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愛我，因為是你帶我來的

醫生說，接生這么多年，從來沒見過像赫赫這樣能哭的嬰兒。不過5斤8兩的體重，哭聲卻大得驚人，在襁褓里，握著兩只小拳頭，眉頭緊緊皺著，一副不情愿的樣子。

赫赫是我的兒子，生于1996年12月的第一天，從那一天開始，我的人生就被這樣一個小孩子徹底打亂。

在我的記憶中，整個1996年的12月，是被哭聲填滿的。赫赫不可思議地愛哭，每次醒來會哭，餓了會哭，尿了會哭，誰動動他會哭，困了也哭……哭起來就沒有完，扯著嗓子，小臉憋得通紅，好像在跟誰生氣。

月子里的孩子，上帝拿他都沒辦法，除了哄。但是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加上我們，所有辦法都想盡了，每次他還是不依不饒，動不動就哭，哭起來就沒完沒了。

從懷了赫赫，我的身體就一直不好，雖然他來了，做母親的狂喜曾一度讓我沉醉在幸福中，可他的日夜哭鬧，讓我原本不好的身體在月子里更加虛弱了，也導致了有時心情的低落。一次，赫赫在該睡覺的時間無論怎么哄都不睡，大哭不止，當時已是午夜，鄰居曾因他午夜的啼哭委婉地“抗議”過。我被他鬧得實在忍無可忍了，隔著襁褓，照著他的小屁股就拍了一巴掌，當然不重，他卻趁機更加發作……

那天晚上，煩躁覆蓋了所有做母親的喜悅，氣憤加心疼，我索性和他一起哭了起來。

那個月，赫赫在哭鬧中重了3斤，我跌了6斤。做了母親的人，月子里一般都會胖一些，我卻被他折磨得又瘦又憔悴。

終于，赫赫大了一點，該吃的時候吃，該睡的時候睡了，可是脾氣卻依舊差，不愛笑。許多和他一樣大的小孩子，一逗就會笑了，他卻不，不管怎么逗，眉頭都皺得緊緊的，容易煩躁。因為我的身體差，他兩個月大時，就只能喝奶粉了，他似乎很不高興，有時候喝著喝著，會忽然把奶瓶丟到地上……我想不明白，幾個月大的孩子，究竟為了什么會有這樣壞的脾氣？可他是我的兒子，我拿他沒有任何辦法。

一歲多的時候，赫赫才學會了走路。除了脾氣壞，他似乎還天生懶惰，只愿意被抱著，有時候把他放到地上，他就會哭。結果，他比其他孩子晚走路好幾個月。說話倒是早一些，但從他會說話，說得最多的一個字就是“不”。在我們家，常常聽到這樣的對話，赫赫，叫媽媽。不！赫赫，別撕東西。不！赫赫，別讓爺爺抱，自己走。不……小小的人兒，抗議著許多事情，許多他本應該接受的事情。他實在太小了，不能說服教育也無法引導，有時候看著他睡夢中緊皺的眉頭，我很無奈，不知道為何，他會是個這樣的孩子。媽說，長大就好了，樹大自直。

可是我家的這棵小樹，他不僅長得慢，而且從來就沒有直的跡象。相反，他越大一點，就越懂得了如何抗議。

赫赫自小不愛吃雞蛋，但他的成長很需要這種食物，于是一家人想盡了辦法把雞蛋做出很多種花色哄著他吃。不會說話的時候，每次喂他雞蛋，他會繃著臉閉著嘴發怒，有點力氣的時候，就會用小手胡亂推碗，到了兩歲，索性自己曉得打開冰箱去砸雞蛋，有次我們都沒有留意，他幾乎將冰箱里所有的雞蛋都砸碎了。這次，是他一貫好脾氣的爸沒有忍耐住，狠狠給了他幾巴掌。結果可想而知，只是兩歲的孩子啊，拿著腦袋撞地板，一不留神就撞得咚咚響。我當然心疼，但實在是氣，一把將他拎起來，抓著他的小胳膊不松手，由著他亂踢亂打，結果那天，他哭啞了嗓子，我的手背也被他的小爪子抓出了血絲。

深夜，看著他睡熟后嘟著嘴的樣子，我嘆氣，怎么生了一個這樣的孩子？

3歲，我們送赫赫去了幼兒園，起初他有些新鮮感，前兩天，倒是聽話，乖乖地被送了去。但沒出三天，早上他死活不肯出家門，先是抱著桌子腿，然后拉著門的扶手，小手都被扯得暴了青筋還不松開。

跟媽媽說為什么，我知道他脾氣壞，忍耐著，蹲下來哄他。

不去不去不去！赫赫依舊拉著門扶手搖著頭，忽然大起聲音來喊，我討厭老師。

3歲的孩子，我都不知道他哪里來的討厭這個概念，可是他討厭老師。我不知道有什么是他不討厭的，他討厭自己走路，討厭吃雞蛋，討厭洗澡，討厭起床，討厭我們，還討厭老師……他好像根本是在討厭這個世界。

那天，他又挨了打，到底也是3歲的孩子，實在氣極了，我的手也舍得下重了。然后由著他哭鬧，幾十斤的小人兒，總有累了的時候，雖然哭得實在發不出聲音，嘴巴也還是倔倔地翹著，但到底，他的力氣還是小了。

不曉得“斗爭”了多少次，總算不再為每天早上如何送赫赫去幼兒園大費周折了。可他依舊不高興，也許心里明白了抗拒不過，所以每天早上出門，一路上繃著臉不跟我說話。盡管如此，心還是沒有省下。幾乎每天他都要被老師告狀，在幼兒園，他幾乎無惡不作，他跟小朋友打架，他砸玻璃，他不聽老師的話，他不學習、不唱歌……

沒有什么是他喜歡做的。很多時候我會和赫赫那個同樣拿他沒轍的爸爸研究，到底這個小孩子怎么了？他那么小，什么都不愛，沒有熱情，只有煩悶。如果不是因為太小，我真疑心他有天生的抑郁癥……

再大一些，赫赫學會了提一些莫名其妙的抗議，他說，媽媽，為什么我們家沒有漂亮的大房子？我討厭小房子。他說，媽媽，為什么我們不住在北京？我不喜歡這里。他說，媽媽，為什么你可以命令我我不能命令你？我不喜歡你命令我。他甚至說，媽媽，為什么你長得不像月亮姐姐？為什么你不能上電視？為什么爸爸不會踢足球？……

我無可奈何，我只有嘆息。他大了，可是他對自己的生活，依舊有著諸多的不滿意，并且用各種破壞性的方式來抗議。因為他的抗議，挨打也成了他的家常便飯。

我也常常舍不得，可是他總有本事把我氣得收不住手。

不知道從哪一天起，赫赫從挨打時的大哭大鬧，變成了沉默抗爭。他不再哭了，只是抿著唇恨恨地看著我。他的那種目光讓他挨打的分量常常變本加厲。有次疼極了，他忽然扯著嗓子喊，我恨你們。

那句話，讓我的心涼到驚恐。

那是2002年的冬天，赫赫過6周歲生日的晚上，我想讓他快樂一些，幾乎拿出三分之一的工資，給他買了最好的蛋糕，他卻拒絕吃，他說有雞蛋的味道。我還不曾勸他，他已把蛋糕一把推到地上用腳去踩……為這，我打了他，為這，他說，他恨我。

6歲的小孩子，剛剛長到我的腰身，仰著頭用那種冷漠的目光看著我，說了恨這個字。我的心頓時停滯許久，我問自己，他是我的孩子嗎？

第二年的夏天，赫赫進了學校。送他上學，我的臉上沒有其他母親那樣的幸福笑容，沒有自豪沒有喜悅，看著將書包扯來扯去的他，心里充滿不安。他說，我不喜歡這個書包。對此，我已絲毫不意外，我實在不知道他會喜歡什么，他喜歡的，我都給不起。唯一的期待是，以后，至少還有學校還有老師來彌補我所沒有給予他的教育。我是個失敗的母親，我無能為力。

有那么一小段時間，我開始和6歲的兒子在更多的沉默中度日。我照顧他，他被我照顧，有時也會交談，有些小小的快樂，但總是覺得隔著什么。赫赫和許多小孩子不一樣，他不容易快樂，動不動就煩躁，對生活不滿，但是，為什么呢？

赫赫7歲，忽然長高了一些，看著以前的衣服總皺眉頭。我已經不再逼著他吃雞蛋，更不試圖逼他學畫畫或者音樂，雖然我做了那樣的打算，但是我看出來了，他不喜歡。不僅我，我們一家人都已經拿他沒有辦法。

快到他7歲生日，我不知道應該怎么給他慶祝，前幾天，已經為此發愁。

生日前一天的下午，我接赫赫放學，路上，他一直不說話，或者在學校不開心了，我想，他那么容易不開心，所以我也不問。

回到家，赫赫抱著書包去他的小屋做功課，少有的主動。可是片刻，他又推開門出來，在門邊看著我。

我也看著他。半天，我先說話。怎么了，赫赫？

媽媽，我想問問你，是不是我很小很小，還沒出生的時候，有很多小孩子都可以來咱們家，可是，你和爸爸讓我來了。

我愣了一下，但即刻想明白，一定是在學校里，老師給他們講解了關于生命的問題，用小孩子能夠接受的方式。所以我說，是這樣。

可是……他說，為什么你們不讓別人來呢？我想，我更喜歡生在北京，在別人的家里，讓別的人當我的爸爸媽媽。

我怔怔地，從來不知道，我的兒子在明白了這個問題后，心里會有這樣的想法。但是，為什么呢，赫赫？

他抿了抿唇，眼神里忽然呈現出少有的一種向往來。因為如果那樣，我就可以不用吃雞蛋，不用住很小的房間，可以跟著爸爸去踢球，然后媽媽會有好多的錢，還有車開……當然，我也不用學習畫畫或者英語什么的，沒有人會打我。他們可能會送我去踢球，會每天帶我去坐過山車，還會帶我去迪斯尼樂園……其實媽媽，我想當別人家的小孩，其實，你也想要別人家的小孩，對嗎？像王安安那樣的小孩子……

我不記得這是不是赫赫和我之間最長的一次對話，只是在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的心慢慢地傷感起來，不是為了自己，是為我的兒子傷感起來。想起他出生時候的哭。是的，他是不情愿的，他從來到我們家的第一天，就充滿了不情愿，所以他會哭個不停。是我把他帶來的，之前并沒有經過他的同意，我就把他帶到了我們家。因為他不聽話我生氣，因為他執拗我憤怒，因為他總是煩躁惹事我打他……我還總是希望他能像王安安，像另外一個在我認為聽話又可愛的別人家的孩子，卻從來沒有體會過，如同我要求他一樣，在他小小的心里，對我，對這個家都有著他自己的要求。縱然他小，他對這個世界，也是有著自己的愿望的。是我破壞了他的愿望，并強迫他接受我給他的家……我的兒子，他是多么委屈。

赫赫說，媽媽，為什么你們沒有很愛很愛我呢？是你讓我來你們家的，又不是我自己想來的……

小小的影子在我眼前晃著，我終于哭出了聲。是的，不是每個孩子都對自己的家滿意，他有不滿意的權利，這種權利，被我們剝奪了，并責怪他。

我說，赫赫，媽媽錯了。

這是我的兒子7歲時，我第一次說出這四個字，我說得很含糊，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聽清楚，有沒有聽懂。

第二天，赫赫7歲生日那天，我送他一只足球，讓他戴著眼鏡的從不踢球的爸爸，帶著他去踢球。我沒有給他買蛋糕，他愛吃巧克力，我買了他喜歡的品種，鋪了他一床。

現在，赫赫已經9歲半了，已經長過了我的肩膀，依舊是個偶爾會抱怨的小孩，為生活不是他所想象的樣子。但是，他已經學會了在我們的愛中接受這一切，接受了2004年夏天我失去了工作，接受了2005年秋天我們搬到了更小的房子，接受了我們給他的愛，和這種并不富裕、不接近他想象的生活。

我知道我們必須愛他，用更好更完善的方式，因為是我們固執地把他帶來的。

編輯 / 王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