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鄭局長姓鄭,在水利單位干了一輩子,都是副職,從基層的管理所副所長干起,到區水利局副局長,再到市水利局副局長,一直到退休也沒扶過正。老鄭局長性情溫和,成天笑嘻嘻地,見誰都打招呼,連三歲小孩都不得罪。
每次新班子調整,新上任的一把手總是第一個想到把老鄭局長要來給自己當副手。人事部門考察,上上下下凈是說他好話的。組織上也樂得有一個和諧的班子。
這不,老鄭局長從副局長的崗位上退下來十多年了,每當領導班子鬧矛盾時,人們還總愛說,要都能像老鄭局長那樣就好了。
這天,老鄭局長吃過了早飯,早早地來到了老干部活動室。
老干部活動室里已經有了一個人,瘦瘦的,戴著個眼鏡,以前是辦公室的秘書,大家都叫他“秀才”。
見老鄭局長進來,“秀才”打起了哈哈:“老局長,該喝你的喜酒了吧?”
老鄭局長臉紅了,笑瞇瞇地說:“你凈跟我逗?!?/p>
上個星期,“老干辦”(老干部辦公室)的李主任給他牽了根“紅線”,女方是局醫務室退休的醫生,姓程,前年老伴也過世了。
說著話,又進來一個人,滿頭銀發:“說什么呢,這么熱鬧?”
“秀才”話接得快:“‘老白毛’,你來得正好,我在找老局長要喜酒喝。”
被叫做“老白毛”的以前是局里的三朝元老,正經的清華大學水利系高才生。只是因為性格孤僻、恃才自傲,到老了也沒混上個一官半職,在總工室當了一輩子高級工程師,他自稱是老辦事員,退下來也有八九年了。
老鄭局長也遞給他一支煙?!袄习酌蹦眠^來,瞇著眼睛看了看牌子:“喲,還是名牌。要我說呀,你和程醫生不是很合適。雖說你是縣處級干部,可你是工農干部出身呀。人家程醫生可是正兒八經的醫科大學畢業,以前的老伴可是總工程師。你們倆搭伙過,能處得來嗎?”
老鄭局長聽了很不高興,嘴上沒說,心里在想,你這個“老白毛”吃虧就吃在嘴上,總工程師怎么的,總工程師不還得聽我的。表面上還是笑嘻嘻地:“吃慣了肥肉,吃點蔬菜改改口味兒。人家老程和你們這些臭老九們待膩了,現在就是喜歡我們工農大老粗?!?/p>
“秀才”在一旁見他倆你有來言我有去語地瞎逗,害怕最后逗翻了臉,忙岔開了話題:“老局長雖說沒什么理論知識,但實踐經驗豐富,全市的水利方面的情況那都裝在腦子里呢?!?/p>
“你還是那個德行,愛拍馬屁。我說你們當秘書出身的是不是一輩子都那樣了!”“老白毛”笑著說。他又轉向老鄭局長,半開玩笑半認真:“我到老了也沒鬧明白,你怎么就那么官運亨通。”
俗話說樹老根多,人老話多。嘮起這個話題,老鄭局長的話匣子就打開了。他有點得意地對他們兩個說,我這一輩子沒有什么大本事,論文筆我不如你“秀才”,論技術我不如你“老白毛”,但我給自己定位準。我沒有那個金剛鉆,就不去逞那個能當一把手,我作為副手那是稱職的,而且當得心安理得,心理平衡。
見他們倆頻頻點頭,他越發帶勁了:“你‘秀才’的文筆好,大大小小的文章也發表了不少。但在我們水利單位那是專業不對口呀,永遠只能給領導寫寫發言稿,給單位起草個年終總結。不是你沒本事,是你入錯了行?!?/p>
他又轉向“老白毛”:“你‘老白毛’能說沒本事嗎!堂堂的清華畢業,這在我們市里也沒幾個,可你那清高勁也沒幾個能受得了。你以為你是上海人,大城市來的,就看不起我們小城市人。有道是到什么山頭唱什么歌,你那臭脾氣不改,老了老了說不定還要吃它虧。”
“老白毛”心里同意老鄭局長的觀點,嘴上還硬:“是神歸廟,是鬼歸墳。人這一輩子該是什么活法那都是命。”
倒是“秀才”實在些:”老局長的話說到點子上了,也只有到了我們這個歲數才明白過來,年輕的時候狂著呢。你看我家的小兒子,文不能測字,武不能挑擔,可心氣高著呢,不像你家女婿踏實有出息?!?/p>
老鄭局長的女婿姓傅,是個從農村考上來的大學生。和老鄭局長的女兒結婚后,受老鄭局長的親自調教,進步的速度蠻快的。前天從廳里傳來消息,上級已決定調他去廳里當某個處的處長。局里人都說老鄭局長家的老墳頭冒煙了。
老鄭局長也不知是假謙虛還是真謙虛,說了一通年輕人還有不少毛病,往后還需要叔叔們照顧的客氣話,末了,話鋒一轉說道:“這孩子是個農村孩子,山里娃,沒有現在城里的孩子活絡,人老實厚道,跟我年輕時一樣。”
“老白毛”這時已經沒有興趣再聽他的嘮叨了,他孤傲了一輩子,從沒服過誰,今天心里突然有點空蕩蕩的,慌稱家里有事先走了。
“秀才”還想說些兒子在老鄭局長女婿的手下干,以后還指望多關照點的話,才說了一半,來活動的老干部們陸續到了。于是他們下棋的下棋,打撲克的打撲克,中間不免又說到老鄭局長女婿就要高升的話,周圍一片贊許聲,都夸老鄭局長教“婿”有方,只說得老鄭局長眼睛瞇成了一條縫,老臉上的皺紋都充滿了紅暈,比和程醫生搞對象還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