囈語詩意總相宜

[摘要]文學即人學。在晚生代作家群里，遲子建的小說以囈語般題材和詩意般的內涵聲譽鵲起。把握遲子建的小說的整個脈搏，我們不難看到她對生活、生命、心靈中寂寞與孤獨滋味的言說，探問囈語般的敘述背后隱含的記憶懷想。特別是重負、暖色、神秘的小說魅力，令人回味無窮。本文擬從她對女性命運的關注，對小人物美好人性的張揚以及她特有的寧靜、空靈的美學品格等方面，對她的小說創作略作家探討，以就教于方家。

[關鍵詞]重負 暖色 神秘

向來以強調和呼喚善良而著稱于當代文壇的青年女作家遲子建，在其洋洋二百多萬字的創作中，始終站在人文主義立場，直面慘淡的人生，以其寫實與夢幻相交織的藝術手法，抒寫著處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尤其是女人的悲苦命運，關注著小人物們的生存處境，并以她特有的方式向人們傳播著關愛和暖意。

對小人物尤其是女性命運的關注，表現小人物尤其是女性所背負的重負，可以說是遲子建小說創作的主要主題之一。在她一系列的中短篇小說中都有相關的主題，如《秧歌》中女蘿和小梳妝的不幸、《香坊》里邵紅嬌的悲劇、《音樂與畫冊里的生活》中老婦人的遭遇等，都表現了女性所承受的來自社會各方面的重壓。《九朵蝴蝶花》寫一個叫沈史衛的男青年連殺了九個女人。就因為他看見好看的女人就認為她們不屬于自己。所以只有把她們毀掉才能為自己所有。在《時代的磨坊》中，作者更是描繪了婦女們為男權社會所壓迫的命運。財主付奎明知自己不能生養，卻一個接一個地娶了三房太太，糟蹋她們大好的青春。后來，他又收了一個四太太。四太太原本是個苦命人，從小失去了父母而被迫跟著舅舅一家生活。在舅舅家，妗子時常給她氣受，最后竟把她賣到煙花巷里。她拼著命從火坑里逃了出來，路上被付奎搭救。所以后來付奎在磨坊占有她并收她為姨太太時，她并沒有拒絕。她是懷著報恩的想法來侍候付奎的，而且她自以為付奎是最疼她的。所以當她看到付奎在磨坊與別的丫環淫亂時，也并不介意。直到付奎被人殺死后多年，她才發現自己也僅只是付奎的一個玩物而已。至此，她才真正覺醒，才毅然決然地離開了付家大院。照張潔的說法，四太太這時候“才算真正長大”。(《這時候你才長大》)但是，作為一個女人，在那樣一個時代，她出走以后又能怎么樣呢?

遲子建在她的長篇小說《樹下》中通過對七斗這個女人由少女到母親的生命過程的精心描寫，再次向我們展示了女性難以逃脫的悲劇命運。使我們切實感受到了女性生活的重負與無奈，她們無時無刻不在戴著鐐銬跳舞——生活雖然沉重，但她們畢竟還得活下去。七斗是《樹下》的主人公，命運一直在捉弄著她，可她對生活依然充滿著熱愛。當她還在上小學的時候，她的媽媽就尋了短見，而她那靠跑外給人家做木匠活過活的爸爸由于沒法照顧她而把她過繼給了姨媽。從此，她被命運拋到了一個本不屬于她的世界中，開始了寄人籬下的生活。姨媽是一個十足的俗不可耐的村婦，特別好貪小利。她一步步把屬于七斗的那些比較有價值的東西據為已有。她不僅昧掉七斗媽遺留下來的銀戒指和姥爺臨死時分給七斗的金砂，而且還把小朋友送給七斗的骨人撈到自己手里。姨夫呢?更是個衣冠禽獸，他在七斗剛剛發育成人時，也就是在他剛升到六年級時，就多次強奸她，毀壞了她的童貞。盡管如此，她還算有一個“家”。接下來，她一直盼望著的爸爸就在回家的路上死于車禍，姨媽一家四口被鄰居靳開河全部殺掉，她自己的后脖頸也被砍了一刀。這一下，七斗成了徹頭徹尾的孤兒。她的少年時代就是這么不幸。嗣后，曾關愛過她的使她感到溫暖的那些人諸如水手、船長、俄國老嫗、欒老太太、火塘、她一直愛戀著的那個鄂倫春少年等人，或因病或因禍相繼死去，就連她剛剛四歲的小兒子也突然夭折，他們的死一再向她昭示著生命的脆弱和不可捉摸，這接連不斷的打擊迫使她“跪在樹下，雙目微閉，雙手合十”，為生者祈禱。

七斗們作為人在命運面前無能為力，而她們作為女人，又總是安于做一個男權社會所要求的那樣的女人。面對姨夫的多次強奸，她從沒有向社會甚至沒有向她的姨媽控訴，而是獨自忍受著，她所做的反抗也僅僅是狠狠地罵幾句“豬”、“狗”、“王八”等臟話，因為她怕把姨媽“氣瘋”了，更怕別人知道后“嘲笑”她使她沒臉見人。她有了自己的家后，總是小心謹慎地侍候著自己的丈夫，她從不違逆丈夫，總是看丈夫的臉色行事。這種女性人生觀并不是偶然的，也不是個別的，而是具有普遍性的。七斗姨媽曾說丈夫“縱有天大的不是，他也是我的男人，我不能負了他。”她還對靳開河說“若是自己的原配夫人，你就是把她的胳膊腿都打折了，她照樣和你過。”這種人生哲學，實質上是一種歷史文化積淀，一種以男權為中心的思想意識，這種意識不僅存在于男人身上，“男人非人地對待婦女，可怕地證明了流行范式的力量。”而且也內化到了女人的內心世界當中。法國女權主義理論家西蒙·波伏娃指出，父權制以來女人一直被降為男人的他者，被規定被鑄造為男人的一部分，而女人自己也習慣了這一點，把這種外在的強制性規定內在化心理化，心安理得地扮演著社會為她規定的角色。七斗們不正是這樣嗎?女性在社會中的地位如何，直接顯示著這個社會的文明程度如何。在當今世界，似乎存在著一種趨向更高的目的的人類沖動：趨向真理、美和公正。人類在尋求一種遠勝于“統治關系”的“伙伴關系”。所以喚醒女性的覺醒，還女性以人的價值和尊嚴，就成了人類社會進步不可跨越的一個環節。遲子建的小說不是可以說是在為此努力嗎?

傳播暖意和關愛是遲子建小說的另一個重要主題。這或許是她所有小說創作都在追求的一個主題。她總是給那些無助的小人物的世界帶來一些暖意。遲子建曾說：“想到一種虛無的人生結局，真是恐怖。”面對虛無的現實，人是無法活下去的。她顯然是要找到一種消解的途徑，要尋求生活中的詩意，要捕捉人心中美好的陽光，以此來減輕人們心靈的負擔。正如她所說：“因為我并沒有生活在溫暖之中，所以我力圖讓那對抱養了孩子的夫妻有溫暖的情愛，這樣我也就在夜闌人靜之時憑借著人物間的溫存關系獲得了一種心靈的慰藉。別人的溫暖雖然不是我的，但它可以照耀我。”正因為如此，她才著意挖掘現實生活中塵埋網封的關愛和暖意。她要在平凡的人生中堅持高貴的人性立場，發現人性的光輝，要營造一些暖色來給人以希望，要引人進入一種“黃昏時的向日葵”的境界，也就是一種“徹頭徹尾的平靜和極至的幸福”的境界。她要呼喚和證明善良。所以她描寫了一個個帶給人間以關愛和暖意的精靈。趙雷、八十八、王進財、老吉喜、吳云華、欒老太太、七斗、米三樣和卡佳等人物，都是這樣的精靈。我們不妨拿她的長篇小說《熱鳥》中的趙雷來看看。

趙雷是作者在《熱鳥》中精心刻劃的人物形象。他雖然是一個剛滿十四歲的少年，但卻有著關愛他人的一腔熱血。為了追尋與他所生活的那種虛偽、冷漠和勾心斗角的生存環境相對立的夢中熱鳥帶給他的那種美妙天光，他毅然決然地離家出走。是“陌生人”，一個情深意厚、熱心腸的農夫，把他帶到了奔往古崖屯的列車，把他帶到了充滿濃濃鄉情的古崖屯。在這里他找到了那美妙的天光。在這里他感到輕松和舒適，同時也充分張揚了他的天性。他聰明伶俐，疾惡如仇，當他聽說狗蛋的生父殺死了一個坐月子的婦女和嬰兒時，便氣憤地說：“他真該千刀萬剮，這條毒蛇！”即便是他自己的父親做了什么不近人情的事，他也決不予以原諒。當他得知父親虧對了趙雪萍時，便開口大罵父親不仁。他機智果敢、智勇雙全，面對以吝嗇出名的曾樹豪的胡攪蠻纏，他挺身而出，有效地抑制了曾樹豪的惡行；他富有同情心，一副菩薩心腸，他熱情地與可憐但卻無人理睬的劉瘋子說話，給曾樹豪女人及其瘦弱的女孩以“鉆棺”的方便；他見義勇為，具有拔刀相助的狹肝義膽，他聽說狗蛋媽最有可能給狗蛋配上血從而使狗蛋的病治愈時，他便辭別王家，離開古崖屯前去宣化溫泉尋找狗蛋媽，最終感動了她，使她上了北京。而且，他不顧父母的強烈反對，決意親自上北京去給狗蛋配血。趙雷就是這樣一個熱心關心他人的“熱烏”。

其實，趙雷身上這些關心他人，張揚正義的品質，在八十八(《熱鳥》中的女侏儒)身上、在吳云華(《日落碗窯》)身上、在老吉喜(《逝川》)身上、在《駝梁》中的店主和《樹下》里的七斗等人身上都普遍存在著。這種犧牲自己關心他人的精神，實質上是數千年中華文化積淀的結果。它的原型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行俠仗義精神。

遲子建小說在藝術手法上，是寫實與夢幻相交織，在形成現實的沉重感的同時，還形成了一種神秘感、空靈感。這可以是她的小說的美學品格。

首先，從她所選取的題材上看，幾乎全部是普通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而且是非常瑣細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日常生活，更為重要的是她能從這些平凡生活中發現出美來。正如嚴加炎先生所說，遲子建“擁有細膩的藝術感覺和獨特的藝術世界，善于從平凡世俗的生活中挖掘情趣和詩意。”的確，在遲子建的藝術世界中，我們看不到什么叱咤風云的英雄，看不到轟轟烈烈的社會變革，也看不到花前月下和才子佳人式的纏綿，我們看到的只是平民百姓的平凡生活和普通人身上存活著的美好和丑惡，如《白銀那》描寫在漁汛期間，小店主馬占軍夫婦哄抬鹽價以報復村鄰對自己的冷漠，而鄉長的妻子卡佳卻因寬容他們喪生熊口；又如在《銀盤》中，吉愛為了給負心的戀人賭氣，特到省城打工，由于老板為了某種目的而故意不開她工錢，她便偷了六個銀盤；在《霧月牛欄》中，繼父曾失手打壞了寶墜，所以一直處在內疚和愧悔當中……總之，遲子建的小說總是關注現實中普通人的生活，關注他們人性的美好和缺陷，因而，體現在藝術手法上就是寫實，就是運用平實而充滿抒情意味的語言來描寫，來表現。從而使她的小說有一種樸實而寧靜的美。

其次，從表現形式上看，她的小說總喜歡穿插一些夢境和虛幻的意象，從而營造一種神秘感、空靈感。正如有人評論的那樣，營造一種“淡惹嵐煙，濃若霧靄”的境界。也就是說，她往往在寫實的同時，運用一些夢幻手法，比如在《逆行精靈》中那個孕婦、老啞巴和小男孩豁唇都夢到了身穿素衣而會飛翔的精靈，以此象征人與人之間的神秘聯系；在《熱鳥》中趙雷多次夢到展翅飛翔的熱鳥，它仿佛就是關愛和暖意的象征，一直出現在作品中：在《樹下》里，七斗也做了許多次夢，在夢中了解到已經死去了的親人們的處境：同時，她的作品中還不時出現一些神秘莫測的令人心驚膽戰的場面，比如在《樹下》里寫到姨媽曾被算命先生預示過要有殺頭之禍，后來果然應驗了。還有七斗曾夢見已經死去的葛蘭姝老太太抱走了她的兒子，果然不久她的兒子就死了。這些東西給人以沉重感，神秘感。讓我們覺出生活的沉重和無助。可見，在她的小說中，有一種若即若離、亦真亦幻的神秘感，有一種空靈、浪漫和憂郁的美。這也許就是別人稱她的作品具有“冰的精神”，她追求的美學是“寒冷美學”的緣故吧。

第三，遲子建的小說有著強烈的抒情性。只要我們認真閱讀一下她的作品，就不難看到這一點。在《白雪的墓園》中母親對父親的那份濃濃的愛情被作者用飽蘸感情的筆墨描寫得淋漓盡致；《原野上的羊群》里那種濃得化不開的親情同樣被作者描述得酣暢淋漓；《逝川》、《銀盤》、《日落碗窯》和那堪稱經典作品的《霧月牛欄》等篇目，都抒寫得像抒情詩一般，充分體現了作者創作的抒情性。正如吳俊所說：“個人感情的抒發是遲子建小說最為顯著的總體特征。”這種特征的出現，是與作者對現實的感受相關的。她對自身所體驗的生活不滿足，所以就創造出另外一種現實來予以“代償”。這另外一種現實就是她的小說世界。所以她的小說又有一種情韻美。

總之，遲子建的小說帶給我們的，不僅是極地風情和黑土地上的生與死，而且是對生死之謎的了悟和對現代文明表述的懷疑。環境的險惡使人們背上了沉重的重負，而生活中好心人的關愛又使人們深深感受到生活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