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經濟學背景的人一般都知道美國經濟學家弗蘭克·奈特,因為他們都知道經濟學的芝加哥學派,而奈特就是芝加哥學派的奠基人之一。奈特在芝大執教期間教過的學生,后來功成名就者無數,其中就有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斯蒂格勒、布坎南、薩繆爾森等人。斯蒂格勒和布坎南的博士論文的指導老師,就是奈特。
奈特執教芝加哥大學期間,那些在芝大經濟學系求學并成就一生榮譽者,在回憶自己的成長之路時,都認為自己是受了奈特的影響,他們共同的回憶是,奈特全心全意地向所有的學生傳遞一個信息:無論在科學的學術領域之內還是之外,這個世界上都不存在其信息值得被捧到至高無上的神。很多看似真理的事物,實際上都有很多的問題,有勇氣沖破知識的迷霧,才不愧是真正的學者。在容易受到許多事情困惑的學生年代,奈特對神的看法,鼓舞了學生們對知識的探索,也使學生建立起自信心。所以布坎南才在回顧個人發展路徑時說道,他實在難以想象,假如自己未曾受業于奈特,將會成為什么樣的人。正是因為如此,芝加哥大學在1940年代有一句流傳很廣的名言:上帝并不存在,但奈特就是先知。
所謂先知,是指這樣一類人,他們勤于積累知識,也勤于探究知識,并根據自己的知識和對知識的探索,為后面的人們指出方向。奈特對前人知識的積累,反映在他對經濟學的最大化配置的認識上,他對前人知識的探索,反映在他對社會與經濟互動的結構的探討上,因此奈特的經濟學不同于前人的經濟學,他強調市場的組織結構,是一種融最大化配置與組織協調于一體的經濟學。奈特的理論,至今也無人超越。
遺憾的是,集中反映奈特經濟思想的名著《風險、不確定性與利潤》與中國人見面很晚。臺灣銀行當年集中出版了一批經濟學名著,一共190余種,但沒有奈特的這本書。英文本盡管已再版了N次,并有斯蒂格勒及相關人士作序,但在北京地區,僅國家圖書館與北京大學經濟學院資料室有藏書。北大這本是1921年版。在我借閱的時候,沒有發現書中的借閱記錄,但從書中批注的字跡來看,墨色已淡,該書的最后一次的借閱恐怕至少也有二三十年之久了。我從批注的文字,甚至能猜測到當年這位老師閱讀該書的目的,他(她)一定是在為教授利潤理論收集資料。因為書中的批閱(是用英文寫的!)只在前三章,從第四章開始就沒有了任何批注,而前三章正是奈特對從亞當·斯密開始直到馬歇爾的利潤理論的檢討和梳理。
實際上,如果真正想把握經濟學理論,奈特的思想是不可或缺的一個部分。我們知道,在二十世紀的一百年里,經濟學思想經歷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由馬歇爾積前人之大成、并梳理為新古典經濟學思想的“邊際革命”。邊際革命主張,與資本增值與變化聯系在一起的成本和利潤,是經濟活動的動因。第二階段則是“凱恩斯革命”。凱恩斯革命是對新古典經濟學自由放任原則產生懷疑的階段。第三階段出現在二十世紀世紀六十年代,史稱“新古典主義的反凱恩斯革命”。這場革命實際上有一個很長的醞釀期、有很多的支持者,公認的說法是,為這場革命提供了哲學理論支持并最終使這場革命成功的重要人物,就是本文論及的弗蘭克·奈特。但如果讀過了奈特的《風險、不確定性與利潤》就可以明白,第一階段邊際革命的成功,奈特一樣功不可沒。正因為如此,斯蒂格勒才將奈特之書譽為是在一戰之前寫就但現在仍有重大影響的兩部經濟學著作之一(另一本是歐文·費雪的《利息理論》)。
傳統經濟學對利潤的認識在早期有英國分析與法國分析之分別,英國分析將利潤視為是對資本的回報;法國分析則將利潤看成為工資的一種形式。英國分析發端于李嘉圖,發展于龐巴維克,其核心是遵從勞動創造價值學說,在生產領域中探討勞動與勞動時間在價值形成方面的作用以及為資本帶來利潤的過程。二十世紀初,新古典主義通過競爭而達于均衡的分析框架遭人質疑,疑問的要點在于,在競爭性均衡的過程中,不可能存在利潤。為了解釋在競爭性均衡的過程中利潤的存在。晚近以來,又出現了用“動態論”和“風險論”分析利潤的觀點。動態論的觀點由J.B.克拉克提出,風險論則由F.B.霍利提出。按照克拉克的觀點,在靜態條件下,每個要素都獲得了自己生產的東西,又因為成本總是與銷售價格相等,所以對企業家的日常管理工作來說,除了工資,不可能有利潤存在。因此,利潤是經濟過程動態變化的結果。
奈特不同意上述脫離完全競爭來論述利潤的邏輯。奈特首先不同意的是關于生產與資本的理論。奈特認為,從現實生產的角度看,企業家是在上一個時間購買生產要素,并通過一個生產期間將它們轉換為在下一個時間里出售的產品。這里的重點就是生產期間,這也是與李嘉圖乃至龐巴維克相區別之所在。李嘉圖是通過勞動來論述資本之增值,即利潤的出現;龐巴維克是通過一定時間的生產期的“等待”來說明利潤的起源;奈特是通過生產期間之前的預期,以及生產時間之后預期的實現與否,來討論完全競爭條件下利潤的出現。
奈特對完全競爭條件下利潤的解釋如他的書名表述的邏輯一樣,是通過風險與不確定性的區別,來說明利潤的出現的。按照奈特的說法,風險是可量度的,其概率是可知的。因為可以確定概率,所以風險可以通過保險轉給他人如保險公司負擔。不確定性是不可量度的,其結果是未知的。人類滿足欲望的生產是需要時間的,這段時間就是不確定性產生的過程。
老實說,完全競爭只有在奈特這里,才得到了完全的論述。奈特認為,只有在所有未來事件完全可以預見的靜態完全競爭條件下,利潤才會消失。但是,由于現實經濟中存在大量的沒有先例的風險即不確定性,這樣,在企業家于生產之前簽好了的生產合約并通過一段生產時間創造出產品之后,其市場出售價格與合同固定的生產服務價格之間就會出現一個差額。這一差額就是利潤(正的或負的)。據此推論,只有在對未來和對變化的結果的不完全知識條件下,利潤才可能出現。因此,如果要獲得利潤,就需要有某種不可預測或量度的風險,即不確定性。只有那種因人的知識的有限性,只有在那種對未來能發生什么事情的概率一無所知的條件下,發生的獨一無二的事件,才具備不確定性性質。因為,誰也無法把這種不確定性轉換成能夠影響資源配置的生產成本,所以,利潤只是一種以無法預見的方式表現這種不確定性遺留后果的事后的剩余(正的或負的)。因此,可量度的風險不產生利潤,不可量度的風險即不確定性,才能產生利潤。
奈特理論推理過程之嚴密,理論討論之晦澀世所公認。諾獎得主弗里德曼的夫人羅絲當年在芝大經濟學系讀研究生時,曾做過奈特的研究助手。根據她的回憶,奈特講課時全班同學中有三分之二的人常常聽不懂他在說什么,而他所授內容的三分之二對剩下的三分之一的學生也沒有什么用,但是這三分之一的學生確實從這三分之一的內容中學到了貨真價實的東西。而這些學到東西的學生就是后來在經濟學領域出人頭地的佼佼者。當然,奈特的學生中也有很多人認為他糊涂顛倒、制造混亂,但對那些理解他的學生來說,比如后來的諾獎獲得者們,正是在其他人認為雜亂無章的地方看到了深度,學會了探究。
奈特的理論也被很多人認為是偏離了正統經濟學理論,這種看法源自奈特對利潤出現的論證過程。奈特是通過風險與不確定性的區分,尤其通過應對不確定性的企業組織與企業家職能的討論,論證了利潤的來源。這種對企業組織理論的討論,實際上早于科斯。
在奈特看來,人類經濟活動中的不確定性要通過有組織的經濟活動加以解決。奈特首先通過對人類本性的探討,就人們對不確定性可能產生的反應進行了分類,并對人類如何處理這種不確定性進行了討論:第一,通過對事實進行歸組,從量上減少不確定性,這就是企業組織的出現;第二,人與人處理不確定性的差異,導致了解決不確定性的權力集中到某些人手中的趨勢,這就是企業家的出現。遵循這一思路,我們會發現,現代企業制度的確立過程,就是人類解決不確定性的發展過程。在手工業組織階段,解決不確定性的需要,使這一組織顯示出一種無法阻止的轉化為一種迥然不同的制度的趨勢,這種趨勢導致了今天占據主導地位的“自由企業”制度的出現。
按照奈特的思路,合伙制企業發展到一定規模,組織的無效率、無法有效保障共同利益以及由道德風險所引發的更大風險等等,在都反過來限制了企業規模的繼續擴展,并導致了公司形式的組織替代合伙制的變革。公司組織的出現為規避風險開辟了一條與單純合并風險完全不同的途徑。所有權極為細小的可分性及股份轉手的便利,使得一位投資者除了可以增加在一個單個企業中的規模投資外,還可以將所擁有的財產分散在大批企業名下。就不確定性而論,這種分散的效果明顯是雙重的。其一,對投資者來說,將各種股票合在一起來可以進一步抵消風險,因為他手上持有不同公司的不同股票,因此其損失和利益多半會趨向于相互抵消,這就為他的全部收入提供了高度的規律性和可預測性。其二,他的全部資源中的一小部分發生損失的幾率,與損失大部分資源的幾率相比,就不太重要了。
奈特在討論完全競爭經濟學時對企業組織理論的貢獻,被公認為是自1776年現代經濟學問世以來的二百年間,改變了企業理論專業視野的兩篇文獻之一(另一篇是科斯的文章)。但奈特的討論與科斯的討論從起點上就有不同。
奈特討論企業組織是出于對基于功利主義假設的經濟學理論的認識。奈特認為,“經濟學”一詞的本義所說的所有經濟學理論,是一種純粹抽象和形式化,且沒有實質性內容的學說。它討論的只是某種規范的“經濟學”原則,并不涉及要利用什么或是如何利用的問題;更具體地說,價格經濟學討論的是一種社會機制,在這種社會制度中,每個人只把其他所有人和社會作為他自己這一個人經濟的手段和條件、一種魯賓遜經濟的機械組織來對待。它討論的是給定的“所有者”,根據給定的技術體系對給定資源的使用,以滿足給定的欲望的過程,是如何通過完全市場體系組織起來的。經濟學理論并沒有在經濟理論中給企業以一定的地位,企業只被看成為與個人相同的一個單位,只是在經濟的發展過程中,原來是由個人這個單位來生產產品,現在則是由企業這個單位來生產產品。
我們知道,經典經濟學理論在討論資源的最優配置時,有一個隱含的前提,即假定企業組織已經存在,企業組織已經存在之所以能成為假定前提,是因為經濟學從一開始就認為分工與合作是提高勞動生產率的合理途徑。因此,專門的工廠雇傭專門的工人,形成了企業內部各種專門人才的合作;工廠的工人向上游企業購買原材料,形成了市場與市場之間的合作。經濟學無須對此進行討論。
在科斯的眼里,新古典經濟學的這種分析方法,是將社會的經濟結果,看成為只受生產成本約束的分析方法。科斯認為,對現實經濟的約束變量不僅僅是生產成本,還包括交易成本。企業的出現,就是交易成本約束條件下選擇的結果。它解決的是所有不能由市場這只“看不見的手”指導的生產和活動中所發生的交易成本對經濟運行的影響。按照科斯的命題:在其他條件不變的情況下,市場之間的交易成本越高,通過企業來組織資源的比較利益就越大。因此,如果市場的交易成本超過了管理成本,要實現利潤最大化,就要求用企業來代替市場。
科斯是通過交易成本與管理成本的比較,說明了企業存在的理由,以及企業替代市場的規范條件。也就是說,企業的管理成本與市場的交易成本相等是企業存在的條件,市場交易成本超過企業管理成本,資源由企業經營;市場交易成本低于企業管理成本,資源應由市場這只看不見的手配置。
奈特企業理論與科斯企業理論雖然從起點上完全不同,但兩人的落腳點卻驚人地相似。相似之處在于,兩人都是以成本來解釋企業的存在與發展。不同的是,科斯的成本是交易成本,奈特的成本則是不可預見的成本,即不確定性成本(正的或負的)。
進一步分析,科斯對企業的出現的分析,是對新古典經濟學的補充和完善。從科斯的企業組織理論看,科斯的企業組織理論實際上是關于合約的安排和組織的安排的分析,是對新古典經濟學的基礎——阿羅—德布魯范式的挑戰。但科斯的這種分析方法卻首先保留了新古典經濟學的三個基本要素:穩定性偏好、理性選擇模型以及均衡分析方法。科斯學派只不過是對新古典經濟學的保護帶作了修正:即主體的環境約束問題、主體所擁有的信息問題和主體與客體間相互作用的方式問題。在此基礎上再引入了新的變量,如信息、交易成本、產權約束和政府行為干預等,從而形成了此后新制度經濟學發展的方法論基礎。
現代經濟學起源于亞當·斯密,發展于大衛·李嘉圖。但斯密與李嘉圖的理論有一個非常本質的區別:斯密根據專業化報酬遞增論述了分工經濟,這里的前提條件是,只有在每個人至少在一種工作上比他人的生產率高,才可能有分工,因此斯密提出的是分工會產生出生產率的事后優勢;李嘉圖不同,李嘉圖認為,個人與既定生產資源的結合在事前就會產生出生產率優勢。由于李嘉圖的比較優勢更符合表象上所觀察的現象尤其是國際貿易的現象,所以李嘉圖的比較優勢理論獲得了后輩經濟學家的推崇。但是,斯密提出的是分工會產生事后的優勢,這種事后的優勢一定與分工中的經濟組織及經濟組織形式有密切的關系,因此,如果按照斯密的理論傳承,經濟學的核心將會向企業組織理論發展。而李嘉圖的比較優勢則與分工產生優勢無關,因此只需討論資源配置,無須討論企業組織的作用。
二十世紀初,以馬歇爾為首的新古典經濟學在繼承古典傳統的基礎上將經濟行為人分為消費者與生產者,并因此而將經濟運行看成為需求與供給雙方互動并達于均衡的過程。這種分析方法雖然將經濟學理論形式化為一個精美的框架,但卻因為完全競爭條件下的一般均衡過程使利潤出現趨向于零的趨勢而遭人質疑。
奈特的理論則前承古典經濟學,后修護新古典框架。面對二十世紀初對新古典主義框架的懷疑,即在新古典強調競爭的條件下,在長期均衡中,利潤是否存在的疑問。奈特首次將不確定性引入了完全競爭理論,以這種從現實中提取的概念論證了利潤作為對企業家承擔不確定性的報償,可以存在于競爭的平衡之中,并由此而論證了企業和企業家的出現,從而為新古典經濟學的完全競爭理論提供了完善的輪廓和定義。在用企業組織論證利潤之產生的同時,奈特也回歸了斯密論述分工與組織對人類福祉的作用的分析,是一種集古典與新古典之大成的理論,也是1980年代末與1990年代初探討斯密之比較優勢對經濟組織之作用的開端。
這就是先知的經濟學,經濟學的先知。
(《風險、不確定性與利潤》,[美]弗蘭克·奈特著,安佳譯,商務印書館2006年2月版,21.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