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那言語神情倒像是在揭發別人,一個詩人的方致遠在揭發指控另一個貪腐的縣委書記。
進來以后,方致遠就一直陷于痛苦的失眠之中,每晚專心致志、全力以赴地去睡,也睡不到兩三個小時,并且那睡眠盡是些淺嘗輒止、吹彈欲破的淺睡,令人苦不堪言。看守所的周管教為此已經破例每天發給了兩顆安眠藥——再多就是“違規”了,可依然無濟于事。
這也難怪,從堂堂縣委書記淪為今天的“在押人員”,境況懸殊、人事變幻叫人一時何以適應?更為憂心的事還在于,從“雙規”到司法介入再到現在被關進看守所,自己陸續交代的腐敗情況已經累計達到了一個“臨界點”——作為曾經的法律系高才生,方致遠清楚地知道,再交代下去這個“臨界”將是生與死的界線,可是在強大的審查攻勢下,不交代就意味著要承受住巨大的精神壓力。
就在被失眠折磨得幾近崩潰之際,方致遠想到了家中的那本《約瑟夫·布羅茨基詩選》——也許它能夠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上個世紀的80年代末,正在讀大學的方致遠深深喜歡上了蘇裔美籍詩人約瑟夫·布羅茨基的詩歌。其時正是中國現代詩的“黃金時代”,在詩歌競放、詩人遍野的大學校園里,剛剛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布羅茨基一舉成為人們爭相拜讀的詩歌偶像。作為“粉絲”之一,同時也作為一名出色的校園詩人,方致遠正是從布羅茨基的詩句里真正找到了詩人的感覺:“墨水要比血液誠摯”、“一個人不能在火山旁生存卻又伸不出拳頭,盡管它的主人死時它不會緊握”……
從那時起,方致遠就養成了每晚臨睡前讀布羅茨基的習慣。然而光陰似水、水流花落,隨著畢業之后踏上了仕途,方致遠離詩歌是越來越遠,曾經令他激奮不已的布羅茨基逐漸成為了催眠良藥。以至于到后來,白天為公務勞心傷神的方致遠晚上老是睡眠不好,臨睡讀詩真成了必不可少的催眠手段。一次,一個下屬不知從哪兒打聽來方致遠曾經是位詩人,就找來倆民營企業家張羅著為領導出詩集,結果被方致遠嚴詞拒絕。拒絕后,方致遠也暗自覺得奇怪,心想這事若放在當年該是何其幸哉,可擱現在咋就顯得這么無聊!再后來他看了王躍文的小說《朝夕之間》,看到小說結尾處主人公關隱達發出“又一個詩人死了”的感慨時,這才明白:原來詩人已死,詩集自然就沒必要出了。
現在,正被失眠折磨苦了的方致遠,不由無限想念起那本《約瑟夫·布羅茨基詩選》來,想念這催眠良藥能給自己帶來熟睡的解脫,哪怕睡中是噩夢連連。
幾天后,妻子劉曉雅寄來了那本詩選,方致遠每晚開始了他的讀詩催眠。《波波的葬禮》、《獻給約翰·鄧恩的哀歌》、《佛羅倫薩的十二月》……這些詩篇很多年后的今天再讀,涉足官場近20年后來讀,平步青云又身陷囹圄后讀,是多么地熟悉而又陌生、親切而又遙遠、震撼而又寧靜啊!
《約瑟夫·布羅茨基詩選》沒有再成為方致遠的催眠良藥,但是卻解除了他失眠的痛苦。因為讀詩后的方致遠又找到了詩人的感覺,他重新拿起了荒廢20年的詩筆,他重新開始寫詩,而詩人是不怕失眠的。
三個月之后,原縣委書記方致遠的貪污腐敗案在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庭了。作為原告方的公訴人是檢察院的一位副院長,這個有著近40年黨齡的老檢察官,對貪官污吏可謂深惡痛絕。他與他的同事們在過去的大半年中,對方致遠進行了攻勢強大、深入細致的審問和調查,就是要讓這個貪官受到罪有應得的法律懲罰。此時,他們證據確鑿、勝券在握,等待方致遠的必將是永遠的身敗名裂和至少20年的牢獄生活。
庭審到了被告自辯的環節,這已是一場審判的尾聲。旁聽席上一些“懂行”的人,已在心里估算著方致遠可能被判的刑期:15年,20年,還是無期徒刑?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隨著方致遠的開口自辯,“尾聲”卻急轉成了“高潮”。
方致遠的語氣自然不再是縣委書記的官腔,然而也不是階下囚的沮喪口吻,他的陳述措辭華麗、邏輯嚴謹、聲調抑揚頓挫,大量的排比句、感嘆句交相雜陳,那是詩人的語言。他首先一口承認公訴機關的指控,接著便滔滔不絕地對指控之外的腐敗事實進行大量補充,這些原本讓檢察機關苦苦追查卻再無斬獲的貪腐罪行,如今被方致遠和盤托出。
現場所有的人都驚詫得啞然無聲。此時,他們眼前的方致遠顯然不是在為自己辯解,甚至也不像是為了從寬而坦白,看他那言語神情倒像是在揭發別人,一個詩人的方致遠在揭發指控另一個貪腐的縣委書記。揭發完了貪腐罪行后,詩人又把矛頭指向了縣委書記的職位本身,他質疑與之相關的權責設置,他指責所謂的官場潛規則,他批判沒有監督的“一把手”權力。最后,他談到了詩歌。他說他重新擁有了詩歌死而無憾,他剩下的唯一愿望就是出一本詩集。今天,在這里,他是用自己的生命在作最后一首詩,這首詩將像飛翔的花朵、赴死的燈蛾、親吻死神的子彈一樣,射向曾經的腐敗書記方致遠:砰!
四月風輕,碧草迷離。又一年的清明節,為完成丈夫最后心愿四處奔走、疲憊不堪的劉曉雅,帶著無限失落來到了方致遠的墓前。在淚光與火焰的彼此輝映中,詩人方致遠的詩稿化成了一言難盡的灰燼……
(通聯:江蘇省鎮江市鎮江日報社 21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