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關系的歷史變遷與“輩份”錯位的邏輯分析（下）

四、“主”“仆”關系的復歸與重建

當封建專制統治達到登峰造極的全盛時期以后，專制統治的“主權在天”“主權在神”和“主權在君”的理論基礎也開始動搖了，從此人類社會便緩慢地進入了從專制政治向民主政治、從官僚本位向人民本位轉變的歷史進程。

在東方國家，雖然中國最早開始了這種轉變，但卻收效甚微。早在封建社會的盛唐時代，就有著名政治改革家柳宗元(773—819)，在他的《送寧國范明府詩序》和《送薛存義之任序》中，分別提出了“吏為人役”和“官為民役”的政治理論，這是人類社會進入專制政治時代以來第一次提出的“以民為主”的“官”是“仆”、“民”是“主”的民主主義理論，這同中國專制社會長期存在的“官父”“子民”的民本主義理論已經劃清了界限。800多年后又有明末清初的黃宗羲(1610－1695)在其《明夷待訪錄》中不僅反對和否定了君主專制統治，而且還提出了“天下為主君為客”和官員或臣子都是“為天下”“為萬民”服務的公仆的思想。但是，非常遺憾，他們的這些進步思想，都是中國封建社會中極少數人的個人理想和個人追求，并不是統治階級的主流意識形態。只能是茫茫大海中的一個轉瞬即逝的波濤，沒能像歐洲的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那樣，形成一種對專制統治發起持續沖擊的狂潮。在我國形成一種足以毀滅專制的狂潮，是從清末民初孫中山領導的民主革命開始的。孫中山曾經說過：“民國者，民之國也。為民而設，由民而治者也。”“專制國家，人民是君主的奴隸；共和國家，人民是國家的主人，官吏是人民的公仆”(《孫中山全集》第200頁、第522頁)。所以，直到民國初年，我國才從理論上最終完成了從“主權在天”、“主權在神”、“主權在君”到“主權在民”的轉變。

在西方國家，雖然早在《圣經·馬太福音》中就有了“在你們中間，誰愿為大，就必作你們的傭人；誰愿為首，就必作你們的仆人”的說法，但這只是一種宗教思想，而且沒有明確提出“公仆”二字。因此，西方真正在政治思想領域內把主仆關系根本轉變過來，是從中世紀末期具有悠久民主政治傳統的意大利開始的。以徹底埋葬神權政治和君權政治為目標的“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是人民大眾徹底擺脫神權統治和專制政治的兩次思想解放運動。從文藝復興時代開始，新興的資產階級首先在政治思想領域亮出了自由、平等、民主、法治、以及博愛、寬容這些可以給神權政治和君主政治的“主權在神”“主權在君”以致命一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然后又從行動上掀起了以主權在民、分權制衡、代議民主和保護少數為主要內容的政治民主化運動，首先在西歐徹底埋葬了專制政治，取得了民主戰勝專制的徹底勝利。經過這些運動，才把曾經長期被顛倒的君主與臣民、官員與人民的關系重新顛倒過來，得出了國王或官員都是人民的“公仆”、都是人民的“勤務員”的結論，從而完成了從“主權在神”“主權在君”到“主權在民”的轉變。

第一個把這種被顛倒的關系重新顛倒過來并最先提出官吏是人民公仆的西方政治人物究竟是誰呢?我國理論界至少有五種不正確的說法：有的說是革命導師馬克思、有的說是美國首任總統華盛頓、有的說是普魯士國王腓特烈大帝、有的說是法國啟蒙大師盧梭、有的說是英國著名詩人約翰·彌爾頓等，可是這些人都不是提出“公仆”提法的第一人。當然，這五位歷史人物都有過國王及其官吏是人民的“公仆”或“仆役”的說法。但是，他們都不是提出“公仆”提法的第一人。因為在他們五人之前，已先有被譽為文藝復興之父的意大利著名詩人但丁(1265—1321)在其政治名著《論世界帝國》(1311年)一書中第一次提出了“人民公仆”的提法，他說：“公民不為他們的代表而存在，百姓也不為他們的國王而存在；相反，代表倒是為公民而存在，國王也是為百姓而存在……雖然從施政方面說，公民的代表和國王都是人民的統治者，但從最終的這方面來說，他們卻是人民的公仆。”其后不久，又有英國早期空想社會主義者溫斯坦萊(1609－1652)，不僅提出了公職人員必須每年改選一次，不能自己確定自己的接班人，而且還第一次提出了國王及其官吏都是人民的“勤務員”的思想。從那時以來，西方國家經過數百年的奮斗，并通過不斷的改革和完善，從而不斷地普及和提高了對各級議會議員、各級行政長官和英美法系國家各級法院法官的定期直接選舉和直接罷免。尤其是通過對具有競爭性的自由選舉制度的牢固確立和不斷改革，最終確立和鞏固了人民當家做主的主人地位，逐步樹立了各級官員都是人民的公仆和勤務員的理念。

到了500多年后的十九世紀中后期，馬克思在總結巴黎公社經驗時，不僅充分肯定了首先由但丁和彌爾頓等人提出的國王和官吏都是“人民公仆”的思想，而且還充分肯定了首先由溫斯坦萊(1609－1652)提出的國王和官吏都是人民的“勤務員”的理論。因此，馬克思指出：“普選制徹底廢除了國家等級制，以隨時可以罷免的勤務員來代替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的老爺們。”(《馬恩全集》第17卷，第590頁)恩格斯也指出：為了把官員永遠變成人民公仆，巴黎公社采取了兩個辦法：“第一，……一切職位都交給由普選選出的人擔任，而且規定選舉者可以隨時撤換被選舉者。第二，它對所有公職人員……都只付給跟其他工人同樣的工資。”(《馬恩選集》第二卷，第335頁)只要共產黨人認真堅持馬克思主義，并真正遵循這兩條不可違背的基本原則，我們就完全可以避免買官賣官的泛濫成災，也完全可以防止官員從“社會公仆變為社會主人”，因為這是必不可少的制度保證。

因此，無論是資產階級的進步思想，還是無產階級的先進理論，都把曾經在原始社會存在過的又早已被顛倒的主仆關系重新顛倒過來了。即重新恢復了一切公共事務的管理者和一切公共權力的行使者，都是人民的公仆、都是社會的公仆、都是人民的勤務員的觀念。從此，也宣告了我國封建社會長期流行的“父母官”提法的終結。

五、“倫理”“輩分”的錯位與反正

在1911年爆發的辛亥革命，使中國成為東方的第一個民主共和國。因而對以“民惟邦本、本固邦寧”、“載舟覆舟”為口號的“民本政治”的超越，以及對以“忠君愛民”、“以官為父”、“以民為子”的“君主政治”為內核的“封建秩序”的掃除，也首先是從中國開始的。

孫中山領導的資產階級舊民主主義革命，在推翻帝制建立民國的同時，不僅接受了西方民主國家“自由平等”“民主法治”“主權在民”等“以民為主”的民主主義的進步思想，尤其是形成了“天下為公”、“民主憲政”、“五權分立”、“人民做皇帝”和官吏是“公仆”的理論。這些思想理論的產生形成，從根本上徹底否定了封建專制主義的“父母官”的提法。但誠如孫中山先生臨終時所言“革命尚未成功”。

毛澤東領導的無產階級新民主主義革命，在推翻專制獨裁和重建民主共和的同時，同樣接受了以馬克思恩格斯為代表的來自西方國家的“主權在民”、“社會主人”、“社會公仆”和“勤務員”等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的先進思想，毛澤東還提出了“一切工作干部，不論職位高低，都是人民的勤務員”，“都是普通勞動者，而不是人民頭上的老爺”的思想；周恩來、朱德、陳毅等還提出了人民是“父母”的思想，特別是陳毅以詩述懷留下了“人民是父母，我是好兒郎”的著名詩篇。但是，大搞封建特權的“父母官”思想仍然存在，封建主義殘余遠未肅清。

鄧小平領導的社會主義改革開放，在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同時，他不僅從政治上提出了“沒有民主就沒有社會主義”和“不把自己看作是人民的公仆，而把自己看作是人民的主人，搞特權，特殊化”“這是封建主義殘余尚未肅清的表現”的說法，而且還形成了“以民為主”和“敬民如父”的理念，要求我們的各級干部都必須做到：應以民為父母，敬民為根本。所以他才具有那種發自內心的真摯情感：“我是中國人民的兒子，我深情地愛著我的祖國和人民。”但是，仍有不少人對封建主義的“父母官”情結念茲在茲。

當代文豪郭沫若曾經說過：“在官僚本位之下，無論‘貪官’還是‘清官’，有一個根本點是共同的，即他們都自命為‘為民父母’，用家長制的包辦來‘為民做主’；而在人民本位之下，則是人民自己做主。”(郭沫若1960年12月3日《致陳明遠信》)所以，我們今天所處的時代，再也不是那個“官僚本位”的“為民做主”和“為民父母”的時代了；而是進入了“主權在民”、“人民本位”、“人民做主”和“為民之子”的時代。因此，人民本位時代的一切官員，無論如何都不能以封建主義的“父母官”自居，無論如何都不能以“為民父母”、“民之父母”、“為民做主”和“愛民如子”為榮。否則，就像孫中山1912年三月在“致內務部令”中所批評的那樣，“官廳為治事之機構，職員乃人民之公仆，本非特殊之階級，何取非分之名稱，”如果繼續使用“為民父母”、“民之父母”、“大人老爺等名稱，受之者增慚，施之者失體，義無取焉。”

但是，只要沒有確立普遍的平等的直接的自由選舉制度，就不可能牢固確立官員乃“人民之公仆”的理念，正是由于我們沒能做到堅持巴黎公社的原則，對執政黨內部和人民內部的選舉制度的科學構建始終沒有及時到位，所以至今沒有做到像巴黎公社那樣，把“一切職位”都交給由人民直接選舉出來的人來擔任，因此我們對具有封建專制印記的“父母官”文化所進行徹底驅逐的任務就無法完成，其結果是“以服務人民為榮”的社會主義榮辱觀也遠未確立。其主要表現至少有三個方面：

其一、有的表現為對人民不平等：處處以官員處在“上位”為至尊至榮，而以人民處在“下位”為至卑至恥；所以他們就不是把“服務人民”當作人民當家作主的目的，而是把服務人民僅僅當作當官做老爺或維持自己的執政地位的手段；不是把廣大人民的艱難困苦當作自己的服務對象、而是把上級領導的點點滴滴當作自己無微不致的服務對象；而且還津津樂道，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其二、有的表現為對官位不清醒：不知道當官“不是什么有利可圖的事”，不知道當官“是一種沉重的負擔”(盧梭《社會契約論》第四冊第三章)，不知道當官是給人民當仆人，不知道當官是為人民服好務，不知道當官不能濫用權，不知道當官處處有危險。而是認為權力是萬能的，當官可以光宗耀祖，當官可以搞特權，當官可以封妻蔭子，當官可以稱王稱霸……。所以極端崇拜權力、天天都想當大官、處處都以有官有位為榮，以無官無位為恥。

其三、有的表現為對稱呼不自量：面對“同志”和職務這兩個稱呼，不喜歡別人稱自己為“同志”，而是喜歡別人稱呼自己的職務；面對“公仆”和“主人”這兩個稱呼，小喜歡別人稱呼自己是“公仆”，而是喜歡別人稱呼自己是“頭”、“老板”、“當家的”、“某某長”“某書記”；面對“勤務員”和“父母官”這兩個稱呼，不喜歡別人稱呼自己是“勤務員”，而是喜歡別人稱呼自己是“父母官”。

尤其是直到今天，都還在有人特別在乎別人稱呼自己是“父母官”，只要一聽到有人把自己稱為“父母官”，而且還表揚或歌頌自己又是如何如何的“愛民如子”，就喜不自勝、溢于言表、感到特別有尊嚴、特別有光彩。我們有的書刊報紙雜志和影視音像制品有時也在不斷地“推波助瀾”，時不時又冒出一個用“父母官”的稱呼來歌頌“父母官”、歌頌“為民做主”、歌頌“愛民如子”的“作品”。

在經濟全球化和世界民主化日新月異的今天，之所以還會出現這種“政治倫理”的“輩分”錯位、是非不分、榮辱顛倒的問題，主要是對民主政治的基本知識的貧乏，是對社會主義的政治倫理的無知，所以才顛倒了“相互關系”、混淆了“上下高低”、搞亂了“倫理輩份”。

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的政治倫理和政治邏輯告訴我們：從上下高低的角度來講：人民與官員、群眾與干部的關系是“上位”與“下位”的關系；從相互關系的角度來講：人民與官員、群眾與干部的關系是“主人”與“仆人”的關系；從倫理“輩分”的角度來講：人民與官員、群眾與干部的關系是“父輩”與“子輩”的關系。正是根據這樣的政治邏輯，周恩來、朱德、鄧小平、陳毅等老一輩革命家才說自己是“人民的兒子”。既然如此，我們還有什么人可以說自己是人民的“父母官”呢?

但是，現在卻仍有不少人自己把自己當作或喜歡他人把自己當作人民的“父母官”。那就要請這樣的同志仔細想一想了：人民大眾比周恩來、朱德、鄧小平、陳毅等同志高一“輩”，這當然沒有問題。可是作為一個官員，只要是以“父母官”自居你就必然比人民大眾要高出一“輩”，這難道也沒有問題?如此一來，不僅有問題，而且問題更大了。因為按照這種邏輯，其結果就是這樣的官員比老一輩革命家要高出兩“輩”，這完全是錯上加錯大錯特錯。所以不得不請問這些自稱為“父母官”的“父母官”：你們究竟要把人民置于何地?特別是你們究竟要把周恩來朱德鄧小平陳毅等同志和所有中國人民的兒子置于何地?難道你們還要讓他們都統統給你們當“孫子”不成?因此，在到了二十一世紀的今天，還讓他人把自己稱為人民的“父母官”，甚至公開在人民面前自己把自己當作人民的“父母官”；尤其是我們的某些媒體和“媒體人”“帶頭”把地方官叫做人民的“父母官”，這難道還不可笑嗎?所以，我們一定要認真學習和掌握歷史學和政治學的基本知識與基本理論，尤其是要從理論上認真學習和深刻領會胡錦濤同志提出的關于“以背離人民為恥”和“以愚昧無知為恥”的社會主義榮辱觀。否則，有的官員和有的媒體就會繼續因愚昧無知而貽笑大方。

(作者單位：中共貴州省委黨校)

責任編輯：吳蘭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