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的故事

1、能不憶……

對朋友們來說，描述張煒似乎漸漸有些難了，原因是他正越走越遠，漸漸成為一個背影。這說的不是友誼的距離，是在通向文學理想的道路上，他的腳步實在太快了。而大約就在二十多年前，大家還都是簇擁著，一起往前滾動的。至少，心勁是差不多的。可是現在，無論是作品的數量、質量，還是愈益明朗的前路，都已是不可比較的。這樣說，沒有過分復雜的意思，僅僅是一種驚嘆。其實，最讓人難以預測的，應該是張煒最終的目標。我曾在一篇文章中涉及過這個話題，即張煒的文學理想究竟有多高？其內心到底有多么豐富？我在這里還是要說，除了他自己，怕是不會有人能夠弄清楚這一點。

當然，這絲毫也不影響我們如水一般的友誼。朋友中間有一個漸漸成為了榜樣，或者是一個參照，是個很有意思的事情。只要相互不存私心，它便始終會是清澈的，流動的。事業的成功與否，不是區別人格高下的標準，更不是衡量友情的指標。尤其是張煒，從來看重友誼，特別是同道中人，特別是有才情的人，最叫他珍惜，受他幫助的人多得不計其數。這其實與張煒對友誼的理解也有關。說到這里，便要提提他的長篇小說《能不乙蜀葵》。這是一部對友誼有著獨到思索、分析、辯難的書，字里行間充滿了對真摯友誼的渴望和愛護、被朋友誤解甚至詆毀的痛苦以及殘酷的自問，對于人性之惡的深度底線，做了可怕的探究。張煒自己稱這部作品為“藝術和友誼的悲悼”，又說：“它更是一部關于人性的奧秘之書，關于欲望及欲望的道路、它的無法終結的命運之書。”這一點都不錯。其實，張煒在書中所描繪的情形，現實生活中也不鮮見，就是最近，他還突然遭受了一位遠方“朋友”的攻擊，對方為了賺取某種青睞，不惜將話題政治化。我看得出，張煒對此并不多么憤怒，因為這對他的人格尊嚴沒有絲毫損害，他更多的倒是為對方的拙劣感到痛心，或者悲哀。這就好。還是老話說得對：“道不同，不相為謀也”。有的人，甚至連“憶”也不值得一“憶”呢。

2、三十年如一日

寫張煒，總要想起一道詩——“祖先啊！我們的勇敢和執著已在都市中漸漸褪色，所以我們拼命抓住你，這就是我們的故事”。也許這個概括于張煒并不十分貼切，但是下意識里有這樣一個意象，應該有一定道理。至少，他確實一直抓住了什么東西，一直不撒手，否則，他哪會有那么大的定力和激情。這個東西是否可以叫土地？可以叫文化？或者叫人性？算了，還是讓張煒自己說吧。

從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發表處女作，至今整整三十年了。三十年來，張煒幾乎沒有一天不動筆，幾乎沒有完整休息過一個星期日。朋友間傳說他即便在蜜月里、在老岳父家里，也還一口氣寫出好幾個短篇小說，這一點我絕對相信。因為我親眼見過他剛做完手術在醫院病床上修改《九月寓言》的樣子，當時我曾想，這人真是不要命了。我更想，單憑一點對文學的愛好，是做不到這樣的。事實證明，除了對文學的少見的癡迷以外，的確有著更讓他動心，更讓他割舍不掉的情愫在支撐著他的創作。這些年來，文學界發生了多少變化，不說“下海潮”，不說“各領風騷三五天”，單說一個諾貝爾獎，就瘋魔了不少人的心性，致使其做出利令智昏之舉。可張煒硬是按兵不動，以不變應萬變，不中潮流的毒，不中“泛欲望”“泛消費”的毒，也不中“諾毒”。這看似簡單，其實何嘗容易，在這個如他所說的“沙化”的年代，頑強地站成一個個體的“人”，大約比什么都難。

3、萬松浦：逃避或尋覓

細細琢磨張煒，我意識到，在時刻保持著精神層面的鋒銳姿態的同時，他的肉體和心靈卻是在不斷地逃避既有的居所，尋找夢寐以求的家園。直截了當的說，就是逃離城市回歸自然。好像再沒有誰比他更加敏感于城市的嘈雜了，幾乎從參加工作的第一天起，他就為爭取一處能夠安心寫作的靜地孜孜不倦地四處尋覓著；好像也沒有誰比他更加厭惡城市的呆板和污染了，這些年，只要有條件，他就會在城郊大山里面呆上許久，那些近乎神秘的老屋仿佛只有他能尋得到。飲食粗糙、居住簡陋嗎？不要緊，只要是山清水秀、鳥語花香，足夠了。于是我們看到，他一路向東，一片深山接一片深山，一處老屋接一處老屋，最終尋到了理想之處，在海岸林中，筑起了“沉著安靜、風清樹綠”的萬松浦書院。

這當然是一處可以靜心寫作的好地處，更重要的是，它與大自然挨得那么近。或者應該說，人與自然已融為一體。看看張煒關于書院里那些小動物的描寫吧，那簡直是近乎通靈的絮語。張煒對動物的熱愛和理解我深有體會，在我們一起生活的城市里，每次爬山，他總會時常停下步，柔聲叨叨幾句什么，這時候，不用看，一定是剛剛有什么鳥飛過或是有什么蟲子躲起來了。而在萬松浦書院，動物都已不再躲人了，它們和人相處得正好。詩意地棲居，有尊嚴的活著并創造著，張煒終于接近了自己的理想。他說：“簡樸的生活并不等于簡陋的生活，更不等于難以為繼的尷尬，不是無米之炊。簡樸生活是一種自由，一種浪漫，一種心安理得和一種和諧自如。”

天哪，有此日月，更復何求？就等寫出更好的故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