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之間

一

當風情萬種的方小梅在校長武宏的愛懷里魚一般滑來滑去時，武宏正為擺不平方小梅而心肝寶貝地呼喚。

海天大酒店688房間，豪華吸頂燈水一樣的光波，潤濕了方小梅那微微開啟的紅唇，撩撥得武宏心蕩神迷；凸凹有致的胴體，奶白得有些晃眼，引逗得武宏奮不顧身。明知武宏的生命之根蓬勃得急不可耐，方小梅卻故作忸怩地掙來掙去，搞得武宏欲逞不能，欲罷不甘，寬大的腦門上急出了一層細汗。方小梅暗笑，真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啊！

覷到武宏那一副猴急相，方小梅越發自信，越發自持，越發自寵，越發懂得了青春美貌的價值。方小梅認定，用這顆甜到心尖酸到牙根的葡萄和武宏換取點什么，應當沒有問題。

于是，方小梅一語驚人，說，我要當副校！

一直忙活著的武宏并未吃驚，照著方小梅富有彈性的白臀上輕拍一掌，房間里即時蕩起清脆而美妙的漣漪。武宏涎皮賴臉地說，星星月亮我也給你摘下來！

方小梅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頭拱到武宏懷里，鶯鶯燕燕地低泣，說你別拿大話哄我，我奉獻給你的可是整個銀白世界，而我向你討要的不過是一片小小雪花。那語調像是朗誦一首抒情詩。

武宏嘿嘿一笑說，那也得表現好啊！

方小梅伸出纖纖玉指輕點一下武宏亮晶晶的額頭，說你個沒良心的，都夜以繼日了，你伸開舌頭說一句，海天鐵中誰還能跟得上我的表現？方小梅故意把“日”字拉長為重音，就像在課堂上強調一個重點詞語。

武宏問心有愧了。是啊，講奉獻，誰也比不上小梅子啊。貨比三家，看看此時懷里青春綻放的可人兒，想想彼時床上的干巴老婆，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嘛！真是人的時運鳥的命，想當初，也不知小梅子那個傻大黑粗的火車司機老公怎么能將這么一個尤物搞掂！

武宏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但堂堂正正的武宏最大的不開心莫過于聰明“絕頂”。綠洲一圈，環繞黃土高原，搞得貧富懸殊，白白凈凈的一副頭臉上留下這缺憾美。可方小梅偏偏就看上了武宏的絕頂。每當方小梅在武宏懷里扭動時，她最愛吟的兩句詩就是“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而武宏也回應說，你那兩座山峰才是我要攀登的絕頂，瞧瞧，五岳之首，風月無邊哪！

今天，武宏分明覺得小梅子跳著鼻子上臉，果真要凌絕頂了。這世上確乎沒有免費的午餐啊！

給你給你，給你還不行嗎？武宏急吼吼的樣子讓方小梅心里滾過一陣笑浪。她那火車司機老公不是這樣，當班回來，倒頭就睡，每次都得求他，像是出售瓊漿玉液。方小梅這么一思一想，便停住了扭動，武宏乘機完成了他那長驅直入的偉大進軍。

二

海天市鐵路中學校長武宏是個進取心很強的男人。四十歲的男人，只要邁上一個臺階，沒有人會停止攀登。四十歲的男人事業有成，像熟透的果子，有的是女人來摘。

方小梅就是要收獲武宏這顆成熟的果子。

武宏既要捧出果實，又要不影響攀登，只后悔晚了一步。

如果先行一步，武宏要方小梅做副校長只不過是輕輕一舉，輕得像舉起一枝鮮花。慣常做法是，先和路局教委主任劉達仁溝通一下，取得認可，然后召開一個校黨總支委員會，將路局教委主任的態度或意見懸到頭頂，高度一致的基層組織意見就會形成，向上一報就萬事大吉了。路局教委都同意了，你能不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下級服從上級嘛！一把手都同意了你能不同意？維護班子團結嘛！從呈報到批復這個過程所有動作都是在嚴格保密狀態下運作的，誰走了口風就以泄露黨的機密論處。等批復的紅頭文件發下來，生米已成熟飯，縱然你有天大意見，再提也是枉然；縱然你能呼風喚雨，也難掀起風浪。上級既已批復，且已宣布，是人都知這是不可更改的既成事實。如果有人膽敢出來作亂，學校和路局教委豈能坐視不管？

現在要給方小梅這顆副校的甜果，操作起來要費一點精神。

麻煩出在路局教委新近下發的選干文件上。新文件規定，副職選用一律實行競聘上崗，以體現公開透明公平公正的原則。

夜幕下的海天鐵中校園已經熟睡，但校長室里的燈還醒著。武宏坐在闊大的老板桌前，定定地盯著桌子左上角一幅鋼筆書法。這是路局一位名校長送給武宏的，字體飄逸靈動，每遇難題武宏就要瞅上兩眼。

上寫：

時左時右是一種技巧，誰前誰后是一種機緣；

跑上跑下是一門學問，送東送西是一個課題。

這話語是現實的，又是機敏的，還是哲理的。

看罷這偈子似的贈言，武宏重又捧讀文件，細細看，慢慢悟，慢慢悟，細細看，漸漸露出了笑容。我怎么也糊涂起來？競小不競大，競副不競正，競下不競上，明明是跟風做樣子嘛！樣子不難做，只要還是我武宏說了算，小梅子的事就好運作。

武宏一拍禿腦門，頓悟：用這辦法把小梅子放到副校的位子上不是更堂堂正正嗎？

武宏想提拔方小梅并非從今日今時起。此前，武宏已做過一些鋪墊。武宏認為，讓方小梅一味奉獻自己一個勁兒索取，是有違道德良心的。

期末推選路局優秀教師時，武宏略施小技就將方小梅評為路局優秀教師。當然武宏也可以“任命”方小梅為“局優”，但他覺得這樣做有失領導藝術，一位有水平的領導總是“善假于物也”。

期末的支委會上，武宏指示，為了調動老師們的工作積極性，今年的校優評選比例不妨大一點兒。武宏強調說，不就是多印幾張優秀教師獎狀嘛，和三好學生獎狀沒啥兩樣。武宏這樣指示的時候心里想的卻是方小梅，比例大一些就能將不優秀的方小梅挾裹進來。只要將方小梅從基層推上來，下一步的戲就好唱。副校長丁生小心翼翼地問，比例是多少？武宏說二比一吧？散會時，走在最后的武宏問副校長丁生，方小梅干得怎樣？話語雖然像一縷微風樣隨意，丁生卻聽得如洪鐘大呂，瞬間便解讀了武宏的意圖，連連頷首說不錯不錯。武宏對著丁生粲然一笑，丁生立馬覺得這是一次肯定與獎賞，像是吃了一粒酒心巧克力。

丁生不敢怠慢，特意下到語文組，輕輕一語就將方小梅推舉為校優，副校長都說了還有誰不識時務專唱反調？丁生不是不知方小梅不優秀，但丁生必須推舉不優秀的方小梅為優秀。51歲的丁生最怕的就是丟掉副校的位子去當調研員。調研員，調研員，手里沒有半點權，不調不研回家玩兒。

評上校優的方小梅升格為局優比魔術中的雞蛋變小雞還簡單。武宏將路優評選權收到學校黨總支，評時，武宏的意圖再次通過丁生的嘴傳出。丁生搶先發言說，方小梅年輕能干，是個合適人選。武宏稍歇十秒鐘，便象征性地征詢其他三人意見，我沒意見，大家看怎么樣？副校長推薦，正校長表態，其他人還能有什么意見，當然一致贊同，方小梅的鐵路局優秀教師也就順理成章地脫穎而出。

三

武宏將路局干部競聘上崗文件及學校競聘副校長的決定傳達后，教師反響并非預想的那般熱烈。似乎副校一職是塊沒肉的骨頭，啃不啃都不怎么動心。更甚者，還有人私下說這是玩花作秀擺樣子，弄來弄去還不是領導說誰便是誰。這話傳到武宏耳朵里，武宏悚然一驚，拉下臉說這是丑化改革，要嚴肅追查。

經過學校再三宣傳動員，百十名教職員工中僅有四位老師報名競聘。等到演講的前一天，又有二人退出，只剩下了方小梅和劉志北。

劉志北參與競聘，未出武宏意料。

33歲的語文教師劉志北，曾參加路局的講課比賽榮膺教學能手。全局的教學能手先后提干，只有劉志北還是白丁一個。武宏不是不想培養劉志北，該怨劉志北恃才傲物。在武宏面前，劉志北的一張利嘴里吐出來的多是高人一籌的宏論，從不會說兩句矮話，做一次低眉順眼的事。最讓武宏不舒服的是和劉志北走個對面他那昂然而過的傲態，像是斗勝的公雞。武宏在校干選用上向來重視發現和培養。發現性格溫順的，培育修養謙和的。比如尊重領導，善解意圖，謙虛謹慎，保守秘密，及時匯報下情，善于處理各種關系之類，是缺一不可的。但劉志北似乎天生就和這些不沾邊，只知道意氣風發斗志昂揚，武宏對劉志北便漸漸失去興趣。讓武宏徹底放棄培養的是劉志北的一句話。在那次評優時，丁生下到語文組推薦了方小梅，當場無人說三道四，只有劉志北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丁校長你是不是在傳達武校長的指示啊，弄得丁生好大一個不自在。在武宏看來，這話就像楊修說破曹操的雞肋一樣犯忌。這么不懂道理的一個人，我武宏怎么敢用？

失落在校長培養目光圈里的劉志北自覺不自覺地就有了一種壓抑感，口無遮攔的一些大小牢騷經過一些人的加工發酵也就水一般流到武宏的耳孔里，使武宏的胸中塊壘越積越大。對劉志北這次競聘，武宏的第一反應就是此人不安心教學業務，官癮嚴重！所以滿臉堆笑的武宏再看到劉志北時，肚子里總忍不住哼一句，想當官，沒門兒。

的確，劉志北的參與增添了這次競聘的戲劇成分。

四

競聘副校，海天鐵中的教職員工心里還是有數的。

這個“數”就是方小梅。

方小梅一舉成為海天鐵路局優秀教師后，一個不爭的事實擺在大家面前，武宏要培養的干部苗子是“她”。那次評優便是明證。如此扶持方小梅，就像將一棵柔弱的瓜蔓硬捋到瓜架上。

方小梅當然不是一點優勢沒有。

在海天鐵中，方小梅的舞跳得無人可比，一天不進舞廳渾身癢得就像爬滿了虱子。這正合武宏的口味。

武宏就是在跳舞中迷上方小梅的。武宏第一次舞廳邂逅方小梅時，就像鐵釘遇到磁鐵，哧溜一聲就被吸過去。舞池里的方小梅宛若花叢中翩翩翻飛的彩蝶，從一開始就拉直了武宏的目光。且不說方小梅那青春亮麗的臉蛋，顧盼神飛的雙眸，單是那蜂腰翹臀的魔鬼身材，就引得武宏急不可耐地沖上去抱著方小梅旋了起來。飄旋如仙的方小梅不是隨著音樂跳，也不是隨著舞步跳，而是伴著武宏的心志跳，舉首投足，高揚低就，跟跟退退，左旋右轉，武宏剛一想到，方小梅就做到了。一曲下來，方小梅與武宏配合得天衣無縫，跳得武宏胸張意抒，心蕩神搖。武宏明明白白感到，海天市上檔次的舞廳雖多，伴舞高手如林，但無人能及方小梅如此可心。不久，身在海天機務段工會作小職員的方小梅就成為海天鐵中的語文教師。

但方小梅的優勢難掩其劣勢。她不只教課不行，每次統考排名差不多都是墊底。知識功底也不行。課堂上時不時就有知識性錯誤從那張艷紅的小嘴里飛出來。方小梅可以童言無忌地將入主中原的元世祖忽必烈說成金人，也可以將“契訶夫”大言不慚地讀成“契可夫”。一次有學生問“苛政猛于虎”的“苛政”是什么意思，方小梅不假思索地說那不是秦始皇的名字嗎？學生說，不對吧？秦始皇叫嬴政啊，鬧了個大紅臉。在海天鐵中，論能力，方小梅是芝麻掉在雞蛋簍里，數到底也數不到她呀。但現在，武宏選干的一雙慧眼只是想要芝麻而堅決不要雞蛋，翻到底也要用指尖蘸一星唾液把芝麻沾起來。

既然武宏對舞池里的方小梅的迷戀不再規避眾人的眼睛，即使背后的蛛絲馬跡未被細心人窺到，民意的天平也會加重方小梅一端的砝碼。武宏認為這不難理解，如今是太平盛世，總是民隨官走。

五

海天大酒店688房間，性趣高昂的武宏正在幫方小梅策劃競聘演講。

豪華席夢思遼闊得像是一片疆場，可以讓武宏肆意地騎射。等大汗淋漓的武宏馳騁疆場的腳步停下來，方小梅的生命之源兀自緊握武宏的生命之根不放。

方小梅拿纖纖玉指蜻蜓點水般輕抹一下武宏額頭說，粗手笨腳的，把人家都弄疼了。那鶯聲燕語要多甜美有多甜美，要多嬌嗔有多嬌嗔。武宏滿臉歉意，像做錯事的孩子，說小梅子酸梅子你就是我的個愛不夠，愛不夠呀，我都恨不得化在你身上，還要我怎樣疼你？

方小梅收斂嬌聲嗲氣，一本正經地說，你給我的東西可不能打水漂啊！武宏呵呵朗笑，像是雨后飛起一道彩虹。那豪爽大氣在“請勿打擾”的大房間里蕩起雙槳。武宏說我的小寶貝你就一百二十個放心，我武校長言出行隨有食言的記錄嗎？

方小梅噘起紅嘟嘟的小嘴，像撮起一朵出墻杏蕾。都怨你個武校長，早不打譜，晚不打譜，單等公開競聘才打譜，真不知你是真心還是假意。我那兩下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方小梅最后一句撒嬌放嗲道出了武宏的隱憂，像是觸到武宏私處的敗筆。是呀，早行一步，小事一樁。如今，倒要費點心思了。武宏的思維又往另一方向觸碰：如果早把這副校的位子給了，她的花兒還會繼續向我綻放嗎？

武宏深知，小梅子白天的兩下子絕對比不上晚間的兩下子。上帝果真是吝嗇的，給了此就不再給彼，所以人類一思索上帝就發笑。也好，倘如小梅子白天的兩下子也十分了得，說不定早就從自己懷里飛走了。

可萬一小梅子在競聘場上表現得一塌糊涂呢？

武宏輕輕嘆息，輕得只有他自己聽得見。

但方小梅嗅覺靈敏，她的粉面正貼在武宏的胸口上，可以聽得見武宏心的律動。

方小梅一把握住武宏的生命之根，深深一吻說，我的個好校長喲，你軟了？

武宏似大夢方覺，凜然坐起說小梅子呀小梅子，女人見識啊！競聘僅是個形式，內核在我這里，公開的形式可以掩蔽不公開的內容，更玄妙啊。方小梅迷惘地搖搖頭，說我不懂。武宏說這還有什么不懂的，最后說了算的是誰？是我啊！

武宏很盡心，就像教授一個3歲的孩子。他將競聘演說從綱目到內容以至如何爭取人心悉數授予，贏得了方小梅三分鐘長吻。用正校的水平和力量與一個普通教師博弈，豈有不勝之理？

武宏自信勝券在握。

六

競聘演講準備就緒的劉志北興沖沖從教學樓走出，迎面撞上前來視察的路局教委主任劉達仁。劉達仁由武宏一班人陪同，指點天地，談笑風生。劉達仁要來坐陣競聘的事劉志北已有所聞，但沒想到就這樣迎面相撞。劉志北腦海里電光石火般一閃，熱情大方地呼了聲劉叔。劉達仁停住腳步稍一愣神，便從從容容抬手理一把花白的頭發，慈愛地一笑說是志北啊，競聘演講準備得差不多了吧？不等劉志北回話，又轉向武宏，朗朗一笑說，武校長你可要嚴格要求青年人啊，便擦肩而過。

剛才一幕在常人看來只不過是一個瞬間鏡頭，而在武宏的腦屏上卻屢屢閃回然后定格。劉達仁是劉志北的六叔？這事我怎么一無所知？劉志北這小子瞞得可真嚴實，城府夠深的哪！怪不得這小子這么傲氣，怪不得路局教委在我海天鐵中搞競聘試點，敢情是劉達仁已有人選了啊！武宏的心緒亂起來，胸間像是橫了幾根草。

武宏瞅個空子去了洗手間，長坐在便器上陷入沉思。

叔侄關系是錯不了啦，但親近程度怎樣呢？只要關系一般就好辦。至親至近，劉志北能一聲不吭？這世道誰不依此為自己謀點什么？劉達仁能不透半點口風？現在的官場哪有對自己的重要關系不打聲招呼的？

要想辦法弄清楚。現在弄清楚尚為時不晚，糊里糊涂后果嚴重。

但武宏為難了。馬上就要進行競聘演講，從外圍突破搞清二劉之間的關系，已無時間。直問呢？武宏對心苦笑，如此敏感時刻，提問如此敏感話題，那不是自演猴戲？傻鳥才這樣做。

武宏替方小梅感受到威脅。這場戲原本是為方小梅排演的，沒料到平地里冒出這樣一個沒有解的方程式，于猝然間令自己措手不及。面對方小梅，承諾的兌現必須是百分之百。現在出現變數，還能保證鐵板上釘釘嗎？武宏認定，不少老師已經看透這是一出戲，并構想出結尾，所謂參與，不過是跟隨全劇走一個過場，充當一個看客而已。如果方小梅的事不能兌現，不僅無法向方小梅交待，也損害了我言出行隨說一不二的行政風格。

劉達仁啊劉達仁，一貫支持我武宏的主任大人這回你給我出難題了！

七

競聘大會在階梯教室舉行。

劉達仁會前簡短的表態給武宏吃了定心丸。

劉達仁坐在講壇下首，與武宏毗鄰，氣定神閑。武宏謙卑地送上笑臉，輕聲請劉主任指示。劉達仁一臉平和，小聲說我是來聽會的，看會的。不聽不知，不看不會。競聘選干，我說了不算，你說了算。鞋子合不合適，只有腳知道嘛。武宏心內開花臉上堆笑說劉主任一貫開明大度，有您親臨指導，這一仗定能打好，我代表學校全體師生對教委的全力支持表示衷心感謝。劉達仁說那就開始吧。

按照事先設定的競聘程序，一、競聘人演講，將自己的管理思想、管理措施、設定目標和盤托出，并論證其可行性。二、評委打分。

武宏組織的評委分為二級。第一級由校領導和校中層及教師代表共11人組成，這11人評委可以確保按武宏的意志行事。第二級評委是全校一百余名教職員工，人手一票，全員參與，評分僅作參考。

武宏示意劉志北先上場。

上臺的劉志北穿一身筆挺的藏青色杉杉西裝，著一雙黑亮的萬里牛皮鞋。一條紫紅色領帶沉在雪白的紅豆襯衫上，格外醒目。黑亮的頭發下是一副紅撲撲的面孔，朝氣蓬勃。

劉志北的競聘演說的核心是量化管理。他主張將教師的德、能、勤、績四大塊用分數的形式量化，根據積分高低定教師優次，評優、晉級、職評、獎勵等都依此為據，無需再經走過場式的群眾評議，以杜絕人情票、關系票。細言之，也就是將學校工作分成若干條塊，按出勤、常規、業績等可見可察的日常工作以分計量，考評老師。德能勤績共100分，每一項又可細化為具體分值。比如常規一欄是20分，再細化為備課上課作業批改聽課評課等若干小項。業績欄30分，教學業績以路局和海天市統考、期考、競考分數為主，其它信度較低的考試僅作參考。至于教師的獲獎、發表、學生的參賽獲獎也量化為分數，成為業績的一部分。積分上不封頂。

劉志北認為，中國的教育理論研究并不落后，落后的是實踐。正因如此，各門各類的時尚教育思想、管理理念都是高高地踞于天穹，讓腳陷教育黑土地上的園丁和學子們可望而不可即，使教育實踐的列車無法行駛在先進理論的快車道上。量化管理模式是經驗型管理模式的提升，以業績說話，公開公正，可以最大限度地調動老師的積極性，可以杜絕經驗型管理的隨意性。

劉志北的演講獲得了與會人員的熱烈掌聲。

劉志北在演講結束時慷慨承諾，一旦競聘上崗，三年任期內將海天鐵中辦成海天市一流學校，高考升學率在海天市爭2(名)保3(名)，將路局教委和海天市政府重獎教師的高考人均獎金一萬元拿過來，送到每一位教師手中。

劉志北的承諾再次博得掌聲，并且更加熱烈。連認定競聘是走過場演小戲的人們也忘情地沉入其中拍痛了手心。

10000元啊，灌入老師們耳中的可是個天文數字！

在武宏看來，劉志北的這個競聘演講比起全國那些先進學校的教育思想和管理觀念既不時尚，也非先進，甚至有些落伍。海天教師在今日的競聘會上用手掌發出的心音，其實是針對自己隨意性管理的一次吶喊與抗爭。

武宏聽得心里不爽，時不時瞥一眼劉達仁，見劉達仁靜心聽講，一臉祥和，難窺其內心波瀾。

第二個上場的是方小梅。

安排方小梅后一個上場是武宏的心計所在。武宏不但要給方小梅的心理準備留出時間和機會，也要給方小梅窺測劉志北漏洞留出時間和機會，還要給方小梅補充和調整自己的演講留出時間和機會。武宏深知，在各種各樣的大賽中，第一個上場的總是吃虧。改抽簽為指定，只這小小一個動作，就可以打破角力的平衡。在巧用權力上，武宏自覺高人一籌。

方小梅原本就是一位美人兒，今日更加光彩照人。一襲水綠色長裙，將胴體曲線盡興勾出。拉過直板的頭發像是一匹黑亮的綢緞瀉于肩后，然后寬松攏起，似漫流的小溪收進峽谷。一只紫羅蘭色的蝴蝶結在發卡上似停欲飛，精致而高雅。精心打磨過的牙齒，如潔白細密的珍珠。方小梅的出現牽拉住會場上所有人的目光。武宏覷一眼劉達仁，曲身而坐的劉達仁一下子擺正坐姿，松垂的眼皮騰地撩起來，二目嚯嚯放光。

方小梅的出場恰似舞臺主角的亮相，一顰一笑一甩水袖間，已占盡上風。武宏暗自得意。

方小梅演講的核心是人性化管理。她認為，教學不僅是技術，更是藝術。作為改革開放的當下中國教育界，應當樹立以人為本的管理思想，將人放在第一位，尊重老師，尊重老師的勞動。教學是良心活，不必管卡壓。一個師德高尚的教師，他會想方設法調動自己的知識積累和藝術學養去教好學生。對于教育行政管理細化到教學模式和教學方法方面，甚至強制推行，這是不恰當的。教師運用什么教法，創造何等模式，應因人而異，只要能揚其長避其短就是最好的教法。

方小梅的演講贏得與會人員的熱烈掌聲。

方小梅承諾，如果她競聘成功，將對現有不合理的規章制度進行改革，更合于人性化需求。比如，取消坐班制，取消簽到制，取消出門證，變領導巡查為跟蹤服務，實行彈性坐班，給哺乳期的女老師回家哺乳的時間。方小梅還打出教學民主的旗幟，提出時常召開教師會，及時征求大家意見，重大教學問題要由教師民主議決。

方小梅于結束時聲調激越，像在背誦一首詩：海天鐵中人性化管理開始之日，就是其騰飛之時。一旦海天鐵中在全局全市率先挺出，將以她的人性化管理優勢吸引四方優秀教師前來任教，優化的師資隊伍必將吸引優秀學生入校，只要生源優化，學校就步入良性循環軌道，不用多久，就能甩開路局兄弟學校，闖入全市全省甚至全國重點中學的行列。臨了，方小梅揮臂一呼，說，自由民主比金錢更寶貴！

方小梅的激情演講再次博得掌聲四濺。

武宏時不時瞥一眼劉達仁，見劉達仁始終是一副贊賞的神態，這使武宏十分欣慰。

演講結束，會場出現短暫空白，武宏輕聲請示劉達仁有什么指示，劉達仁慢慢收回粘在方小梅身上的目光，像是收回一張網。是不是交鋒一下啊？這輕輕一個問句，武宏卻聽得如雷貫耳，趕忙頷首說，對對對，交鋒一下，交鋒一下。事前我還想到這個問題，程序上要增加這條，怎么臨場忽略了呢？

劉志北和方小梅像兩只蟋蟀，按照斗蟲人的臨時動議重新上臺廝咬。

方小梅神色有些慌張地說，當下的管理主要有三種類型，一是經驗型，二是規章制度型，三是人本管理型。量化管理理念和管理模式，已經落伍。思想的落伍和武器的陳舊是難以打勝仗的。

劉志北昂然反駁，說中國有中國的國情。人本主義的管理思想從理論上講無疑是先進的，但從實踐上難以行得通。別忘記這是社會主義的初級階段，我們明知應試教育不是最好的培養人才方式又難以廢止就是明證。現實是，即使打起素質教育的旗號，走的也還是應試教育的路子。在大環境大背景下的鐵路普教，必然受到中國國情的制約。

方小梅臉色微紅，說先進的最終要戰勝落后，大刀長矛打不過船堅炮利。

劉志北說如果堅船利炮是水中影鏡中像，倒不如真刀真槍來得實在。那可是刺刀見紅的！

方小梅說一個崇尚落后管理思想的人能跟得上時代的腳步嗎？

劉志北說一個不尊重現實的人，能腳踏實地地行事嗎？

方小梅說人性化管理以尊重人理解人為前提，可以最大限度地調動人的內驅力。

劉志北說脫離國情的東西只能是銀樣蠟槍頭，中看不中用，所謂人性化管理怕要使學校成為一盤散沙。

方小梅有點急，說你承諾的10000元獎金能兌現嗎？

劉志北說，我承諾的兌現你敢承諾嗎？

方小梅臉上飛起兩朵紅云，急出一句，人本管理的核心是拿人當人待！

武宏心腔里咯噔一響，即刻側目劉達仁，見劉達仁的雙眉猝然一皺，又猝然一皺，鎖起足有三秒鐘。壞事了！武宏的心臟嚴重地咚咚了幾響。

劉志北笑了。

評委及老師們紛紛握筆打分。

八

中午，武宏陪同劉達仁回海天大酒店休息后，心事重重地回到學校，橫在辦公室的臥式轉椅里，陷入兩難之境。

武宏需要兌現對方小梅的承諾，但武宏在承諾面前想到了比承諾更多的東西。

評委給方小梅的得分是92分，給劉志北的得分是90分，老師們給方小梅的得分是82分，給劉志北的得分是98分。如果說教師打分算作民意的話，評委的打分也就是官意了。

對于競聘分數的保密性武宏是不用擔心的。統計分數的重任交給了丁生。唯唯諾諾的丁生對武宏是不敢違逆的。51歲的丁生時時擔心的就是他那個副校長的位子被搶，但這次武宏要聘的副校長恰恰就是為了替代他丁生。

民意不認可方小梅這是武宏沒有料到的。

武宏教給方小梅的演講就是為迎合民意的，但為何老師們的打分不高？是劉志北和劉達仁的叔侄關系早就有人知道？是劉志北的空頭支票誘奸了老師們一顆窮困的心？是方小梅的空中樓閣式的管理太脫離實際？是方小梅在交鋒中出乖露丑？

武宏將思維聚焦在劉志北與劉達仁的叔侄關系上。在武宏的現實世界里，處事的成敗得失全在于如何處理關系。一個人不在關系的網眼里蹦跶，就只有蒸發到太空。交鋒時，劉達仁由微笑到皺眉，并且皺得如此嚴重，問題大了。本來方小梅的表演蠻不錯的，你劉達仁為什么偏偏臨時增加一個交鋒的程序？還不是巧用權力的杠桿助你侄子一把？那個問句好巧妙啊！你將它輕輕吐出，競聘的天平就傾斜了。狡猾的老狐貍！

當然，按一級評委得分，我武宏完全可以舉起方小梅。可劉達仁的侄子怎么辦？倘若劉達仁怪罪下來呢？武宏惴惴，舉方小梅是理直氣不壯啊！武宏不由想到程序上的問題。評委當場不亮分，暗箱統分，事后公布，僅此一道程序的不公，就使這場冠冕堂皇的競聘只剩下一個公平的軀殼，可你劉達仁明知不公為何不加過問？還不是打著競聘的旗子為了更加堂皇地將你侄子弄到副校的位子上？

武宏開始琢磨那幅鋼筆書法：時左時右是一種技巧。是啊，我武宏為什么腦子不多轉幾圈？為什么不前思后慮左顧右盼？為什么只想到兌現對方小梅的承諾？為什么不將視野放開想到方方面面？一個在官路上為自己埋下隱患的人，不是要多傻有多傻，要多險有多險嗎？是啊，只有左思右想才能克服單向思維，做到曲線運動才有漂亮的弧線啊！

武宏撓一撓大腦門，將思維的箭矢指向劉志北。武宏覺得確認劉志北競聘成功也有充足理由，而且為時未晚。競聘是一種民主機制，既然民意如此，當然應以民意為天。何況，無論民意官意，數據現在握在自己手里，外人一概不知，我說誰就是誰啊！

可方小梅怎么辦？

不管官意民意，還是先探長官心意。武宏松口氣，找到了最佳答案。

待到下午二點半，武宏撥通劉達仁的手機。

劉主任，競聘人選的事，請您指示。武宏謙卑的話語輕輕貼上劉達仁的耳門，像貼上一個甜甜的吻。劉達仁顯得不耐煩，似是深夜驚夢。我說過我是去看會聽會的，你武校長怎么又來了？權力給了你，不想用是不是？

劉達仁的末句使武宏一顫。不想用權？這可是官場專用暗語啊，我絕頂聰明的一個武宏事到臨頭可不能糊涂啊。呂端就是大事不糊涂，葉帥也是大事不糊涂，不糊涂才能做大事。當斷不斷，不戰自亂。既然劉達仁要借我的手給他侄子謀點福利，我這手腳怎么如此不利索？我武宏和劉達仁，孰輕孰重還用細細掂量嗎？

武宏推舉了劉志北。

劉達仁同意。

劉志北成功競聘海天鐵中副校長。

九

當武宏將方小梅召到海天大酒店688號房間時，已是胸有成竹。

方小梅不讓了。

方小梅兩眼哭得像一條肥美的紅鯉魚，化妝品富足的薄面上讓辛勤的淚水耕耘出條條溝壑。她一上床，就將一頭散發拱在武宏的胸膛上，不依不饒地哭鬧。

武宏不語，表情冷漠。直到方小梅覺得再哭鬧下去就像0作除數一樣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時，武宏才甩出一句冷峻的話語，一哭二鬧三上吊，還有什么本事，都使出來！

方小梅呆住。

武宏霍地站起來，厲聲說，你既然想要競聘，就要好好準備準備，被窩里教你幾句就會幾句，即便當上副校你能干什么？你好好想想，面對劉志北的詰問，你都說了些什么，拿人當人待，海天鐵中拿老師不當人待了？你這是丑化海天鐵中，丑化我這校長啊！你叫我怎么在劉主任面前給你說話？

方小梅紅紅的眼圈里滾出兩滴清淚，抬起頭，怯怯地瞅著武宏，像是受驚的小鹿。

你不是打算鬧嗎？好，頂多我這校長交代了。可你呢？鬧起來，沒有我，海天鐵中能有你的存身之地嗎？

方小梅撲通一聲倒在床上，雙手蒙面嗚嗚地啜泣起來。

武宏坐下來，將一只大手輕撫著方小梅散亂的黑發，柔聲說，好了，我的小梅子，你是誰？我是誰？我能舍了你嗎？原諒我，剛才在氣頭上，言重了。

方小梅仰起粉面，溢出絲絲縷縷渴望來。

就像燒烤的鴨子，火候已到，武宏現一副憐香惜玉的姿態，雙手捧起方小梅粉嫩的臉蛋說，我想讓你當辦公室主任。

方小梅出乎意料，面露驚訝。

武宏說，你知道這個競聘副校是分管什么嗎？我只讓他分管教學。學校的中心工作是什么？是教學。誰分管教學誰就等于當了一個干活的官，一個出力的官，一個流汗的官，一個“孫頭”官。權力沒多少，活兒永遠干不完，永遠干不好，再加上一大堆承諾，劉志北，累死他！

那辦公室主任呢？

辦公室主任？呵呵，我給你多大權，就有多大權。我讓你管車，你就有了車權；我要你管招待，你就有了餐飲權；我把財務室并到辦公室，你就有了財權；我把人事室并到辦公室，你就有了人事權。我放一放手，讓你協調全局，你就能主持全校工作，召集校務會，副校長也得聽你的……

方小梅笑了，一頭扎到武宏懷里，雙手輕捶著武宏的胸膛，像擂一面鼙鼓，說老武老武，既然辦公室主任的差事這么好，你為什么不早給我？

武宏嘿嘿一笑說，時機不成熟嘛！

十

黃海之濱的暮春洋溢著一派醉人的詩意。這漫天詩意使海天火車站醉意正濃。站前一排杏樹綴滿如豆的青杏，笑吟吟迎客；站后一片桃林綠葉萌出，喜滋滋送人。海天之間，綠意萌動。

武宏陪劉達仁沐著溫潤的惠風，步入海天火車站。

即將返回省城路局教委的劉達仁和前來送行的武宏，看站上人來人往，聽海天同吟共唱，都有些興奮。

回城的劉達仁為做成全局第一個成功競聘的副校典型而面露喜色。是啊，這個典型一經推廣就是樣板。這是雙贏。

送行的武宏為擺平劉志北和方小梅而容光煥發。競聘樣板一經樹起，他這校長說不定會上個臺階，也是雙贏。

武宏趁劉達仁高興的當口想索要點什么。武宏知道，在劉主任心情頗佳的時候張嘴的成功率最高。當然這索要也可以看作交換。我把他的侄子舉上副校的位子，他也該給我點什么。為了這，武宏特意在站外屏退送行的一干人員，單獨送站。

武宏想要的一點東西是100萬校舍維修費。

徑直張嘴要錢太不藝術，武宏想用劉志北這一話題作些鋪墊，以便自然引出。武宏為劉達仁一手拎包一手端著旅行杯，邊踱邊聊。劉主任，志北這次脫穎而出，首先要感謝您對他的關心培養。

武宏的恭維聽得劉達仁一愣，說這話你就講得不靠譜了。如果說關心培養，也是你武校長的功勞嘛！武宏眼見得這話沒拍到劉達仁屁股上，就急不擇言地解釋，說先是您這當叔的才論到我武宏呀！

劉達仁有些聽不懂了，停住腳步，若有所悟地噢了一聲，說你搞錯了吧，劉志北和我的惟一關系就是同姓。

武宏說劉主任你是謙虛使人進步啊，那天我可是清清楚楚地聽見志北喊你六叔的呀！

劉達仁的雙眉嚴重地皺了一下，接著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旅客們的目光一齊攢聚過來。說那是喊劉叔，不是六叔。年輕一點的不也可以喊你武叔嘛，武叔也不會變成五叔吧？不過劉志北這小伙子可是夠機靈的。路局分配時，他就一口一個劉叔的叫個不停，弄得勞人處處長稀里糊涂地就允了他的請求，分到你這海濱花園學校。武宏啊武宏，你是不是也犯了同樣的糊涂？

火車一聲長鳴，緩緩啟動。目送劉達仁遠去的武宏站成了海天木偶，沮喪得像是泄了氣的皮球。

責任編輯：劉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