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工人與五四運動

[摘要]碼頭工人作為一種苦力，不為社會重視，但在“五四”運動中滿懷熱情地參加反帝愛國運動，并發揮了與其“地位”不相稱的積極作用。其積極表現及其中蘊含的潛力引起了早期共產黨人的注意。

[關鍵詞]五四運動 碼頭工人 抵制日貨 罷工

[作者簡介]劉秋陽（１９６３—），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近代史研究所兼職研究人員，武漢工程大學副教授，碩士。

基金資助：本文得到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０５ＪＪＤ７７０００９]資助。

自從１９世紀中期沿海沿江一些城市被開埠以來，輪船就逐漸成為來往于江河湖海的重要交通運輸工具。與此同時，為輪船裝卸貨物的碼頭工人也就隨之產生。碼頭工人在“五四”反帝愛國運動中發揮了積極作用，并引起了當時社會的普遍關注。遺憾的是，迄今為止對其研究十分有限。本文試圖在有關材料的基礎上，對“五四”時期的碼頭工人作一探討。

一

１８４２年清政府與英國侵略者簽訂了《南京條約》，上海、廣州、廈門、福州、寧波被辟為通商口岸。此后通過其它不平等條約，牛莊、漢口、九江、南京、天津等沿海沿江城市也陸陸續續被辟為通商口岸。外國輪船也就隨即開到了各通商口岸，為輪船裝卸貨物的碼頭工人隊伍也就隨之出現。

據１９２０年調查，當時“上海黃浦江兩岸，從十六鋪抵楊樹浦十多華里的地方，差不多盡是輪船碼頭”。這些碼頭上都是很多為輪船“起貨、背包、扛棒”的碼頭小工，“約略計算起來，這類小工總在三萬上下”。^[１]就整個上海來說，碼頭工人大約有五萬人。漢口的碼頭搬運工人“上自龍王廟、下迄洋火廠，有四千余人”。長沙的碼頭工人數目共約２８２０名。安徽蕪湖是著名的米市，１９２０年前后，蕪湖碼頭扛米包的工人，平時有２０００多人，秋季新谷登場時，工人數目約在４０００人左右。１９２０年，南京有三千人，無錫有４０００人。據有關統計，１９１９年全國各城市中碼頭工人總數大約三十萬。^[２]很明顯，到五四運動前，碼頭工人就成為中國工人階級隊伍中十分重要的組成部分。

碼頭工人的工作場所是在碼頭，其工作內容是為輪船裝卸貨物，這些貨物是機器生產的產品及其所需要的原材料；但是在工作過程中，碼頭工人使用的勞動工具主要是杠棒、繩索、扁擔、籮筐和鐵鍬，裝運過程主要靠人力肩運背扛完成。因此，從其勞動性質來，碼頭工人屬于產業工人，但從勞動過程來看，碼頭工人又是憑腰力馱負的苦力。

然而，在各業工人中“碼頭工人的境遇，尤為可憐”。鄧中夏認為在中國工人中“礦工、碼頭工、人力車夫為最苦。工人知識，亦略與生活程度相等”。^[３]碼頭工人從誕生之日起就受到碼頭資本家、買辦和封建把頭的奴役和剝削，其生產條件十分惡劣，生活狀況十分悲慘。１９２０年９月１日《新青年》雜志載文《漢口苦力狀況》，對漢口港散籌工人的生產生活作了如下描述：他們“作工時間，甚不一致，有力壯者終日背負，一日尚能得錢千文，余則數百文數十文不等”。他們“衣復無冬夏，僅破麻袋一片，遮其下體。夏則赤腘蓬頭，各以破袋一只覆其首，若富翁之戴風帽然。破草席一截圍其身，奇形怪狀，不一而足”，他們食不裹腹，“有終日不得一飽者，亦有兼日而食者，饑餓難忍”，“河灘、街沿、貨棚、船頭，皆彼等臥室，上風露而下潮濕”。碼頭工人的社會地位“若異類之不如”，時人干脆將其稱為“披麻布袋的”，又名“荒棄”。^[４]這種情況在全國并非個別。

１９２５年，一位澳大利亞人在看到碼頭工人的生活狀況和搬運貨物的勞動場景之后，不禁慨嘆“看到這種情景，對于什么是‘人類的苦難’就一定會有難以磨滅的印象了”，同時預言：“一場真正的革命即使不是行將發生，也是不可避免地要發生。那時，我就堅信。真正的革命必然發生”。^[５]實際上，中國碼頭工人在五四運動之前就為“真正的革命”作過預演，“礦工和和碼頭工人就曾鬧過罷工，并且顯示了相當的組織力量”。^[６]碼頭工人的罷工既有經濟上的，也有政治上的。１９１５年在反對日本滅亡中國的“二十一條”運動中，漢口碼頭工人就聚眾數千人，“涌入日租界，搗毀三菱、大和九三三洋行，又將俄租界外停泊的日產大阪公司躉船燒毀。日僑只有側目而視，不敢與較”。一向以兇惡殘忍著稱的軍閥王占元，“對碼頭工人不敢深究”。

當然，五四以前碼頭工人斗爭水平不高，主要是從自身的利益出發，且是自發性的、分散的，但為“五四”“真正的革命”，無疑作了經驗上的準備。

二

１９１９年發生的“五四”愛國運動，既是中國人民對外來侵略者的反抗和對本國封建統治的一次前所未有的沖擊，同時是對各階級、階層力量的一次檢閱，也是對中國社會各階級、階層政治態度的一次檢驗。

“五四運動實為人從良心上主張所欲為而不敢為，故五四運動除一二曹章私黨外，未有不表示贊同者”。^[７]碼頭工人在這場由學生發起的愛國運動中一開始不僅贊同學生的愛國行動，而且積極投身于這場前所未有的愛國洪流之中。

五四運動期間，青年學生提出抵制日貨，并經常走上街頭碼頭散發傳單，組織演講，“沿途聽者甚眾，內中有一苦力，亦宣言誓死不買日貨”。^[８]碼頭工人支持抵制日貨，還歡迎學生到碼頭演講。

為有效推進抵制日貨活動，各地學生組織了日貨檢查隊。碼頭工人經驗豐富，認識什么是日貨，知道各類日貨的流向，便主動向學生日貨檢查隊提供情報。長沙大碼頭江西幫碼頭工人劉四爺十分痛恨日本人，在他的帶領下，江西幫碼頭工人積極協助學生檢查日貨。他們常用暗號與學生聯系，“舉手伸五指，就是有日貨，舉拳頭就是沒有日貨”，大大提高了學生檢查日貨的效率。無奈之下，有日本商人“拿錢收買碼頭工人，要求暗中送貨，幫日本人阻撓學生查貨，但碼頭工人的愛國心十分強烈”，拒絕收買，并“公開揭露了他的陰謀”。^[９]

傳統觀點認為中國工人階級的罷工斗爭是在“六三”以后，但實際上小規模的、分散的工人罷工斗爭在“六三”之前確實存在。５月中下旬，寧波碼頭工人在得到北京學生發起愛國“義舉”的消息之后，就舉行罷工，不搬日貨，“某日公司由上海運煤一船往寧波銷售，因無人挑運，原船裝回原地，自是該公司是條商船斷絕矣”。值得指出的是，有學者認為在“五四”運動的第一階段“沒有工人和工商業者的罷工”，這種結論不符合實際，同時該學者又在另兩個不同的地方又很矛盾地強調：“寧波碼頭扛幫工人為拒絕搬用日貨舉行了罷工，這是‘六三’以前全國出現最早的罷工之一?！?sup>[１０]顯然后面的結論更符合實際。

上海碼工人以罷工支持學生的愛國行動。５月２５日浦東一帶各數百名碼頭工人代表，在老白渡地方開會集議，“全體一致表決，凡遇日本船只抵埠，不為起貨；并分發傳單，勸導各碼頭勞動界切實進行。各碼頭繼續實行者日多”。^[１１]接連幾天，上?！案鬏啿捍a頭小工異常熱心，對于外洋來滬各日輪，咸皆袖手觀望，拒不運卸貨件，以致輪埠公司深抱為難；雖經獎勵小工頭設法起卸，然亦不生效力”。^[１２]

南京、天津、武漢、廈門等地的碼頭工人也紛紛罷工響應。南京下關為水陸交通碼頭，凡是進口的貨物，均由此碼頭起卸搬運入城，但“因青島問題，外交失敗，一般扛駁夫役亦激于義憤，日昨有某國大批貨物裝運抵寧，各夫役不愿扛駁，全體罷工”，使日本人感到“大窘”。^[１３]天津碼頭工人還集體商定對付日貨的辦法，決定“此后如再有日貨進口船只抵埠時，無論其出若干代價，不許為之雇傭卸載，如有違背者，從重議罰”。^[１４]幾乎與此同時，漢口租界內的太古、怡和各碼頭工人也一致罷工。６月２日，廈門碼頭工人不肯為日船卸貨，“故由香港裝往廈門之貨物托日船運去者大為減少”。

碼頭工人扛包卸貨，勞動辛苦，但其勞動收入卻是全家的衣食之源。有日本商人想見縫插針，常用“幾倍的工價企圖誘惑碼頭工人”，破壞罷工運動，但“碼頭工人寧肯挨餓”，也不替日本人運送貨物。湖南長沙的碼頭工人拒絕為日船搬運船用煤炭，還組織糾察隊維護秩序，并相互接濟，共渡難關，“碼頭工人中有張家訓、張家福兄弟最為熱心，他們熱情地向大家宣傳，組織糾察隊，還把自己的錢拿出來救濟困難的工人，支持斗爭”。最后迫使日船無法開行，在港口停泊好幾天。^[１５]

碼頭工人的罷工正值學生斗爭的艱苦階段。五月中旬以后，北洋軍閥政府已接連發布多次壓制學生愛國活動的命令，并積極作鎮壓準備。碼頭工人在這樣的關鍵時刻的罷工斗爭無疑是對學生愛國行動的有力支持。碼頭工人的罷工斗爭同時也得到學生的高度贊揚。在得到寧波碼頭工人罷工的消息后，北京中等以上學校學生聯合會就特地致函寧波碼頭工人，表示：“近聞工界同胞亦投袂奮起，同伸敵愾，寧波工人之代日商運煤者，今已堅決表示不為再運……熱忱愛國，海內同欽。深望始終堅持，毅力進行，中國前途實利賴之。”^[１６]青年學生從碼頭工人中看到了中國革命的前途和希望。

三

北洋軍閥政府在６月３日大肆鎮壓北京學生愛國活動的暴行激起全國人民包括碼頭工人更加強烈的反抗，因而出現了以上海為中心的“三罷”斗爭。

在“六三”以后以工人階級為主體的愛國斗爭中，碼頭工人以更大規模的、持續的罷工斗爭支持學生的愛國行動。６月９日，上海楊樹浦日商紗廠碼頭停泊著四船等待起卸的煙煤，但“碼頭小工均不肯代卸”，船舶只得停泊在碼頭，日紗廠無法正常運行。同時在虹口各碼頭、日本郵船碼頭，“已無華工蹤跡，日清、三菱等碼頭棧房亦已較平時減少過半”。據估計，上海有２０００多名碼頭參加了當天的罷工。^[１７]

上海是中國碼頭工人最多的地方，上海碼頭工人的罷工斗爭集中反映了當時中國碼頭工人斗爭的特點?！傲币院?，上海碼頭工人在罷工斗爭中認識到統一組織的重要，提出了與有關方面協調愛國行動的要求。在６月初碼頭工人罷工之前，就有碼頭工人代表給上?？偵虝懶牛硎尽八麄冎辽僖T工三天，要讓北京知道連工人也不答應北京政府的舉動。信上要求與總商會合作，并希望他們與工人的領袖在上海舉行一次聯席會議”，協商討論罷工罷市問題。^[１８]但由于代表民族資產階級上層利益的總商會對這次運動缺乏誠意，碼頭工人只得單獨進行行動。此后，又出現碼頭工人利用傳單方式聯絡各碼頭工人進行統一同盟罷工的現象。６月１２早晨在法大馬路就“忽發現一傳單云：寧紹、大達、三北、招商、太古、怡和各碼頭水手、火夫等各工人準于今日起一律罷工，以示商學工一致救國云”。^[１９]這表明碼頭工人已突破了幫派的限制，在民族危機的激勵下和在愛國情懷的呼喚中，有了明顯的階級組織意識。

上海碼頭工人的罷工斗爭使往日喧鬧的上海碼頭頓時變得冷冷清清。

與此同時，福州、南昌、武漢、天津、南京、鎮江、重慶等地碼頭工人也繼續罷工聲援學生的愛國斗爭。６月５日福州的碼頭工人率先呼應由上海開始的“三罷”斗爭，拒絕為英、日輪船起卸貨物。６月１２日九江躉船工人和碼頭工人舉行大罷工，工人拒絕裝卸貨物，使下行的江華、吉和等號輪船不得不放空而去。６月１５日，江華號輪船運貨到九江，但“各工人均相約不往取貨。忽有后到之某工人不知前約，欲往取貨，于是群起毆之并謂現在商界罷市，學界罷課，我等工人何獨無心肝，不為應援”。^[２０]南昌的江北碼頭工人也開展了罷工斗爭。西部山城重慶的碼頭工人也拒絕為日輪起卸貨物。碼頭工人在全國各地燃起了反帝反封的大火。

“六三”以后，碼頭工人除了舉行罷工表達自己的愛國情懷之外，還繼續進行抵制日貨活動。長沙碼頭工人參加“愛國十人團”，宣傳抵制日貨。碼頭工人還勸中國乘客不坐日船?！盀g陽碼頭、金家碼頭、洪家碼頭的碼頭工人，便向旅客宣傳莫乘日船，并帶旅客到中國船上去，好好招待他們”。^[２１]湖南湘陰縣城的碼頭工人，在大有輪船上查出日貨白洋布、洋綢布數十匹，全部予以燒毀，并協助“救國十人團”處罰奸商。在江蘇，抵制日貨之風潮也是“愈推愈廣，現已遍及于四鄉”。^[２２]

中國人民在“五四”期間抵制日貨及罷工斗爭取得了明顯成效。據日本大阪《每日新聞》報道，“自上月抵制風潮發生以來，日貨輸出大為減少，計五月份之輸出額，較之平時已減去百分之三十?！L江一帶現皆停止辦貨”。^[２３]碼頭是當時中外貨物進出口的主渠道，碼頭工人承擔大部分外國進口貨物的起卸工作，因此“五四”期間抵制日貨之所以能取得明顯成效，碼頭工人顯然是功不可沒。

碼頭工人是地位低下的苦力，但人數較多，職業位置特殊，其罷工斗爭既表明了自己的政治態度，同時，一方面有力地配合了以產業工人斗爭為主的“三罷”斗爭，同時帶動了其他苦力工人的愛國斗爭，從而匯入了全國人民愛國斗爭的洪流，最終迫使軍閥政府滿足學生在運動開始提出的愛國要求。

碼頭工人在“五四”運動中盡管也暴露出不足之處，但是它以斗爭表明了自己的政治態度，同時顯示了自己是中國革命中一支不可忽視的政治力量。鄧中夏在１９２３年就把碼頭工人與礦工一起并稱“兩種有力的工人”，是對“革命事業大有幫助的”工人群體，“我以為海員、路工、礦工、碼頭工人、市政工人五種工人特別重要”的觀點，建議今后共產黨對碼頭工人“應多下工夫”。^[２４]１９２５年毛澤東在其文章中也指出，除了要重視產業工人在中國革命中的主要作用外，“都市苦力工人的力量也很可注意。以碼頭搬運夫和人力車夫占多數，糞夫和清道夫等亦屬于這一類”。“其經濟地位和產業工人相似，惟不及產業工人的集中和在生產上的重要”。^[２５]碼頭工人在“五四”期間的突出的表現也得到共產黨人的肯定。

注釋：

[１]李次山：《上海勞工狀況》，《新青年》第７卷，第６號，１９２０年５月。

[２][６]劉明逵：《中國工人階級歷史狀況》第一卷第一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１９８５，第９１、９５頁。

[３][２４]鄧中夏：《中國工人狀況及我們運動之方針》，《中共黨史參考資料》（一），人民出版社１９７９，第４６３、４６３頁。

[４]劉去生：《漢口苦力狀況》，《新青年》第八卷第一號，１９２０年９月１日。

[５][澳]Ｃ．Ｐ．菲茨杰拉爾德：《為什么去中國》，山東畫報出版社２００４年７月，第９７－９８頁。

[７]蔡曉舟、楊景工：《五四》，《五四愛國運動》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１９７９，第４４７頁。

[８]天津《益世報》１９１９年５月２４日

[９][１５][２１]《五四運動時期湖南人民革命斗爭史料選編》湖南人民出版社１９７９，第１４９、１４９、１５０頁。

[１０]劉明逵：《中國工人運動史》第二卷，廣東人民出版社１９９８，第５６－７１頁。

[１１]《民國日報》１９１９年５月２７日。

[１２]《時報》１９１９年５月２９日。

[１３]《新聞報》１９１９年５月２７日。

[１４]天津《益世報》１９１９年５月３１日

[１６]北京《晨報》１９１９年５月２３日。

[１７]《申報》１９１９年６月１０日。

[１８]《大陸報》１９１９年６月６日。

[１９]北京《晨報》１９１９年６月１２日。

[２０]《申報》１９１９年６月１６日。

[２２]《五四愛國運動資料》科學出版社１９５９年，第１３０頁。

[２３]天津《益世報》１９１９年６月２１－２２日。

[２５]毛澤東：《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毛澤東選集》（一卷本）人民出版社１９６４年，第８頁。

責任編輯梅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