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新人類小說的反傳統性

[摘要]從1997年《小說界》上的單個亮相，到1998年《作家》中的集體登場，以及此后兩年媒體與書攤的熱炒熱賣，以衛慧、棉棉、吳晨駿、周杰茹、劉燕燕、朱文穎、金仁順等為代表的新人類小說寫手在這幾年的文壇上名聲鵲起，炫人眼目。然而，由于他們的作品對社會認識不足、思想局限、對傳統文化和傳統道德的盲目反對，并且被嚴重物質化、商品化，到如今已漸趨衰微。筆者在此試對新人類小說反傳統的原因和表現形式展開討論，以揭示其內在不足之處。

[關鍵詞]新人類小說 傳統文化 傳統道德 反叛 非理性主義思潮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文壇上出現了—種“新人類小說”，并且突然在社會上名聲大噪、迅速流行起來，這引起了文學界廣泛關注和激烈討論。其實，“新人類小說”至今仍然是一個非常模糊的概念，沒有一個公認的界定。目前的主流觀點是，1970年以后出生的寫手和作者群稱之為“文學新人類”，他們的作品稱為新人類小說。這類小說的代表作家有衛慧、棉棉、吳晨駿、周杰茹、劉燕燕、朱文穎、金仁順等，其中女性居多。他們的作品多以“自我”放縱恣肆的另類生活為故事材料，以私人而感性的語言敘事，文中的“我”或是“起了名字的我”也大都是城市中的“邊緣人”和自由職業者，孤獨、絕望、激情、敏感，喜愛泡吧和“扮酷”。如棉棉的《糖》就寫了一個問題女孩的成長故事，寫她對無愛之性、性與身體、理想與欲望等問題的認識。而衛慧的《上海寶貝》則用銳利、驚世駭俗的語言描繪了一個“另類”的愛情故事。

新人類小說可謂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道獨特的文化景觀，但它一開始就以“否定”歷史的姿態出現，對傳統采取的是一種缺乏反思地拒絕、反對、顛覆和摒棄的態度，并把對工業文明和理性秩序的對抗，描述成非理性的過激行動，如暴力、搖滾、做愛、吸毒、流浪、瘋狂表演、張揚個性、自我封閉等行為方式，這就使小說本身對商業、城市過于依賴，對反叛的行為過于欣賞，對新生事物過于崇拜，最終使小說的涵蓋面偏于狹窄，思想內容流于浮淺。也就無怪乎有些評論家說，所謂新人類小說無非是在炫耀個人的隱私，或者是在“拷貝”所謂的“都市寶貝”的“欲望的尖叫”。

縱觀新人類小說就會發現，它的反傳統性主要有兩種表現形式，即對傳統文化的反叛性和對傳統道德的反叛性。正是新人類小說的這種反傳統性成就了它的一時火爆，但也必將因為它對傳統文化和傳統道德的盲目拒絕和反對而走向衰落。

(一)新人類小說反傳統的原因

要探究新人類小說反傳統的原因，就要從其作者人手。在新人類小說寫手出生的時候，六十年代所延續下來的世界范圍內的思想激進運動，還在很多人的內心燎原，中國的“文革”也在如火如荼地進行，并進一步發展升級。當然這些最初的成長背景并不能進入他們的記憶，因為他們當時畢竟還太年幼。但這為他們以后的成長、思想的形成準備了條件，埋下了伏筆。等他們是少年的時候，已經開始享受改革開放后的經濟成果；他們步入青年的時候，已經是九十年代。整個社會已徹底從“文革”的陰影中復蘇，壓抑太久的社會思潮猛地獲得了解放，從一個極端跨進了另一個極端，時代變成了一個崇尚金錢、技術和性的時代，一個強調個人化的時代。與他們的前輩比起來，他們成了最缺乏神話和集體經驗的一代人，在他們的記憶里，很難找到屬于他們這代人的共同話題，也很難從一個集體主義的角度來談論他們的生活與寫作。那些前代人所津津樂道的政治運動、紅衛兵情結、上山下鄉、文攻武衛、“陽光燦爛的日子”，離他們似乎很遙遠。就像一件壓在母親箱底的過時舊衣裳，無法吸引的關注和興趣。比起這些，他們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與身體，更愿意信賴自己對生活的私人理解，只相信此生、此在，具體的、私隱的、個人的體驗。所以她們擁護時尚，熱衷潮流，沉迷于光怪陸離的都市生活。

歷史在心靈的投影，表現出的自然是他們對歷史的進入方式和記憶方式。他們出生在七十年代，就意味著他們從懂事開始，就與一個日漸渙散和個人化的時代相結盟。以前那種一致的群體思想和群體欲望已經被分解，取而代之的是如何使自己的個人經驗得到充分的表達和維護。九十年代為他們提供了這個空間。因此，文壇這批年輕的寫手，多數和九十年代的生活方式有著高度的親和性，傳統意義寫作上的歷史和記憶的重負，被他們輕易地推開了，某種痛苦的歷史深度也在他們的作品中先天地缺席。如衛慧所說，他們“沒有上一輩的重負，沒有歷史的陰影，對生活有著驚人的直覺，對自己有著強烈的自戀，對快樂毫不遲疑地照單全收”，“他們很容易受各種歐美后現代主義文學術語的傳染，并從中獲得自娛自樂的方式。在當下盛行的輕松美學中，他們冒險、歡樂并厭倦著。因為這一代人已經放棄了對時代深處的真理作出認真回答的野心”。而周潔茹在一篇小說中這樣描述新一代：“那些新新人類們，他們是太陽，他們渴望著世界是他們的。”確實，與用政治運動、階級斗爭和毛主席語錄養大的父輩們相比，他們成長的年代沒有殘酷的戰爭，沒有政治運動，沒有可疑的啟蒙情結，以及解放全人類的宏圖大志。所以他們更像是時代的叛逆，頭腦中很少有什么禁忌，唯一吸引他們的是現實。現實，再現實一點，成了這一代人共有的口號，也直接地影響了他們每一個人的寫作。在那些敞開的文字中，什么力量也阻止不了他們卷入浮躁世俗的社會生活，熱愛或者厭惡，一點也不含糊，傳統被他們在寫作中不加辨別一股腦地拒絕、摒棄了。在這種盲目思潮的推動下，他們憑借商業炒作在寫作界的迅速流行，很快就實現了與前輩作家的精神分野：前輩作家是在寫歷史，寫思想，寫智慧，并且注重道德修養和寫作技術的修習，而他們卻只是著眼于經驗和感受，其中身體語言的恣肆是此前的任何作家都無法比擬的。

這是他們的優勢，也恰恰是他們的致命弱點。對現代生活豐富的目擊和經歷在一定程度上充實了他們寫作的素材，但這種對生活的過度沉溺和缺乏反思，也使他們的小說在內容上局限于城市的小圈子對傳統文化和傳統道德的反叛，使小說在思想上流于浮華甚至粗陋。我們只要稍稍看一看他們的小說題目，就可見出他們的心性和姿態；《像衛慧那樣瘋狂》、《我們干點什么吧》、《你疼嗎》、《亂》、《愛情試紙》、《愛情冷氣流》、《致命的柔情》，等等，完全是另類、叛逆、感性而語出驚人的。小說中充斥的只有城市的符碼：酒吧、迪廳、搖滾、時尚雜志、西餐、染發、吸毒、逛街、放縱的性愛、冷漠、酷、金絲雀，等等。這種對生活的尖銳介入，仿佛要把它撕開給全部人看。當然我們正視這樣的事實，當下的中國，的確有一批人正在這樣過著另類的生活，正在進行另類的寫作。但那樣的人畢竟是少數，那樣的生活畢竟只是我們整個社會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所以他們和他們的小說被贊揚，被注意，被懷疑，被攻擊，像是一堆矛盾一樣存在著。

(二)新人類小說對傳統文化的反叛性

生產力的發展必然引起文化的變化。進入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后，中國的市場化和城市化進程以異常的速度進行著，人們對世界的看法及傳統的文化理念也在一定程度上發生動搖。快速的社會物質化進程，使傳統文化遭到嚴重擠壓，新興工業諸如跨國公司和商業、電腦、網絡、VCD成了這個時代的景觀，并且深深地滲透到世界的每一個身體、每一個角落。剛剛成長起來的“文學新人類”在思想上是首當其；中的。他們看到并感知了這一切，心中存在著對這種工業文明的不滿情緒，卻又無法擺脫它所帶來的極具誘惑的物質享受，就這樣在身體和思想里糅雜、矛盾并存在著。他們在把這一切歸咎于工業文明的同時，也看到了傳統文化軟弱的一面。于是，對工業文明的仇視促成了他們反抗和叛逆的心理，進而轉化成的過激思想和行為也讓他們全盤否定了傳統文化。

新人類小說中充滿了對工業文明的反叛，如他們說：“工業時代的文明在我們年輕的身體上感染了點點銹斑，身體生銹了，精神也沒有得救。”與此同時，新人類小說也把傳統文化的基本精神及由傳統文化引導的健康的價值取向全盤否定了。如周潔茹在《我們干點什么吧》中所說的：“其實，現在我什么也沒有，我仍然像以前一樣兩手空空，我想抓住些什么，但我什么也沒有抓住，錢，風光，都像水一樣從我的手里流出去了，我過著很優雅的生活，但我的骨頭是爛的，爛得一塌糊涂。”衛慧卻在《神采飛揚》中這樣宣告：“所謂的幸福、所謂的激情、愛欲，都不過是轉眼而過的神話。面對生命的荒謬，我們唯一的合理姿態就是神采飛揚。”又在《像衛慧那樣瘋狂》中說：“我們的生活哲學由此而得以體現，那就是簡簡單單的物質消費，無拘無束的精神游戲，任何時候都相信內心的沖動、服從靈魂深處的燃燒，對即興的瘋狂不作抵抗，對各種欲望頂禮膜拜，盡情地交流各種生命狂喜包括性高潮的奧秘。”這樣的表述，看起來是混亂的、出位的、迷人的、有誘惑力的，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這種物質化、本能化、欲望化甚至庸俗化了的思想和行為對傳統文化是一種反叛，從某種意義上講，是在強制性地影響讀者的審美取向，惡意地污染讀者的審美期待。

九十年代后期，這批寫手中的一些小說開始有了過于明顯的商業味道。如衛慧在一本小說集封面特地用了“制造”的詞語，以表明文學和商業的關系，衛慧還借用小說的敘述者表達了她的商業化意圖，“理想的作品應該是兼具深度的思想內涵，暢銷的性感外衣”。《作家》、《芙蓉》等文學期刊更是像推出新產品一樣，推出了“美女作家群”的玉照，以滿足讀者的獵奇心理和窺視的欲望。這里，新人類小說給了人們一個不同文學概念，對傳統文化的反叛十分明確。當然在市場經濟快速發展的今天，文學與商業利益的距離日漸縮短。但是新人類小說的日益商業化，并盡可能用時尚來獲得最大的商業利益，導致了創作上的粗俗化，并誘導讀者從審美心理的較高層次大踏步地撤退到較低層次。這樣的創作已經脫離了文學的本意。它不再是在創新和提升文化，而是在對傳統文化全盤否定基礎上的一次非理性主義思潮的泛濫。

非理性主義思潮是西方社會精神危機和文化危機的產物。在非理性主義思潮的三大理論支柱中，弗洛伊德的無意識和以性欲為中心的精神分析學更是把非理性主義推向了極致。這種學說推崇的創作主題充滿了夢囈虛幻、戀母情結和亂倫的格局、無意識心理的表露、以性欲為生命之本的泛性主義等，而大部分新人類小說正是在這種非理性主義的影響下，奠定了自己反叛傳統文化寫作的思想基礎。

新人類小說的出現和迅速流行，有其比較復雜的社會、經濟和文化的原因，從某種意義上也表明了文學自身的危機。但令人擔心的不是這種文化思潮和文化現象對傳統文化的挑戰和沖擊，而是日益泛濫的商業和媒體炒作，這種為了商業利潤的炒作極大地影響著人們的思維模式和行為方式，影響著人們對文化和人類精神狀況的繼續探索和文化價值觀的取向。當然，新人類小說也表現了一些生活的殘缺和破損，并且也在努力探索推翻強加在它身上的壓抑力量的道路，但從新人類小說一產生就無力掙脫物質生活的事像，及缺乏反思地盲目排斥傳統文化的種種表現，就暗示了新人類小說從思想到內容都將漸趨衰微。

(三)新人類小說對傳統道德的反叛性

工業文明培養了“文學新人類”，“文學新人類”卻成了工業文明的天然敵人。他們把對工業文明和理性秩序的對抗，轉化為恣肆放縱的過激行為并在小說中表述出來。如衛慧的《上海寶貝》、《象衛慧那樣瘋狂》、《欲望手槍》等，幾乎都是在用身體寫作，在發泄著夢幻里性的欲望和現代人在社會變革與生活擠壓下的自我瘋狂放縱，使人在反叛中看到了一種無奈的掙扎。棉棉的《每個好孩子都有糖吃》、《紛紛落地》、《我是誰的誰是誰》等，以直白表敘的形式暴露個人的經歷和性愛，推崇性與愛的分離，在迷茫的生活里感受以歡樂換來的空虛。這類小說是“一個故事接一個故事，一支槍接一支槍，欲望以每小時200公里的時速碾過稿紙，把每個字變成游戲”。這就是新人類小說對傳統道德的反叛。

對傳統道德的反叛有可能是建造新道德的開始，也可能是為所欲為的不要道德，更可能將損人利己理解為道德。就文學作品來說，只有在完成對欲望和性的道德性理解，才能由這種理解生發出藝術意味。新人類小說對傳統道德的反叛性，大都是通過描寫個人經歷的性愛、恣意放縱的欲望、玩世不恭的情懷表現出來的。在小說中，作者全方位地暴露“自己”，文學表現極為淡化。這實際上在扭曲生活現實，從某種意義上講，是在用陰暗心理影響讀者。也許，沒有一個新人類小說寫手會承認這一點，他們會辯解說，他們的小說并沒有什么功利性，只是真實地在照錄生活的“原型”。但照錄“原型”并不等于真實地反映了現實生活。現實生活是豐富多彩的，人的精神世界也是豐富多彩的，而新人類小說所涉及到的范圍極為有限，深度也極為有限，所照錄的“原型”也只能是有限范圍內的原型。如果從更廣、更深的角度去看，它就不是生活的原型。文學寫實創作要求有廣闊的視野，因為不從整個歷史發展中去概括和把握原型，就不能做到對生活的真實反映。新人類小說寫出來的只是整個現實生活的一個部分，但它為什么選擇這些反傳統道德的小部分而不選擇另外的大部分呢?其實這在功利性面前已經有了傾向。退一步講，即使這些東西是生活中真實的“原型”，那它是否有積極意義，是否值得照錄給讀者看呢?這并不是說生活中消極面的人和事不可以反映，問題是作家自己不能有陰暗心理，不能故意宣泄頹廢的情緒。而新人類小說把非理性的夢幻知覺本能、欲望(特別是性欲)提高到創作心理的首位，亂倫、性感、數不清的性遭遇隨處可見，男女性愛的庸俗化和全面暴露身體似乎成了審美取向。

縱觀新人類小說的現狀，其創作仍還處在“解放欲望”、“坦然地面對欲望”的層面上，其功效主要還在于通過寫作獲得一種不同于現實快感的寫作性生存快感。這種反傳統道德、宣揚自我放縱和泛性主義思想，是一種極端的個人利己主義，是和時代發展的主流精神相悖的。這就決定了小說的品味和格調得不到提升，思想得不到進一步縱深。更可悲的是，新人類小說對傳統道德的這種反叛情緒已經被物質化、商業化，變成了一種商品和時尚的趣味，寫小說成為自我宣泄的方式——文學這個昔日神圣殿堂成了大賣鋪。這改變了固有文學的樣式，她們不再通過“情節、人物、故事、敘述技巧、形式實驗”吸引讀者，而是通過純粹的商業包裝和赤裸的暴露引誘讀者，通過將自己制作成“美女作家”，去滿足青少年青春期性的欲望。新人類小說這種對傳統道德的反叛性，被商業利用后也就失去了號召的力量，這是不足以解構傳統道德的，也更無力創建新道德。結果越來越遠離大眾，最終無法獲得一個整體的反叛潮流。

不可否認，新人類小說中也不乏有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但是厚重、大氣的作品始終沒有出現，多數作品沒有思想深度，是相當浮淺的。對傳統文化和傳統道德的盲目反叛，使新人類小說寫手的創作，走向了一條從現實生活中出逃、與傳統相悖理的路子，對所有傳統進行嘲弄、挖苦、消解、褻瀆，那種對人的存在、人的價值的思考，對人類命運、人類的痛苦與解脫的探討，在小說中被遮蔽和放逐了。他們高喊著“尋找心靈的歸依”，卻永遠無法實現歸依。他們對傳統的全盤否定造成了內心的迷惘、惶惑、孤獨，出現在作品中就成了淺薄、空虛、畸形和病態，他們只有掙脫“小我”的牢籠，從狹隘的反傳統的小圈子里回歸社會，才能最終實現思想的成熟，作品的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