栓子沒有睡著,也就是說絕對不是在夢中。本來在一個小時前他已經(jīng)躺到了床上,捂著一床軟綿綿的被子,想美美睡一覺的??蓜偤仙涎劬Γ吐牭疥柵_上掠過一陣風(fēng),一陣輕輕柔柔的風(fēng)在那個狹小逼仄的空間里遛了幾圈兒,然后就透過窗欞細(xì)小的縫兒鉆進(jìn)了屋里來。這是個冬季,但不冷,是個讓人琢磨不透的暖冬。鉆進(jìn)屋的風(fēng)很乖順,一點(diǎn)兒都不喧鬧,瞬間幻化成一只纖柔的手,撩起被子的一角,輕輕撫慰著他。不知道為什么,栓子竟然哭了,只感到心里面酥酥軟軟的暖。那是一種久遠(yuǎn)的被遺忘了的滋味,但很熟稔,溫情攙雜著些微的酸楚,一陣陣不住地翻涌著。被這種滋味浸泡著,哭不哭已不能自已,眼淚洪水般泛濫著,把這個冬日的正午浸泡得濕漉漉一片。
打開陽臺的門,一眼就看到了那張洇黃的紙片兒,皺巴巴躺在那兒,蒼黃的臉直對著栓子,上面隱約爬行著一些斑駁的墨跡,宛似一道道皺紋。栓子感覺有某種東西在誘惑著他的意識,就走過去,哈腰想把它撿起來看個究竟。紙片兒卻飛了起來,不,準(zhǔn)確地說是彈跳了起來,像是一陣風(fēng)在鼓蕩著,并且感覺那風(fēng)不是從外面刮進(jìn)來的,而是從地面深處吹出的,紙片兒彈性十足地一跳一跳,直上直下躍動著,只是幾下子就越過了陽臺欄桿,悠悠蕩蕩飄旋而下,徑直飛到外面去了。
陽臺外面是一片草地,綠色早就消失了,也不見幾多純正的黃色,像散亂了滿地的燥巴巴黃枯枯的頭發(fā)。從陽臺望下去,一個女孩正在草地上游蕩,長發(fā)凌亂著,很悠閑的樣子。女孩一身褪色的著裝,一點(diǎn)兒都不得體,腳步零亂而輕乏,頭偶爾抬起來,臉色很蒼白也很茫然,掛著幾絲早熟的憂郁。栓子看到那張悠然而下的紙片兒正好落在了她的跟前,靜靜地躺到了她灰白色的鞋面上。
栓子怪叫了一聲,樓頂?shù)镍澴颖粐樀脫淅饫怙w了起來,幾片羽毛飄浮在了他視線的余光里。像被一種奇異的力量猛地推一把,栓子覺得一頭扎進(jìn)了夢里,扭頭就朝樓下跑去,腳步輕盈得像羽毛。栓子聽見了自己怦怦的心跳聲,跳聲很劇烈,夾著汩汩的流血聲。多少年了,其實(shí)這聲音一直跟隨著他,蟄伏在身體深處的某個角落里,他盼著它真實(shí)地涌出,卻又不敢隨意去驚擾。
他跑下來,一只腳踏在生硬的水泥地上,另一只腳泊在綿軟的枯草上,定格在那兒,就像站在夢的邊緣??伤ㄗ訁s完完全全地傻了——根本看不見那張?zhí)鴦拥募埰瑑?,女孩也不知去向。四處張望著,連個依稀的影子都沒看到。他不再隨意挪動半步,茫然地立在那兒,生怕弄出半點(diǎn)聲響,惟恐驚擾了什么??捎帜茉趺礃幽兀恳磺卸际悄敲凑鎸?shí),明晃晃的太陽掛在天上,是那么刺眼。一陣微風(fēng)輕輕拂過,只有草兒低語著一陣搖頭晃腦。
閉緊眼睛,把現(xiàn)實(shí)隔離開,讓記憶一步步退回到與那張紙片相對視的瞬間。這時候,紙上的一切竟在瞬間明晰起來,那是一幅手法粗疏的圖畫,只有簡約的幾筆,隱約勾勒出這樣一番景致:一條小河,拐了幾道彎,河的盡頭是一個橢圓的水庫,水庫的左側(cè)是兩座連在一起的低矮山包,山下有幾間簡陋的茅屋,右下角像還有一行模模糊糊的字跡。
似懂非懂地看了一會兒,栓子就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草在屁股下面發(fā)出了痛苦的呻吟聲,但他卻渾然不覺,還繼續(xù)用手胡亂探著草葉,好多草的肢體就七零八落了。這時候,淚水再次撲簌而下,淚珠兒在陽光下一閃一閃地亮著。淚水流干了,他長長噓了一口氣,覺得一下子釋然了許多,心里像灌進(jìn)了足足的陽光,暖融融的空蕩,又有些火辣辣的灼熱。栓子突然想起了一個人,一個病入膏肓的人,那個人就是他的母親。母親躺在病床上已經(jīng)很久了,掐指一算,再過五天就足足三個月了,栓子斷定她是好不起來了。她的生命之氣已蒸發(fā)得所剩無幾,剛開始還能勉強(qiáng)吃點(diǎn)兒東西,但后來就湯水不進(jìn)了,只有微弱的氣息進(jìn)進(jìn)出出著。漸漸地呼出的氣也不順暢了,呼出的多,吸入的少。身上的血色也隨之消失,水氣也沒了,渾身的皮膚枯黃枯黃,皺皺巴巴包裹著一把小巧的骨頭,像根硬邦邦的干柴。很顯然,肢體已經(jīng)承載不下鮮活的生命。但生命似乎還在留戀著什么,遲遲都不肯離去,就這樣游離徘徊在生與死的邊緣。
輕輕扳正母親的頭,栓子看見了一張凹凸干癟的臉,是那樣陰森而可怕。捋一把母親花白的頭發(fā),稀疏枯燥的發(fā)絲里露出了風(fēng)干狀的耳朵,栓子貼近了,沉悶著嗓子用力地說,我看到那張紙片兒了。
那兩個深陷的眼窩一下一下微微痙攣著,黯黑的眼簾上密布的細(xì)紋都在微微顫動著,努力了好大一會兒,左邊的一只眼睛才顯出了一條線狀的細(xì)縫兒,里面游弋出一絲微弱的光。隨著呼出的氣息,栓子隱隱約約聽到,找不……到了……快三十年了……喘息急促起來,過了一會兒,稍稍緩了一些,娘又接著說,他死了……那張……紙片兒就……沒了……
栓子知道,娘說的“他”就是爹。可他弄不懂,爹死了就死了吧,干嗎會把那張紙片兒也帶走了呢?想著想著,突然聽見娘扯開嗓子問了一聲,真的找到了嗎?聲音僵直而沙啞,有些駭人。詫異地回過頭,栓子看到娘的眼睛瞪得出奇的大,直愣愣瞅著頂棚,臉上霧氣般浮上了一層紅暈,紅暈里游弋著淺淺的驚喜之色。
有風(fēng)從門口吹進(jìn)來,一陣涼意掠過娘的臉。娘渾身上下顫了一下,頭不易察覺地?fù)u了搖,臉上的紅暈瞬間消失了。娘又回到了茍延殘喘的狀態(tài),表情更加凄楚悲涼,眼角噙著一顆豆粒大小的淚珠,一連串帶著嘶嘶噪音的話從嗓子深處發(fā)出來,找不到了……找不到了……掉進(jìn)河里……淹死了……突然,話音中止了,干癟的嘴唇緊閉著,沒有一絲氣息通過,娘昏了過去。醫(yī)生忙亂起來,冷冷地對栓子說,老太太可能不行了。
栓子搖搖頭,淡漠地說,沒事的,這會兒她還走不了。
從不見了妹妹那天起,娘就在給栓子編織一個殘酷的故事——她說你妹妹淹死在了河里,被水沖走了。她想用謊言把妹妹的一切印記都包裹了,想完整地把它扔進(jìn)河水里,讓它隨著河水流走。讓它永遠(yuǎn)消失在兒子的視野里,消失在他的記憶里,不再有絲毫的念想。
娘老了,她是在不該老的時候老的,才六十多歲就老得沒了樣子——牙沒了,張開的嘴成了一個黑糊糊的洞;滿臉的皺褶密密麻麻,像被精心雕琢了一樣;腰也彎了,行走的時候,讓人感覺她整天都在尋找什么東西;頭發(fā)也花白了,拂拂搖搖像堆著一把爛草……最后整個人干脆就躺下了,再也不想起來。栓子心里明白,他知道娘為什么會這么早的老去,都怪她一輩子始終都把一張紙片兒窩在心里,那片紙齷齷齪齪,老在心里唰啦啦地騷撓著,心怎么會不老呢?人又怎么會不老呢?想著這些的時候,栓子才知道自己已經(jīng)來到了河邊,本來是不想來這里的,可雙腳牽引著,像游走在夢里一樣,完全是身不由己地來了。其實(shí)栓子討厭這個地方,好久以前就開始厭煩了,就不想再看它一眼。這里深藏著一個夢,一個傷心欲絕的夢,他不敢再來,不敢驚擾它,只想讓它踏踏實(shí)實(shí)睡在那兒。
看來娘的衰老是順其自然的,正像這條河的衰老一樣。娘的肢體與生命干癟了,這條河的肢體與生命不是也同樣干癟了嗎?哪還有半點(diǎn)從前的容顏?但在栓子的記憶里那條河卻永遠(yuǎn)年輕,永遠(yuǎn)清靈,完全是另一副模樣——河水清澈透底,潺潺地流著,一眼就能看到河床上細(xì)柔的黃沙,連游動的小魚兒都是晶瑩剔透的,刺骨清晰得像沒了肌肉的包裹。河堤不高,但很平整,兩岸栽滿了鉆天的白楊樹,樹很挺拔,威武地站在綠茵茵的草地上,微風(fēng)輕柔吹過,唰啦啦的絮語聲夾著啁啾的鳥鳴聲漫下來。這樣的日子里,總能看到小男孩撒著歡兒在前面跑著,剛剛學(xué)會走路的妹妹跟在后面,深一腳淺一腳,很吃力地追著,嘴里還不停地喊著,聲音很稚嫩,哥哥——等等——我,哥哥——等等我,喊得男孩心里甜絲絲,感覺有了妹妹的哥哥才是最快樂的。男孩閃身躲在樹后,屏聲斂氣看著妹妹尋了過來,粉嘟嘟的小臉急出了密密麻麻的細(xì)汗。一聲貓叫,男孩從樹后閃了出來,把妹妹嚇得一個趔趄。等回過神來,就隨著哥哥咯咯咯地笑得前仰后合……
一條河的生命是那么短暫,眨眼的工夫就老去了,就徹頭徹尾的沒了靈性,快得都來不及去記憶。一天下午,當(dāng)栓子牽著妹妹的手回去的時候,他還留戀著回頭看了幾眼,感覺小河是那么鮮活,那么富有生氣。路上走著,一不小心妹妹摔倒了,栓子伸手拉一把,突然感覺攥在手里的那雙小手竟?jié)L燙滾燙,妹妹渾身還不住地哆嗦著。他好害怕,牽著妹妹急急火火走進(jìn)了家門,栓子告訴娘,妹妹發(fā)燒了,燒得很燙,還不停地咳嗽呢。他看到娘很慌亂,臉都黃了,抱起妹妹就朝醫(yī)院跑去了。第二天過晌的時候娘才回來,是她自己回來的,臉是灰青色的,眼睛也紅腫著??擅妹脹]回來。沒等娘說什么,栓子就蜷縮在墻角大哭起來,邊哭邊撕心裂膽地叫著,我要妹妹——嗚嗚——我要妹妹——嗚嗚——娘也哭了,一把抱住栓子,放聲淋漓地大哭起來,哭得死去活來??蘼曂O碌臅r候,娘半閉著眼睛,黯然地說,丫頭是個短命的,她掉進(jìn)河里淹死了。說完又哭了起來。栓子抹了一把眼淚,站起來,像個驚怒的牛犢一口氣跑到了河邊。撲通一下就跳進(jìn)了河里,在河里東竄西奔,狂喊亂叫著。他喊著妹妹的小名兒,喊聲隨著水花四濺而起,濺濕了河邊青青的青草。瞬間,草葉上掛滿了晶瑩的淚珠??帐幨幍乃嫔?、深幽幽的樹林里只有他稚氣焦灼的回聲在一陣陣浮蕩,沒有一個人回應(yīng),樹葉間的鳥兒也停止了吵鬧,偶爾低沉地“嘀嘀”叫一聲,那是憐憫的嘆息。終于栓子昏厥了,倒在了水里,村里的人把他抱出來,倒立著讓他吐干了肚子里的河水。這時候,栓子才抬頭傷感地瞄一眼那條河,他突然看到這條河已經(jīng)開始消瘦,已經(jīng)開始變老了。
那天晚上,爹是半夜時分才回來的。娘點(diǎn)起了油燈,燈光一跳一跳,投在墻上的光不住地晃動著,暗紅虛緲。娘躺在炕梢,雙手掩著面,不住地嘆息。爹坐在炕沿,用勁抽著旱煙,一聲不吭。栓子使勁閉起眼睛,屏著呼吸,安安靜靜地躺在炕角,使他們覺得兒子已經(jīng)睡著了。可栓子的眼淚總是不聽使喚,不一會兒就滿了眼窩,只得悄悄拿被角洇干了,盡量不弄出半點(diǎn)聲響。栓子聽見爹劃了兩次火柴,也就是說已經(jīng)過了兩袋煙的工夫。爹終于說話了,他說,送出去了,是一個男人接去的,我也沒告訴他孩子有病,怕他不收。栓子聽見爹的聲音很沙啞,好像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娘嗚咽著哭了一陣,然后重重嘆口氣說,你說這丫頭怎么會得這種病呢?得了這種神仙都治不了的癥候,還能怎么樣?一來不忍心看著她死,二來怕的是把病傳染給兒子呀!
一下子栓子心里輕松了許多,眼淚也止住了。他知道妹妹根本就沒有死,她還活著,只是送到另外一戶人家去了?;钪秃?,栓子想。
娘緊接著問,你留下那戶人家的地址了嗎?
爹忙站起來,手忙腳亂地翻著口袋。把全身的口袋都摳遍了也沒找出個什么東西,著急的都有些結(jié)巴了,不住地念叨著,不——不對呀——我明明——把那張紙片兒裝進(jìn)口袋里的呀。
娘坐了起來,倚著土墻說,你別慌,慢慢找。
爹干脆把衣服全脫了,連衣縫里都找了個遍,可最后還是什么都沒找到。爹無奈地?fù)u著頭,急躁著說,怎么會呢,那個男人好像說是什么屯的,差不多有五十多里地。我當(dāng)時就依賴那張紙了,也沒用腦去記。他說他也不識字,也就會寫自己的名字,我從醫(yī)院里借了紙和筆,他就把村子的位置畫了,把他家的房子畫了,還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好像姓蘇什么的。我把紙片兒疊好了,明明就放在口袋里了。我還說,你看看,我們都不識字,叫人笑話,好在這事不能讓外人知道。那人還說,是呀是呀,不能讓外人知道的。
娘急了,一個勁兒地埋怨著,你說你,你以為那是一張卷煙的紙嗎?那是孩子的命呀!
爹手停下來,傻愣愣站在炕前,重重嘆口氣,支吾著說,那種病是治不好的,誰還指望是個孩子。
娘又抽抽搭搭地抹眼淚,抹了一會兒,帶著哭腔說,你怎么就知道治不好,聽老人說,麻風(fēng)病換換風(fēng)水興許就好了。
爹安慰娘說,沒事的,肯定是掉在路上了,明天一早我就去找。說完就爬到了炕上,隨口吹滅了油燈。屋里瞬間就黑了下來,黑得讓人心慌。
整整一夜,娘壓抑的哭聲加上嘆息聲不斷地回蕩在屋子里。爹一樣也沒睡好,總在翻來覆去地輾轉(zhuǎn)著,時不時地嘆息一聲,嘆息聲很沉重,讓人揪心。栓子一直懵懂著,像是跌進(jìn)了一個漆黑的無邊無際的夢里,壓抑得令人窒息。
天剛剛有了一點(diǎn)亮色,爹就走了。蒙蒙的晨光里,栓子望著爹走出了家門,他弓著腰,嘴里叼根紙煙,肩上搭著一件泛白的黃褂子,走起來忽閃忽閃的。栓子看到爹一夜之間老了許多。臨出門時,還回頭朝黑洞洞的屋里望了望。栓子看到那雙眼睛失去了往日的光亮,變得很憂郁,很暗淡。最后那一瞥正好打在了栓子的臉上,那種復(fù)雜的表情把他的心烙痛了,他趕緊用被子掩了面,只聽見被子吸進(jìn)淚水的滋滋聲。
那天下午,天氣驟變,從北邊的天上涌來了一團(tuán)烏黑的云彩,很快就把陽光遮掩了。云彩很厚重,以極快的速度往前推進(jìn),嚓嚓地閃著雷電,一道道白亮的劍光把天幕撕開了好多口子。霹靂聲很響,震得人耳朵都發(fā)麻,閃電哄啦一道劃過,根本來不及抬手捂耳朵,咔嚓一聲就炸響了。雨又急又大,暴戾而兇猛,嘩嘩嘩直潑而下,亮晃晃一片,幾乎沒有一點(diǎn)縫隙。雨足足下了近兩個小時,栓子以前沒見過,以后也再沒見過。村子的街面上到處是渾濁的積水,隨便哪兒都能沒過腿彎兒,污七八糟的雜物浮在水面上,被沖得四處都是。爹當(dāng)天沒回來,娘很著急,在屋里呆不住,就出出進(jìn)進(jìn)滿大街的胡轉(zhuǎn)悠,濺得滿身泥漿。
第二天的下午,爹被幾個好心人抬了回來,已經(jīng)沒了氣息,直挺挺躺著。身上的衣服也被刮扯成了一條一條的布綹子,露出的身體被水泡脹得乏白,白得瘆人可怕。好心人說,看到時早就沒氣了,是在北村的河壩里。娘沒等著哭出聲來就昏了過去,好多人圍著叫喚著,還手忙腳亂地掐捏著,半天才回過神來,接著就是哽咽著嚎哭,哭過幾聲后就又背過了氣。等爹的后事辦妥了,娘傻子一樣坐在院子里的地上,臉上呆僵著,沒有表情,眼睛直直地瞅著某一個地方。身子的一邊是瓶農(nóng)藥,另一邊是抽抽搭搭抹眼淚的栓子。過一會兒,栓子娘深陷的眼窩里又涌出了盈盈的淚水,曲溜溜爬過黃白的臉,吧嗒吧嗒落在了地上,聲音很響。反反復(fù)復(fù)一個上午,娘的淚好像真的流干了,她轉(zhuǎn)過臉端詳著栓子瘦削的臉,看了一會兒就顫顫巍巍站了起來,一把摟過兒子,摟得很緊很緊,半天都沒放開。栓子輕輕地叫了聲娘,心里就有了那種酸酸暖暖的滋味兒。他知道,娘留戀著自己,也惦念著那張丟失的紙片兒。
一連幾個夜晚,栓子都無法睡安穩(wěn),閉起眼睛就看到了那張紙片兒,它蹦蹦跳跳一刻都不得安寧。一會兒彈在天棚上注視著他的臉,一會兒躍到地面上狂飛亂舞著,再過一會兒又彈跳到了床上,在他的被子上跳來跳去。直跳得栓子精神恍惚,心躁氣浮。
幾天后的那個早晨,栓子懵懵懂懂醒來的時候,透過霧蒙蒙的晨曦,他看到那張紙片兒在門前的出口處跳動著。于是,栓子就知道該做些什么了。簡單準(zhǔn)備了一些替換的衣物,還有一些吃食,這些東西放在一個背包里,并不重,把包搭在肩上就上路了。栓子覺得都這么多年了,是該去找找了。
走出門來,太陽已經(jīng)升起了老高,暖暖地照著栓子。他感覺到了一些悲壯的意味,但心里很踏實(shí)。邁出第一步的時候,栓子抬起了頭,這時候他再次看到那張紙片兒,它在前方不停地彈跳著,帶著嫣紅的太陽的色彩。
栓子在方圓五十里的地界劃了個圈子,然后確定一個起點(diǎn),騎著那輛破舊自行車上路了。他一路走一路打聽,可很長一段時間總是失望,在走過的幾十個村子里,沒有一處跟紙片兒上的印記相吻合。往往是有了河,但水庫是近幾年才修的;有了河又有了水庫,但又沒山;等有了河,有了水庫,又有了山,但村子里又沒有姓蘇的人家。于是栓子很沮喪,也很絕望,覺得一切都是徒勞的,都失去那么久了,怎么還能找得回來呢?但當(dāng)他徒然閉起眼睛,想放棄的時候,栓子就又看到了那張紙片兒,那張活靈活現(xiàn)的紙片兒在直上直下地跳動著。于是,栓子又重新爬了起來,騎上自行車?yán)^續(xù)往前走。
第二十一天的那個早晨,太陽一出來就亮得很特別,陽光燦然鋪展在路上,光燦燦明晃晃。栓子的自行車在亮白的路上飛一樣前行,感覺特別順暢。栓子每次抬起頭都能看到那張紙片兒,很清晰,紙片兒在前方一跳一跳,很快活。走了半晌,車子岔下了大道,剛拐過一片小樹林,就看到了一條瘦瘦的小河。順著小河七拐八彎走下去,不大一會兒就看到了那兩座肩并肩連在一起的低矮山包,兩山之間是一塊平地,平地之上四間紅瓦房一字排開。房子正前方是一個橢圓的水庫,水庫里的蓄水不多,但很清澈,藍(lán)幽幽的亮。幾只灰色的鴨子游蕩在水面上,伸著長長的脖子,咯咯直叫喚,很悠閑。栓子一陣激動,立下自行車,兩眼直直穿過一片挺拔的白楊林,緊緊盯著兩扇漆黑油亮的大門。大門突然呼啦一聲敞開了,里面蹦蹦跳跳走出了一個小女孩。栓子用力眨巴眨巴眼睛,一下子驚呆了,他看到這嬌小的身影竟是那么熟悉——長發(fā)凌亂著,很悠閑的樣子,一身褪色的衣著,一點(diǎn)兒都不得體,腳步零亂而輕乏,頭偶爾抬起來,臉色很蒼白也很茫然,掛著幾絲早熟的憂郁。
這時候,那張紙片兒又出現(xiàn)了,紙片兒在女孩面前直上直下彈跳了幾下,然后就靜靜地躺在了她泛白的鞋面上。
栓子一下子癱軟了,踏踏實(shí)實(shí)蹲坐在地上,似乎要虛脫過去。他忙用手摸摸身邊硬邦邦的石頭,感覺冰冰涼涼,是那么真實(shí)。可他還是有些茫然,像是迷失在幻覺之中,因?yàn)樗老∮只氐搅巳嗄昵埃矍暗男∨⒕褪歉约涸诤舆呮覒虻男∶妹茫乔寮兊难凵?,那天真的神情,簡直就一模一樣。等栓子回過神來,一個中年婦女站在了他的身后,栓子轉(zhuǎn)過身,看到女人樸實(shí)得體的著裝,還有梳理齊整的頭發(fā),一切都是那么熟稔。特別是那張臉,好像一天都沒離開過自己的視線,惟一陌生的是這個女人的鼻梁兩側(cè)長著幾處深深的麻點(diǎn),很清晰,很顯眼。女人臉上的肌肉不停地微微蠕動著,一塊兒僵硬,一塊兒松弛,神情顯得壓抑而矜持。
此時已是正午時分,太陽高懸在頭項(xiàng),白絮般的云彩一團(tuán)團(tuán)涌過,光柱從云的縫隙里投下來,籠罩著這塊狹小的山坳。雖然是荒涼的冬季,但一切都顯得光艷無比。
栓子站起來,滿臉肅然,平靜地問道,你家姓蘇嗎?
女人認(rèn)真地點(diǎn)點(diǎn)頭。
栓子又問,你今年多大年紀(jì)?
女人望一下腳尖,隨后回答說,三十七歲。
栓子霍地站了起來,滿身風(fēng)塵很沉很重,像一尊泥塑,一動不動,好長一段時間都很鎮(zhèn)靜,只聽見悠悠的山風(fēng)從身邊吹過。突然,他瘋了一般,猛然轉(zhuǎn)過身,機(jī)敏地跨上自行車,動作幅度很大,很夸張。沒再說一句話,甚至沒有留下一個真實(shí)的表情就匆匆離去了。在跨上自行車的瞬間,栓子竟突然嚎啕大哭起來,哭聲酣暢淋漓,一疊疊回蕩在山谷間。水面上那群覓食的鴨子也被嚇著了,惶然地鉆進(jìn)了水底。
母女倆驚呆了,兀立在那兒,滿臉惶惑地看著他疾馳遠(yuǎn)去的背影。
傍晚的時候,栓子來到了醫(yī)院,喘息著站在醫(yī)生面前。醫(yī)生說,你娘是臨近中午的時候才走的,沒有一點(diǎn)兒痛苦,臉上還帶著微笑。
栓子什么都不想說,心里一片釋然。
夕陽火紅火紅,把半邊天空都燒著了。栓子孤單地佇立在窗前,再次澀澀地瞇起了眼睛——沒了,真的沒了,再也看不到那張一跳一跳的紙片兒了。
責(zé)任編輯:劉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