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進入秋季,六盤山已儼然是冬天了。除了蒼松翠柏越發精神外,野草和沙棘早已變得枯黃。雪也來臨得早,山下的天氣還是陰沉沉的,山上已經是漫天雪花。有雪便一定有風。風呼嘯著,從山上沖到山下,在溝溝洼洼里打一個滾兒,又一下子沖上山去。風裹著雪粒,沙子一樣,打在哪里哪里就發出“刷刷”的聲響。風也把雪花搓成一團一團的雪球,極力卷起來,從這里甩打到那里,又從那里甩打到這里。如果是步行,雪團不僅會迷住眼睛,還會打傷臉頰。但奇怪的是,山上的松柏卻在風中不見絲毫搖擺。
霧總是在雪停之后出現。晴天白日,迎著太陽東行,遠遠望見六盤山上,灰白色的霧像撕扯不開的棉絮,從山頂一直覆蓋到山腰。但汽車一頭扎進霧里,這些濃得化不開的霧卻飄在頭頂之上,眼前基本上是開闊的。而迎著太陽西行,卻是另一種情形了。遠遠看見六盤山上濃霧彌漫著,霧是一團一團的,就像被風的手撕扯開了似的,絲絲縷縷連在一起。在風的鼓動下,霧從山洼里、溝澗里慢慢升騰而起,滾動著,飄浮著。空中的風吹過,這些霧又馬上涌動了起來,狂奔了起來,一會兒連在一起,扭成一團,一會兒又支離破碎,水一樣漫開。這時的霧壓得很低,汽車開了進去,一團一團的不時撞在汽車玻璃上,讓人感覺到車身在劇烈地顫動。我曾經遐想,六盤山上白雪皚皚,在陽光下閃射著寶石般的光芒,幾只鷹在山頂上下盤旋,使六盤山顯得冷峻而安祥。行走在這樣的境地中,會讓人有清凈的感覺和無為的欲望。可是,這只能是想象,行走在彌漫的濃霧中,一種來自外界的壓抑改變著我的思想,我只想著,快翻過山去,快點從迷霧中走出去。
我常因事,在夜晚時分翻越六盤山。車到山下,看不清山的面孔,它整個籠罩在深沉的夜色之中,甚至看不到明明滅滅的車燈,路上也幾乎碰不到擦肩而過的汽車,給人一種極其安靜的感覺。而走到上山的路口,看到停靠在路邊正忙著掛防滑鏈的車輛,這才明白路上結了冰。是的,在路上,沒有我們想象中的那種皚皚積雪,雪大都被山風掠到山洼里去了。僅有的殘雪也早被過路的車輛輾軋成了一層厚厚的冰。這層冰,經過太陽和山風的梳理和打磨,上過蠟似的,變得十分光滑。搖下車窗,一陣陣寒流突襲而來,空氣中有股焦土味兒。哦,山上還是大霧彌漫啊!
停在路邊的車輛大多一般沒有自帶防滑鏈,于是,居住在六盤山下的人家就背了幾副鏈條上山。他們和車主談好價錢后,在寒風中半跪著或者趴下去,赤著手臂,給輪胎掛著鏈條,雖然這樣很危險,但他們卻渾然不覺,似乎意識中沒有“危險”這個概念。我了解他們的生活很是艱辛,也就感動于他們對生活的那種執著。在冰天雪地中,一些車主十分固執,自己沒有帶防滑鏈而又不愿意接受六盤山掛鏈人的鏈條,結果走了幾步就車輪打滑,以致堵塞了交通,也幸虧不是在險要路段,不然,不知會出什么事故呢。汽車一輛接著一輛,慢慢地往前蠕動著,不敢稍停一下。鏈條咬著光滑的冰面,發出“軋軋”的聲響。車燈照在白冰鋪成的路上,路面閃射著耀眼寒光。迎風走在車燈里的六盤山掛鏈人,不時回身打著手勢,提醒著不熟悉路況的外地司機,燈光把他們的身影一會兒拉得很長,一會兒又隱藏了起來。走在因紅軍長征而著名的六盤山上,我再一次想起了“山魂”二字。六盤山掛鏈人不因為生活貧苦而離開家鄉,他們了解了山,山給了他們堅韌的品質。在我的眼中,他們具有了山的高度。
山頂上,霧濃了起來,并且是越來越濃,好像凝結了似的,一動也不動,別說是一米之內,幾乎是遮擋住了全部視線。面對濃得化不開的迷霧,汽車桔黃色的防霧燈顯得束手無策和無可奈何。守在車內,根本看不見前面的車輛,一直聽見旁邊發動機在冷空氣中發出的沉重的吼叫聲時,才知道有車迎面而來,擦身而過。汽車小心地前行,不,是摸索著前行。雖然看不清車內的狀況,但能感覺到司機的身體往前傾著,雙手緊緊握著方向盤,頭顱一動不動,眼睛睜得大大的。旅客們的身子也極力往前傾著,一只手抓著椅邊的把手或者前面的座位,緊緊地,緊緊地。在山下還有說有笑的人們,現在都屏住了呼吸,車內靜極了,幾乎能聽見每個人的心跳聲,好像一句話,或者一聲咳嗽,會把汽車驚出車道。
此刻,我知道大家想到了路旁的事故警示牌,很多人手心里捏了一把汗。迷霧緊鎖著汽車,陰影籠罩著人們的思想。現在,誰也判斷不出車的位置,霧像一個碩大的繭,車就是繭中的蛹,命運隨時會因外因而改變。在這一刻,人們是想起了還沒有做完的事情?還是想起了一件沒有做好的事情?或是想起了一件不該做的事情?或者是想起了一件該做而沒有做的事情?或許什么也沒有想。我無法猜透大家的心思,但可以肯定,在這糾纏不休的霧中,一些人在懺悔著,一些人在懊喪著,一些人原諒了許多曾經對不起自己的人——片刻間,迷霧使人們走出了自己制造的繭。
平時半個小時的路程,在重重迷霧中卻行走了三個多小時。黑夜掩蔽了一切真相,如車道旁倒下去的車輛,如路基外令人心寒的懸崖,甚至前行的方向。司機點燃了一支煙,身子向后靠去。我感覺到我前面的人朝后仰去。我聽到了調整坐姿的聲響。這就是說下山了。隨著一聲聲的長噓,同時聽到了輕微的哭泣聲。
是下山了,真的下山了。回頭看看六盤山,仍然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是的,我們走出了迷霧,但是,有誰用“簡單”二字去度量過漫長的路程?而我更擔心的是,走出迷霧的人們,是否會真正走出心靈深處的迷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