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東河西

一雙纖纖素手突然闖入戰啟的視野，把他嚇了一跳，鋼筆從手中滑脫，差點滾到地上。服務員抿嘴樂了，她那雙鬼精靈的大眼睛含著幾絲嘲諷，仿佛在說，想什么呢？想老婆？戰啟也尷尬地笑了，對著剛續滿水的茶杯輕輕說了聲“謝謝”，服務員早轉身走了。

還真是在想老婆。昨晚戰啟和老婆小靳話不投機爭執了幾句，連每周例行的那事都免了。本來兩人一直有個“矛盾不上床”的默契，無奈當時都有些興味索然，加上女兒房間里隱隱傳出的音樂聲也讓他心煩意亂，于是堅守自尊決不妥協。小靳更絕，干脆給他個后腦勺自顧睡了……又走神了，都成規律了，無論參加什么會，只要會場安靜下來，照例響起念文件和發言稿的聲音，五分鐘以后戰啟就不往心里去了，零零星星的瑣事開始浮現在眼前，有時什么也沒想，就是集中不了注意力去捕捉那抑揚頓挫的內容；即便偶爾聽進只言片語也很快就扔腦后去了。

會議綜合癥。戰啟自己總結。這些年他參加過多少大大小小五花八門的會議？聽過多少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的廢話、套話？耳朵都磨出繭子了，不得綜合癥都不可能。但戰啟對別人不這么解釋，他說自己老了，46歲，其實并不老，正處在工作的黃金時段，所以戰啟才這么說，打哈哈的話別人也不當真。他是局里數得著的筆桿子，文章出手干凈利落，這得力于吃透相關材料，這誰都明白，開會的時候聽進去沒聽進去無關緊要，人家功夫在會外。

但今天的會是要認真對待的，戰啟告誡自己。這個會戰啟并無資格參加，他是代黃副局長參加的，黃副局長要參加一個更重要的會。當時黃副局長親自把會議通知遞給他，還信任地拍了拍他的肩，戰啟鄭重地嚴肅地說了三個字“我知道”，意思是“領導放心，保證完成任務”。作為調研室副主任，戰啟常代領導開會，只要沒什么具體任務，回來簡單介紹一下會議內容，把會議材料一交就行了，用不著這般鄭重、嚴肅。但黃副局長不一樣，黃副局長是下任局長的內定人選，這已是公開的秘密，戰啟心中有數。

戰啟前后左右轉動了一下發僵的脖子，然后翻開會議材料準備整理出主要內容，剛寫兩行就聽后面兩位在竊竊私語。這是會場一個拐角，離主席臺最遠，最不顯眼，戰啟因是代人開會才有意選了這個地方，山高皇帝遠，所以后面兩位才如此放肆。戰啟努力排除干擾，身子往前傾了傾，剛想往下寫時，忽聽后面兩位陡然提高了聲音：

“不是儲鵬！”

“是儲鵬！”

“打賭！”

“打賭就打賭！”

戰啟和旁邊幾個人一齊回頭張望，后面唰地噤了聲。會場重新靜下來，戰啟寫不下去了，決定回家再整理。他干脆合上記錄本，兩條胳膊交叉抱在胸前，作出靜聽狀，思緒越過面前黑壓壓的人頭，越過劣質擴音器里哧哧啦啦的聲音，飄出了會議禮堂。

他也認識一個叫儲鵬的，他們之間還發生過一些小故事，讓他每每回憶起來就禁不住生出幾分得意。算起來有二十多年了，他倆先后從同一所綜合大學畢業分到局調研室(儲鵬大他一歲，也高他一屆)，一個辦公室坐了近兩年，相處還算融洽。儲鵬那時又矮又瘦，看不出什么特長，也不太善交際，特別糟的是不太講衛生，酷愛抽煙，隨手彈煙灰，隨地亂吐痰，弄得辦公室里其他幾個人對他側目，就有點孤立。相比之下戰啟出色多了，不僅不嗜煙酒，還能寫材料，性格也隨和。不久隔壁管理科又分來一位女中專生，姓王，戴副近視鏡，下巴尖尖地，不是特別漂亮，但愛笑，就顯得活潑可愛，常來調研室轉轉，漸漸地戰啟發現儲鵬有點喜歡她。她一來儲鵬就把煙掐了，還顯出拘謹來。

一天下班的時候小王突然破門而入，說要借膠水用用，那陣子她常來借東西，戰啟就順手把桌上的膠水遞給她，她拿了膠水不走，又低頭翻桌上一本業務雜志。剛才與戰啟談得正歡的儲鵬這時一句話也沒有了，卻拉過墻角的拖把去拖地上剛剛自己彈下的煙灰，小王見了就笑說，怎么我一來就拖地，攆我？眼睛卻看著戰啟，然后就跳過拖把走了。儲鵬臉上立馬涂滿了沮喪。

下班的時候，單身的戰啟和儲鵬照例最后離開辦公室，其他科室都已關門。到樓下馬路上兩人互道再見就一東一西上了自行車。戰啟剛騎出十多米就聽背后有人叫他，是小王，她每天都要走幾分鐘到車站坐公交車，戰啟忙邀她上車帶她一段路。小王拒絕了，說咱走走吧，然后就低頭往前走。戰啟只好推車跟她并肩走著。快走到車站時小王突然站住了，帶幾分靦腆而又勇敢地看著他的眼睛問：“哎，我問你，談對象了沒有？”戰啟意外地怔了一下，然后一種類似幸福的表情便抑制不住地在臉上蕩漾開來，開口就說：“想給我介紹一個？早干嘛呢，可惜太晚了！”小王一聽臉上頓時變了色，說聲“那就算了！”幾步跑到車站上車走了，把戰啟一人晾在那里。這時戰啟突然看見儲鵬騎車的身影從旁邊一閃，沖到馬路對面去了。他站在原地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明白過來以后他先是替儲鵬遺憾，接著就有了點飄飄然的得意。那時他正與當小學教師的小靳熱戀，小靳的端莊、內秀和一腔溫柔如春水般充滿了他的心田，別的女孩他根本看不到眼里。但小王的示愛讓他看到了自己的優勢，起碼說明在局里這一撥青年里他是出色的，于是他隱隱看到了自己的光明前景。

不久，儲鵬調走了，聽說換過幾個單位，但一直沒有與戰啟聯系過，戰啟不知是不是因為小王這件事，也沒很在意。后來戰啟與小王先后結婚生子，時間一長這些事情就慢慢淡了，只是與小靳間或說起自己也是被女孩子追過的云云，作為夫妻間玩笑時的調料。也只有在這時才連帶想起儲鵬這個人。轉眼十多年就過去了，再次見到儲鵬是那年掛職下派的時候，兩人都已是人到中年了……

周圍突然鬧哄哄地，原來會議結束了。幾個熟面孔過來招呼戰啟，邀他一同去某餐館吃會議餐，本不想在這里吃飯，但他想起今天一大早老婆小靳的臉色還冷冷地，中午回去還不是自討沒趣，就隨著眾人往餐館走去。憑心而論，小靳是個不錯的女人，善解人意，通情達理，特別是這些年自己仕途不暢，原地踏步了十多年，踏得自己心火直竄，在外面卻不敢有半點流露，反倒更加小心在意，夾著尾巴。家里有時就成了撒氣的地方，小靳總是理解包容，給他一個舒展心靈的空間，從不做火上澆油的蠢事。昨晚小靳卻一反常態，硬逼著他為女兒的事表態。女兒戰佳小時候得過腦炎，有些遲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考了個中專，兩年前就畢業在家待業，眼看著都到了婚嫁的年齡，工作還沒有著落，她自己又沒有外出闖蕩的能力，做母親的著急也是可以理解的。他為這事也托過關系，找過領導，最終也沒個結果，戰啟很清楚，還不是人微言輕？這正是戰啟的疼處。按說他也算個精明強干的，在機關摸爬滾打這些年什么事情他還沒看透？著急一點用也沒有，說不定把事情弄糟，只能因勢利導，一點一點把缺口打開，一步一步往上熬。從目前看已經不太可能出現什么奇跡了，比如給他一個當英雄的機會，比如出現一個做了高官的親屬，比如買彩票中了頭獎……天上有時是能掉餡餅的，但掉到他戰啟頭上的可能性幾乎為零，怎么辦？接受現實，韜光養晦，等待時機，別無他途。

這是一個挺上檔次的大餐廳。幾張大圓桌基本坐滿。戰啟挑了最靠邊的一張在最不顯眼的地方坐，這就叫做找準自己的位置，戰啟這么想著自己笑了。這時他突然看見一個熟悉的面孔，隔著兩張圓桌時隱時現地在那里晃著，那不是儲鵬嗎？真是他！他也替領導開會來了？戰啟一下子覺得自己不孤單了，表情也隨之自然許多。儲鵬好像又胖了，臉上紅潤潤地泛著油光。記得那年下派農村掛職鍛煉時他還沒有這么胖，戰啟碰巧和他分在一個鄉，在組織部集中開會學習時常見面，兩人都挺客氣，客氣得透著生分和不自然，也就沒作過多交流。只是有一次聽同村的一隊員說起過他，那隊員也是儲鵬單位的，年輕，說話不知輕重，說儲鵬其實能力一般，這回提上副科長全是他堂兄的面子。原來人事局儲局長就是儲鵬的堂兄。戰啟對此確信無疑，他太了解儲鵬了，會議發言他常說得顛三倒四，請假條都寫不順當又談何能力？進而想到自己，去年自己被提拔為調研室副主任絕對是順理成章的事，這些年光材料他寫了多少？摞起來有一人高了！這樣再看儲鵬時戰啟眼里就多了幾分鄙夷，更沒有多交往的心情了。當然戰啟畢竟在機關混了這么多年，還不至于把心里的事堆在臉上，見了儲鵬他熱情如故，客氣依然，回單位前那頓會餐兩人同坐一桌，還頻頻碰杯，依依惜別呢。當然也僅此而已。

這時酒至半酣，各桌開始互相走動。人家是領導，自己就沒那必要了，戰啟穩穩坐著吃自己的，只偶爾應個景隨意喝一口兩口的。一會兒這個局長來敬酒，一會兒那個書記來寒暄，大家一邊吃喝一邊忙著應酬。這時幾個人又一齊說儲局長來了，戰啟還沒做出反應儲鵬已高舉酒杯來到桌前。一桌人紛紛站起來，手上忙著去端酒，儲鵬也不落座，就站在那里挺著腆起的肚子與大伙兒碰杯，嘴上說著“你好你好、幸會幸會”之類的客套話，與每個人打過招呼，再一仰脖把杯中之物倒進嘴里，然后雙手抱拳向大伙兒揖了一揖，就向旁邊一桌走去。戰啟自始至終一腦袋霧水，等儲鵬走遠了他才悄悄問旁邊的一位，這儲局長是……那人聞言一怔，不解地拿一雙大眼珠子瞪著他說，儲局長不就是儲鵬飛嗎？看戰啟被他瞪得直眨巴眼不會說話，那人這才悄悄貼著他的耳朵說：“某局副局長。聽說很快就要提拔轉正了。儲副市長的堂弟——還不明白？”

戰啟喝多了，回家就進衛生間吐了一通，其實今天酒喝得不多，是心情的波動令他不勝酒力了。太叫人意外了，儲鵬原來改名叫儲鵬飛了，儲鵬飛原來就是儲鵬，他在政府任免通知上確實看到過這個名字，做夢也想不到這個儲副局長和儲鵬那小子是一個人，這個小城姓儲的有兩三成人，他哪里想得到……這說明自己政治上太不敏感了，人事局儲局長早提了常務副市長，順理成章的事。老婆小靳給他沏了杯醒酒的濃茶，沉著臉埋怨說，怎么又喝多了，不知道自己胃不好嗎？埋怨里透著關心，戰啟心一暖，一把握住了小靳的手，舌頭有些僵直地說：“你不知道，碰到熟人了，以前的同事，儲鵬，那小子，什么時候改叫儲鵬飛了，還真飛起來了！”

小靳一聽，想起了什么，忙說，“儲鵬飛？對了對了，我今天在學校聽到一個小道消息，說你們單位年底班子調整，一把手人選是什么局的副局長，名字就叫儲鵬飛。”

戰啟一驚，酒勁去了大半，腦子一下清醒了，又叫小靳把情況詳細說了一遍，然后就坐在那里發怔。小靳想起戰啟剛剛說儲鵬飛是他以前的同事，又興奮起來，“那是好事呀，戰啟，你的機會來了！也算老天有眼，你懷才不遇這么多年，終于熬到出頭之日了！”

戰啟拿過茶杯咕咚咕咚喝了一氣，然后幽幽地說：“我們關系一般呀。”小靳一拍大腿：“那沒事兒！只要沒有矛盾就行，事在人為，有了熟人關系下一步就好辦了……”戰啟睜大兩眼看著眉飛色舞的老婆：“你什么時候也學會這套了？”“還用學嗎，你以為學校是世外桃源？”小靳抬頭看了看墻上的石英鐘，站起身說：“我去給你做碗醒酒湯，你好好琢磨琢磨吧！”就興沖沖進了廚房。

算起來戰啟的小副科一下就副了十多年，其中的酸苦滋味是無法言說的，只能說天時地利人和你都沒沾上。戰啟一邊強迫自己往開里想，一邊潛心捕捉每一個可能的時機。局長年底就要退了，黃副局長是最有希望的人選，戰啟就留心與黃副局長接近，經過努力他自認已成效顯著，黃副局長對他越來越信任，最近還時不時叫他去聊上幾句，談話常涉及一些敏感話題……不料半道殺出個程咬金，又偏偏是儲鵬那小子，哦，應該叫儲鵬飛，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看樣兒這小子還真有了那么點領導的派頭，鄉下一別經年，人家可是進步大大地啊！

戰啟心里酸酸的，起身踱到廚房，看小靳正喜滋滋地忙著，身手敏捷，三下五除二，小半鍋熱氣騰騰的酸辣湯已是香氣誘人，他一下從背后抱住小靳，咬著她的耳朵說：“昨晚的賬怎么算？今天認罰嗎？”小靳笑著掙脫出來，說行行，隨你。一邊把湯往湯碗里盛，一邊問，中午和儲局長談得怎么樣？戰啟臉上寒了寒說：“沒能搭上話。”“那他看見你了嗎？”“看見了。”“那不好。”小靳停了手上的動作，皺著眉頭想了想，才繼續把湯盛滿，放餐桌上讓戰啟喝著，盯著戰啟的臉一字一句地說：“這樣吧，你去儲局長家一趟，今晚就去，我馬上給你打聽一下他家住址。沒關系的，是我一個好姐妹，她與儲鵬飛家住前后樓。”沒等戰啟同意，小靳就撥通電話問清了地址，寫在一張紙條上。

戰啟為難地說：“這合適嗎？”“怎么不合適，你就說吃飯時人多，也沒能好好說說話，早想來看看你了……”“有點肉麻了吧！”戰啟直搖頭，小靳說：“那你看怎么說吧，反正得和他套近呼，叫他聽著舒服。對了，我那姐妹說他是和岳父住在一起的，你得帶點東西去，就帶準備過年送我爸的那幾瓶酒吧，這是探路，禮不要太重。”戰啟突然生了氣，把湯匙啪地往碗里一摔，說：“要去你去吧，我做不來！”小靳看戰啟變了臉色，就住了口，等戰啟氣平了，繼續喝起湯，才細聲慢語地說：“我這可是為你，為女兒，為這個家，你冷靜點想想，如果真是儲鵬飛當局長，他干一屆五年，兩屆就是十年，退休前你還有幾個十年？等于這下半輩子攥人家手里了。可以說成敗在此一舉，過了這個村可能就沒有這個店了！”

這時門被打開了，女兒戰佳沒精打采走進來，小靳不高興地問你又跑哪去了，整天不見人影！戰佳說去同學張慧單位玩了，中午去她家吃的飯，反正也沒事，呆家里憋得難受。說著就進了自己房間，使勁帶上了門。夫妻倆面面相覷，好一陣無語。小靳知道戰啟心里有所觸動，就進一步以推心置腹的語氣說，戰啟，你想想，你能力差嗎？不差，你工作不努力嗎？不是。是什么原因落到這一步？原因其實就一個，你太書生氣，放不下架子，拉不下面子，你這樣下去怎么能適應社會，適應不了社會還不是一事無成？

戰啟聽了這番話突然笑了，笑得有點沖動，有點嚇人，笑完他問老婆：“你說的一點不錯，請問你自己能做到嗎？靳老師？”小靳一下泄了氣，她至今做了二十年教師，當年一同分來的同學有的提拔做了教導主任、副校長，有的改行進了機關，她卻一直帶課，又忙又累，身體也大不如從前了。她的臉沉了下來，但語氣平靜：“我是沒做到，不過我早后悔了。再說，我是個女人，有很多局限……好了，隨你便吧，我去休息一會兒。”說著徑直進了臥室。

戰啟靠在沙發上閉上了眼睛，他的大腦卻在不停地告訴他，小靳是對的，他今年已46歲，作為一個不甘心碌碌一生的男人，他耽誤不起了。假如儲鵬飛真的當了局長，那么他將面臨著兩個截然不同的局面，或者因從前較疏離的同事關系加深誤解，或者彌補前隙，借機密切感情；前者會讓他的仕途雪上加霜，而后者可能使他時來運轉，從此一帆風順。這取決于他的努力程度，甚至可能與今天的行動大有關系，再說今天中午自己的表現近乎無禮了，及時加以補救很有必要。

冬天天短，不覺天已黑了。晚飯后稍息片刻，戰啟就一手拎酒一手拿著那張寫著地址的字條，出了門。

路途并不太遠，坐了幾站公交車，又走了幾分鐘就到了儲鵬飛家的居住區，這里目前是全市最好的居住小區之一，建筑規范，管理到位。站在修剪整齊的中心花壇旁，一抬頭就能看到儲家所在的306室，窗戶上映著柔和的燈光，說明家里有人，說不定儲鵬飛正穿著寬大舒適的睡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呢。

戰啟突然有些失望，從看到那燈光的一瞬。原來他一路都在潛意識里期望著儲家沒人，那么今晚這關就過了。這種孩子氣的念頭讓他自己都感到可笑。他把酒放在花壇邊上，摸出一支煙點上抽起來。嚴冬的天氣很快就使他冷得發抖，他扔掉還有長長一截的煙頭，拎起了酒沿著花壇往樓梯走去，走到花壇盡頭的時候他的腳步遲疑起來，然后就拐了彎，繞著花壇走了一整圈；然后又是一圈，走到第三圈時，遠遠過來兩個人，可能是一對戀人，走到花壇旁他們好奇地站住了，注意觀望了戰啟一會兒才依偎著往旁邊一棟樓走去，邊走邊竊竊私語。戰啟只好停住打轉，腳步沉沉地往樓梯走去。樓梯口一扇電子鐵門擋住了他的去路，他的目光落在那一排排閃光的門牌按鍵上，306就在那幾排數字中間，像三只表情曖昧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他。他伸出手又縮了回來，仿佛那是儲鵬飛臉上的某個器官，一旦按上去不知會引來什么后果。見了戰啟他將作何姿態？熱情？冷淡？還是裝不認識？戰啟突然強烈地意識到自己并不了解儲鵬飛，他了解的其實是另一個人，二十多歲的儲鵬。他一直瞧不起的也是那個毛頭小子，而儲鵬飛雖然曾是儲鵬，但就像青蛙與蝌蚪、蝴蝶與蛹蟲的關系一樣，它們是完全不同的。作為準局長的儲鵬飛現在是神秘的，有力量的，這神秘這力量使戰啟陡然緊張起來，他需要再冷靜地想一想。他拎起酒瓶快速穿過花壇往街上走去。

因為冷，街上稀稀落落的人流都是匆匆而過，只有戰啟漫無目的來回踱著。因為不停地行走，他漸漸地暖和起來，思緒也流暢平穩多了。他耐心地勸說自己要寬容，無論對人對己。別跟自己過不去，鉆沒用的牛角尖。他儲鵬飛是有些方面不如自己，但人是在變化的，人家現在身居高職，極有可能在不久的將來成為你的上司，你的老板，這是鐵的事實。社會是功利的，人心是功利的，只看結果，不管來路，你得適應，別人也得適應，大家都得適應。假如把儲鵬飛與你的處境調換一下，那現在拎著酒瓶在冷風里徘徊的就是他儲鵬飛了。

戰啟舒了口氣，似乎終于解決了一個難題，解開了一個疙瘩。緊接著他又懊悔起來，中午吃飯時自己為什么不能主動去接近儲鵬飛呢，儲鵬飛會怎么想？其實早在掛職鍛煉那會兒就該多接近多聯絡，多個朋友多條路嘛！還有，女中專生小王那件事自己處理得也不妥當，為什么不找儲鵬飛解釋清楚？自己原本跟小王沒什么，叫儲鵬飛誤會了多冤！他或許早忘了或許根本沒放心上，但也難說，有些人官當得越大心眼越小。不行，必須盡快行動起來，時間越長誤會越深，今天必須去見儲鵬飛，管他熱臉還是冷屁股，大丈夫能屈能伸，沒什么了不起！

當戰啟再次回到那扇電子大門前，已經基本消除了心理障礙，甚至有股子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306室儲家的房門終于洞開的一剎那，戰啟的心又忽地提了起來，估計會是儲鵬飛的老婆開門，希望她比小王漂亮，比小靳有氣質，那會讓他少些尷尬，更有利于接下去的交往……開門的是一個土氣而健壯的青年婦女，隔著防盜門她告訴戰啟儲局長夫婦都出去了，不知啥時才能回來，她是家里的保姆。說話時沒一點請他進去的意思。戰啟很意外，像是一下被扔到一片孤島上，有些進退兩難。想了想他說你開門我把東西拎進去吧。保姆為難地說，我又不認識你，他們又不在家，這樣吧，東西你先放門口，明天你再來一趟。戰啟只好點頭，把酒放在防盜門邊，轉身離開前他往保姆背后的深處看了一眼，看到儲家富麗堂皇的客廳一角，然后就匆匆下樓了。到了樓下他又急急跑上來，發現酒已不見了，他重新叫開門，告訴保姆他叫戰啟，請她轉告儲局長，改天再來拜訪。

已是夜幕沉沉，在夜的襯托下，街上各式的霓虹燈交織出一幅溫情又冷漠的神秘畫卷。戰啟走得很慢，看上去有些剛干了重活的疲憊，寒風撲面吹來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出了一腦門一脊背的細汗。因為手中沒有了酒瓶，感覺上有些空落落的，心里卻說不出是輕松了還是更沉重了。

責任編輯：于艾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