資產階級的自我表現”的觀點,認為作者是有意描寫林道靜的“小資情調”。暴露它是為了批判它。
在這場大討論中,爭論雙方都將作品人物納入到政治領域進行嚴格審視,其劍拔弩張的氣氛令人感受到了一股強大的政治壓力。是什么致使像郭開那樣的群眾批評者動輒揮舞理論大棒對文學作品大加撻伐?又是什么促使像茅盾這樣曾經塑造出一系列動人心弦的“小資”革命者形象的優秀作家對“小資意識”、“小資情調”也產生惟恐避之不及的心理,并執意在“自我改造”問題上對讀者擺出一副耳提面命的說教者姿態?
延安時期,針對知識分子革命者身上冒出的越來越多的自由主義思想苗頭,革命意識形態從抗戰大局出發,發出了“自我改造”的號召。1942年,毛澤東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意味深長地說:“拿未曾改造的知識分子和工人農民比較,就覺得知識分子不干凈了,最干凈的還是工人農民,盡管他們手是黑的,腳上有牛屎,還是比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都干凈?!覀冎R分子出身的文藝工作者,要使自己的作品為群眾所歡迎,就得把自己的思想感情來一個變化,來一番改造”,并由此提出了“文藝為工農兵服務”的文學發展方向。大多數知識分子革命者聽從了革命力量的感召,自覺將文藝創作及其理論實踐整合進革命意識形態領域中,開始了真誠的脫胎換骨的“自我改造”?!靶≠Y意識”也因被視為與革命大業不和諧的音符而遭到拒斥。
“小資”是“小資產階級”的簡稱,在當時包括小手工作坊老板、小商人、小店主、一般學校教員、大中學生等復雜成分。從政治身份來說,他們是人民大眾的一個組成部分,是工農聯盟的同盟軍。但在文藝領域中,由于小資知識分子在革命敘事中顯示出了強烈的“自我意識”,因而已為革命意識形態所質疑?!爸v話”后,革命意識形態對”小資意識”、“小資情調”的排斥不斷升級,知識分子的自豪感逐漸萎縮成惶恐不安的創作心態,革命作家們更加自覺地刻畫以自我犧牲來實現崇高革命理想為最大幸福的工農革命者形象,以跟上時代的審美潮流。
新中國成立后,戰爭思維仍然緊繃著無產階級革命政權的神經。為了盡快確立新的審美標準,國家意識形態在建國伊始就緊鑼密鼓地開展無產階級革命教育,號召全國人民學馬列基本原理。1949年,《學習》創刊第一期發表了理論家艾思奇的文章《從頭學起——學習馬列主義的初步方法》。該文指出:馬列主義學習在全國范圍內已逐漸成為一個普遍運動。為了指導人們學習馬列理論,文章指出了“速成掌握”的一些“要訣”:“不求讀太多書,……只求經過社會發展史——歷史唯物主義的學習中,較有系統地建立起幾個馬克思主義的基本觀點:一、勞動創造世界的思想二、階級斗爭的思想、三、馬克思主義的國家學說。掌握了這些基本的觀點,許多不了解和想不通的問題就往往能夠自己迎刃而解?!睆倪@篇文章可以看出,當時的主流意識形態急切地需要人們掌握馬列主義的基本原理,力圖通過馬列主義基本原理的快速普及,盡快將“階級斗爭”等政治觀念融會進人們的日常思維當中,使之成為人們在日常工作、生活和斗爭中進行價值判斷的唯一標準。從而將廣大群眾培養成具有高度政治熱情和政治思考能力的社會主義新人,使馬列主義的政治語言成為與人們日常生活狀態唇齒相依的話語系統。在這樣的歷史條件下,階級斗爭理論成了放之四海而皆準的不二法門。
隨著政治理念在全國范圍內的全面貫徹和強力滲透,文學評論不可避免地滑進了政治批評的軌道。小資審美趣味更被當成與人民群眾格格不入的文藝觀念而遭受無情批判,文藝領域里幾乎沒有了小資人物合法存在的空間。以小資革命者為主人公的《青春之歌》得以公開出版,主要是因為作者采用了國家意識形態所能容忍的敘事策略:林道靜雖是小資知識分子出身,但她自覺追求革命理想,有堅定的革命信念,兩次受到國民黨反動派的抓捕,卻始終對黨忠貞不渝。更為重要的是,在她成長的道路上,始終有作為黨的化身的盧嘉川、江華等同志不斷對她進行幫助、教育,使她身上的“個人英雄主義的缺點”、“小資意識”不斷得到剔除、凈化,最終成長為符合當時審美理想的革命者。由此,《青春之歌》才有了得以合法面世的可能。
然而此時,廣大人民群眾已經受了“階級斗爭”觀念的百般錘煉,形成了革命至上、集體至上、他人至上的思維定勢,但凡個體對世界的感受往往被視為與廣大勞動人民格格不入的生活情趣而遭到排斥。以“小資”革命者為主人公的《青春之歌》的出現,自然招來各種懷疑和打量的目光。郭開指斥林道靜身上充滿了“小資產階級情調”的依據是:其一、林道靜“逃到北戴河,沒見到表哥,便哭得淚人似的?!ぷ鬟€沒著落,人生地不熟,可是她卻有興致去欣賞大海,在海灘上揀貝殼”;其二、林道靜在海邊時,看到外國人在中國耀武揚威,她卻趕快走開,“這是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不敢正視現實的軟弱表現”,而在受了余敬唐的欺負后,就跑去投海,“這完全是小資產階級感情的赤裸裸地暴露”;其三、林道靜接受余永澤的愛情,“這顯然是一種小資產階級溫情主義的屈服”。小說中,林道靜對自身命運的憂慮,對自身情感的認同,甚至對革命事業的詩意遐想和狂熱追求,都成為小資思想情感而被“揪”出來亮相。郭開、張虹等人對《青春之歌》的開火,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了當時全民改造運動深入人心,普通民眾階級警惕性極高的現實狀況,同時也暴露出一些人學習馬列生吞活剝,批評文學作品生搬硬套等弊病。這種僵化的教條主義思想,直接導致了“文革”中親情淡漠、人性扭曲的惡果。而這種極具進攻性的批評方式,也給文學發展人為地設置了障礙,損害了文學本身的審美特質,危害到文學事業的健康順利發展。
這場轟轟烈烈的爭論持續了將近一年,各個階層不同年齡的人都以極其飽滿的政治熱情投入了這場討論當中。楊沫針對各種批評意見,在初版的基礎上又作了一番精心修改,1960年再版時增加了林道靜和工農相結合、領導學生運動的部分,并且盡力去除有關“小資情調”、“小資意識”的描寫,對人物作了“凈化”處理,以便更好地體現國家意識形態的美學要求。但是,隨著“文化大革命”風暴的到來,那種以粗暴的階級斗爭態度來對待文藝作品的文學思潮成為絕對的控制力量,“《青春之歌》肭這種‘不純性’,使它成為‘毒草’:而當年的批評者也就有理由認為他們是‘超前’地把握到問題的實質?!币恢钡健拔母铩苯Y束后,《青春之歌》才得以重見天日。
從這場論爭,我們可以看出,中國現代文學由于與政治過于緊密的結合,使本來極有可能形成的多種文學風格、多個文學流派齊頭并進的繁榮局面遭受到致命性的打擊,并對“文革”中文學荒蕪的狀況或多或少地負有責任。但是,中國現代文學是在整個中國社會動蕩不安的大環境中生長起來的。在滌蕩一切的革命風潮中,它責無旁貸地承擔起宣傳革命道理的歷史重任,并為革命事業的勝利立下了汗馬功勞。如果我們剝離了它成長的歷史語境去空談文學的獨立價值及其獨立品格,無異于將它引領到凌空蹈虛的危險境地。我們今天再來回顧五、六十年代那場傾注了太多被“階級斗爭”觀念點燃的政治激情的大討論,不是為了要苛責前人或者否認歷史,而是希望能從中梳理出一些對當下文學發展具有借鑒意義的東西來。
當前,在商品經濟大潮的沖擊下,一部作品引起萬人駐足的盛況已經很難再出現。文學創作及批評也逐漸掙脫了政治對它的種種束縛,回歸其本位。然而受商品經濟的影響,文學的審美特質也受到相當程度的腐蝕,這也說明了文學創作和批評無論在何種政治體制下,都會不可避免地受到外界因素的影響。以今天的眼光去苛求《青春之歌》及由此引發的那場史無前例的大討論,是違反歷史主義的做法。而《青春之歌》也由于其自身表現手法單一、人物形象不夠豐滿等缺陷及其主題和當今人們的隔閡等原因,漸漸淡出人們的視野,然而它曾經一波三折的命運卻給后人留下了無窮無盡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