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香又美

一、非常任務

王又美從家里來，背著個不大不小的旅行包，撐一把藍色的小遮陽傘，上穿一件水綠色的T恤，下面一條白色貼腿的長褲，身材煞是苗條裊娜。一張漂亮白嫩的臉被南方的炎熱烤得緋紅，艷若桃花。這時她正湊在金德廠門衛室的窗子旁邊和那個胖胖的門衛說話：“保安叔叔，你們廠幾點下班？”

“早呢，靚妹，你是找王又香的吧。”那胖門衛笑瞇瞇地說。

“咦，你怎么知道？”又美詫異地問。

“我們是老鄉呢。”胖門衛用家鄉話說：“你姐又香常和我們說起你這個妹妹。她說你和她很像，雙胞胎一樣的。你看你，這不是真和她一個模子里翻印出來的一樣嗎？‘王家兩朵姐妹花，又香又美人人夸’，你們村里是不是有這說法？”

又美樂了，笑道：“這個你也知道啊。我姐呢？那麻煩幫我叫一下她好嗎？”

“她和老板出去了，還沒回來呢。要不先進來坐坐等著？外面熱呢。”

“好吧。”又美便進去在門衛室坐著玩。胖子門衛拿出一個破本子登了個記，雙眼在又美身上爬來爬去，說：“你一定是來坐辦公室的。”

“何以見得？”又美笑問。

“你看你這么漂亮，當然應該坐辦公室。并且，你姐是我們廠的生產廠長，你姐和老板的關系不一般呀！”胖子門衛把后面的“不一般”三個字說得特別重，透出些很曖昧的意思來。又美聽著就像被人打了一記耳光，十二分的不舒服起來。

又美剛剛高考完畢就來深圳投奔姐姐，其實不是來打工的，而是接受父親交待的一個非常任務，來調查姐姐的個人生活情況的。因為前不久，村里同姐姐在金德廠打工的阿玫回去四處放口風，說姐姐在給金德廠的老板肖子文做情婦，當二奶，所以才當上了廠長。要不一個女孩子，才高中畢業，廠里大學生大把，是輪不到她當生產廠長的。

父親雖然是個農民，卻極愛面子，自尊心特別強。前年他出車禍不幸弄壞了腰椎，肚臍以下知覺全無，大小便全在身上，一般人都是要人照顧的，但他硬是不要任何人照顧，僅憑著一雙手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還要坐在輪椅上做篾活掙錢。又香又美是他的掌上明珠，也是他的驕傲。家里窮，讀書成績很好的又香高中畢業就出去打工了，八年來從一個普通的女工做到組長，班長，主管，一路上去，去年終于做到了生產廠長。她每年回來過春節，都要帶一大批人去安排在她的廠里上班。因此全村的人對她比鄉、村干部還敬重些。小女兒又美也不錯，讀書成績一流，眼見著是上重點大學的苗子。有這樣兩個女兒，父親雖然坐在輪椅上，腰椎是挺得筆直的。可是，村里突然傳出他大女兒在外面給人做二奶的謠言，的確狠狠地打擊了老人的自尊心了。試想，要真的這樣，那女兒賺的錢不就是不干不凈嗎？引以為傲的女兒不就成了自己的恥辱嗎？

現在許多人的思想觀念都已進化或者說退化到笑貧不笑娼的境界，金錢成了他們衡量成功與否的唯一標準。但是在這個倔犟的農民心里，純潔的名譽仍然高于一切。所以聽到有損女兒名譽的謠言之后，他馬上就要剛剛參加完高考的又美代替自己去深圳，調查又香是否真的做了不光彩的事。如果謠言屬實，便要她立即回家來找對象結婚成家。

本來，又美早就想等高考結束后去姐姐那里好好玩玩，看看大名鼎鼎的深圳，順便打工賺點學費的。但是她沒想到此行卻是為著這么個非常任務而來。接受這個非常任務她的心里也很難受。姐姐一直是她心中的偶像。以前，她只知道姐姐非常能干，年紀輕輕的當上廠長，手下管著幾百號人，賺的錢寄回來養活了一家人。父親治病住院的錢，自己上學的錢，媽媽每天搓麻將的錢，哥哥修房子，定親的錢，都是姐一個人一雙手賺回來的。現在忽然聽說姐姐是在給人做二奶，單純的又美真的也是無法接受。在她純潔無瑕的心里，二奶，情婦，這些詞語簡直是無比骯臟下流的。她無法相信所崇拜的姐姐會是這樣的人。一路上，她不停地想這一定是村里那個沒什么文化又心胸狹窄的阿玫嫉妒姐姐，所以才四處造謠的。但是當那個自稱老鄉的胖子門衛也這么曖昧地說姐姐和那老板的關系“不一般”時，她心里就十分難受了，恨不得姐姐立即回來好問個清楚明白。

二、手足反目

這天又美從下午四點直等到晚上八點鐘才等到姐姐和老板回來。看著姐姐像電視里那些白領麗人一樣穿著得體的職業套裝從小轎車里鉆出來款款地走向高大的寫字樓，又美心里很得意舒暢。但是當她看到一會兒從那小車里又鉆出一個矮小的中年男子，幾步過去和姐姐一起并肩上樓，她的心里就像吃了一只蒼蠅一樣難受。

“那就是老板。你姐是老板最看得起的人，你看他們走路都那么近。”旁邊的胖子門衛說。又美沒心情理他，懶懶地給又香打了個電話：“姐，我來了，在門衛室等你很久了。”

又香一聽又美來了，顯得十分高興，一邊在電話里嗔怪妹妹要來怎么也不先打聲招呼，一邊飛快地從寫字樓下來了。她張著手臂跑過來給了又美一個熱烈的擁抱，又拉著她端詳了好一會兒，親昵地笑著說：“美妹，你可長的越來越漂亮了。”

又美有心事，沒有往昔的活潑快樂，勉強附和著笑笑說：“哪里比得上姐，又漂亮又能干。”

“不高興？高考考的不好？”又美有什么心事總寫在臉上，從來逃不過又香的眼睛。

“沒有……等會再說吧。”又美欲言又止，她不知道怎么說好。

“好吧，先去吃了飯，然后睡一覺再說。坐了一整天的車，你也累了吧。”

又香帶又美去“湖南人家”吃辣子雞，才落坐，老板就打電話給她。又美問：“有事嗎？”

“沒事。”又香說：“他請我去吃飯。剛才我們跑一整天也還沒吃飯呢。”

“姐！”又美到底是心里藏不住事的，很認真地看著又香說：“你和那老板的關系到底怎么樣？”

又香一怔，隨即一笑說：“美妹，怎么突然這么說？”

“你知道嗎，阿玫回去造謠，說你在這里給老板……做二奶，做情婦。爹很著急，要我來問問清楚……”

又美看見姐姐的臉上瞬間變幻了好幾種表情，這么微妙的變化也只有她這個親密無間的妹妹才看得出來。又香最后的表情卻是一臉燦爛的笑：“哦，原來妹妹這次是中央特派員，是欽差大臣的身份，來找小女子興師問罪的啊。老爸有沒有給你圣旨大印尚方寶劍之類的？”

又美沒料到姐姐來這一手，心想這就是沒事了。要真有那種事姐不會這么鎮定幽默的。于是心中的陰云頓時散去，也燦然一笑說：“圣旨到，著金德廠大廠長王又香接旨。因你賢惠溫柔，聰明能干，且年齡不小了，限你三個月內嫁個白馬王子，生個大胖小子，以免父母牽掛擔憂，欽此，接旨。”

“臣領旨謝恩。”又香沖又美抱拳拱手，然后兩個人都大笑起來，邊吃飯邊漫無邊際地說些家里的瑣事。然后又說到阿玫，又香說：“我就知道她會回去造謠。我帶她來進廠，她不好好做事，卻去偷人家的錢，把我的臉都丟盡了。我不開除她我能怎樣？說我當二奶，爸爸也相信？有我這樣當二奶的嗎？管著幾百個人的生活生產，忙個四腳不沾地。隨便拉個二奶來試試，看她做不做得了我的事。我是廠長啊，有什么事當然和老板相處商量的時候就要多一些，就有些吃飽了撐的嚼舌根子，你們也相信？還千里迢迢地跑過來調查？”說著，又香的眼睛淚汪汪地紅了。

又美看姐姐這樣，反而很有些慚愧起來，安慰她說：“姐，爹也是關心你。你知道他是最在乎名譽的。只要你沒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俗話說，腳正不怕鞋歪，你也別理那風言風語。就像魯迅先生說的，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

又香聽妹妹一口學生腔，又看她天真可愛的樣子，倒又笑了，說：“美妹懂事了。”

兩姐妹吃過飯，又美便回又香的房里去睡覺。一夜無話，第二天，又香上班去了，又美睡夠了，一個人在家里無聊，看了會兒電視，卻老是心神不寧地想姐姐是否真的沒事。憑直覺，她老是覺得姐姐有些不對勁的地方。比如說，她二十六歲，真不小了吧，又這么優秀，為什么一直不談戀愛？畢竟無風不起浪，那個門衛曖昧的話又在她心里攪動。可是怎樣才能知道姐姐真實的生活與內心世界？又美馬上就想到姐姐的日記。她知道姐姐從小就有記日記的習慣。這些年孤身一人在外面打拚，她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一定記了不少日記的。只要看到她的日記，什么都會明白了。

偷看日記是不道德的。又美自己也有一本任何人不給看的日記，想著要偷看姐姐的日記，她感到自己像個特務流氓一樣的卑鄙。但是她又想，如果偷看日記的目的是為了她好，是為了解救她，那就是可以原諒的吧。如果姐姐的日記里沒什么見不得人的事，那偷看一下也無妨。如果真有那種隱私，那就非常有必要看看，然后幫助姐姐走出泥沼……又美像個小偷一樣興奮而又緊張地開始翻箱倒柜。她很快發現寫字臺下有一只抽屜是鎖著的，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東西就在那里面。

又美看著姐姐留給自己的一串鑰匙，其中說不定就有打開姐姐日記的鑰匙。她試著挑了一把鑰匙去開姐姐那鎖著的抽屜，還真巧，輕輕一扭，轉動，打開了！她顫抖著手打開抽屜，于是就看到厚厚的一疊日記本，最上面一個粉紅封皮的日記本還是嶄新的，顯然沒用多久。她急忙打開看起來，一邊看一邊就心往下沉。

6月7日，陰雨，頭痛。

……只有用拚命的工作才能抵擋我心中的寂寞和憂愁。我知道已經有人在背后議論我做他的二奶。我不知道我這算不算所謂的二奶。如果算，那么我也已經沒有退路了。為了錢，為了家里的親人，除了依附他我還能靠誰？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何日才是盡頭……有時候真的感到壓力很大，使我要崩潰，崩潰啊……

7月10日，晴、熱

……在他的懷里醒來，看著沉睡中的他，我好傷感。如果他不是比我大了二十歲，不是這么矮小瘦削，如果不是他已有了家庭，我也許會愛上他。在商人當中，他算是善良厚道的一個，頭腦也聰明，對我又是那么好……他也是個可憐人。可是，我也是個平凡的女子，我也想要一份平凡而幸福的愛情。看著一個個女孩子幸福地挽著帥氣的男友走在大街上，我就會錐心地痛……那是多么令人向往的幸福啊……

7月11日，晴、熱

是他真的對我好吧，同時也是為了避嫌，為了堵住一些長舌婦的嘴，他要我試著去接受其他的男人。可是，還有誰會來喜歡我？還有誰有這個勇氣來愛我？二奶，情婦，我已背上了這個臭名，誰還理解我心中的寂寞和痛苦？上帝，我的白馬王子在哪里？是否你前世根本就忘了給我安排，所以直到現在，我最美好的青春就要逝去了，我的那個他還沒有到來！是否我這一生將注定憂傷而孤獨地度過？愛情……我真正刻骨銘心的愛情，我能依靠一生一世的愛情，你在哪里啊……愛情，愛情，愛情，愛情，我的愛情，你快來救我啊……痛苦痛苦痛苦痛苦痛苦……

7月15日，大雨，晴

……唉，就這樣過一輩子算了吧，有什么不好。看看那些流水線上的女工，我該知足了。混一天算一天吧。工作工作工作……只有工作能夠讓我暫時忘記煩惱……

又美看得入神。看著姐姐的日記，她感到是和姐姐在一起憂傷痛苦……她完全沉浸其中，以至于連姐姐又香輕輕地開門進來也不知道。又香是提前下班去商場里買了菜回來給她做飯的。一瞬間，兩姐妹都怔住了。

“你在偷看我的日記？”很快地，又香的眼里充滿了淚水。她的感覺就像被人當眾脫去了美麗的外衣，露出了身體上丑陋的疤痕。而這個當眾脫去她外衣讓她丑惡的隱私曝光的，竟是最親愛的妹妹。她用的手段是那么惡劣：偷看日記！

而又美瞪著又香的眼神冷漠而鄙夷，令人不寒而栗，那就像是看著一個陌生而可惡的怪物，這使又香感到很受傷。

“你這個蠢貨！”又香氣沖沖地走過來，像是發泄她心中所有的屈辱，抬手給了妹妹一個耳光，然后指著門外說：“走，給我走！我不想再見到你！”然后又從口袋里拿出一疊錢來扔到又美的懷里說：“給你路費！”

又美眼里同樣忍著眼淚沒有哭，她抓起那錢扔到又美的臉上說：“不要你的臭錢！”然后背起自己的包沖出門去，飛跑下樓，一會兒就消失在街上的人群中不見了。

三、姐妹情深

又美走在大街上，眼淚止不住的流，嗚嗚地哭個不停，那梨花帶雨的模樣，惹得許多行人側目，有幾個小伙子還差點鼓起勇氣過來向她表示深切的關懷。

她也不知道自己該往哪里去，由著腳步走了不知有多遠，終于累了，也餓了，就走進一家商場里去想買些東西吃。這才發現所有的錢昨晚上換衣服時都放在姐姐的臥室里了。一分錢沒有，在深圳這可是寸步難行的啊。她想回去拿，但轉念一想那可太沒意思了。又美也是個要強愛冒險的女孩子，心想就當是來一場生存體驗吧，我就不要一分錢也要在這城市里生活下去。

又美大街小巷地開始找工作。她看見有不少大商場招營業員，就興沖沖地去應聘，可是那些大商場招工很嚴，要健康證計生證還要押金，而她只有一張身份證且不滿十八歲，所以幾次應聘都不成功。后來她只好轉移目標，去那些小餐廳小工廠應聘。她長相漂亮，很快就有一家小餐廳的老板收留了她。說好是六百塊錢一個月，包吃住，要做的事情可多了。要洗碗，洗菜，切菜，配菜，拖地，招呼客人，端茶送水，總之是大事小事能做的都要做，從早上七點開門賣早餐一直要干到晚上十二點關門。又美心想這可真的是殺人打劫啊。可是身無分文，又沒什么值錢的東西可以換錢，肚子卻一點不客氣地餓得痛了，晚上睡覺還沒地方，她只好先點頭答應了。那個滿臉肥肉，一身油膩的老板也沒讓她簽什么勞動合同，只扣押了她的身份證，當即讓她放下背包吃完飯就上班做事了。

終于熬到晚上十二點打烊關門下班，又美感到一身骨頭累得都散了架。然后老板帶她去宿舍。那是怎樣一間令人惡心窒息的房子啊，十平米不到擺了二張雙層的鐵架子床，而一張床上要睡四個人，也就是說，要兩個人同睡一個床鋪，原來這老板另外幾個餐廳請的工人也都在這里睡。屋子里堆滿了散發著濃濃汗臭的臟衣服臟東西，人進去就不容側身。如果和又香的住處相比，那簡直一個是地獄一個是天堂。要不是有了這樣的經歷，又美做夢也想不到看起來那么美麗富有的深圳會有這樣的地方，而且是屬于她的！

又美被安排和一個四五十歲的胖胖的臟婆子同睡一張床，那被子黑乎乎的，散發著一股無法形容的惡心氣味。這還不算，那婆子晚上鼾聲如雷，一雙臭腳老是往她身上亂壓亂戳，她那么嬌氣的一個人，從小就特愛干凈清靜的，如何睡得著？睡不著就東想西想，想著想著就哭了。她想起了姐姐，聽說姐姐初到深圳時也在一個小餐廳里干了半年，那她豈不是吃了半年這樣的苦？她在這里過一天都感到度日如年，可姐姐干了半年啊！她怎么熬過來的？她那半年里所受的辛苦有誰能體會？有誰在乎過一個女孩子和一臟婆子睡不著覺的痛苦？家里的人從不知道打工會是這樣的艱辛難熬，只知道去郵局領錢要比別人多一些才好。又美想如果一邊是這樣痛苦難熬卻一年到頭無法擺脫的辛苦工作，一邊是當廠長風風光光拿高工資同時給一個老板當二奶讓她選擇，她也無法馬上做決定……她這樣胡思亂想著，終于睡著了。好像才睡一會兒，卻又被那個臟婆子推醒了：“小妹子，上班了，快起床，遲到五分鐘了你一天的工錢沒了……”

又美急忙起床，揉著酸痛的眼睛去洗臉漱口，衛生間里早堆滿了人，她擠都擠不進去。等到別人都洗漱完畢去上班了，她才能去那衛生間的水龍頭下胡亂洗了一下臉，頭發還沒梳好呢，早遲到了。她跑了去，老板劈頭一頓喝斥：“第一天上班就遲到，罰款十元。以后再遲到罰二十。”

又美心想你罰吧，我不會給你長做的。她想馬上離開這里另外去找工作，可是身份證被扣押了，拿什么去找？還且一天到晚在餐廳里忙碌，一轉眼不見人影老板就會大喊大叫，哪有時間再去找別的工作？她感到自己像一條可憐的小魚，抓在老板的手里想怎么宰割就怎么宰割。

中午吃飯，她發現桌上惟一的一盤葷菜竟然是客人沒吃完的剩菜。又美還怕臟猶豫著，那些人早一陣筷子搶光光只剩一點湯水了。看著碗里的一點白飯，她又傷感地哭了。

“哭什么哭，像個林黛玉似的。”那個和她一起睡的臟婆子吃完飯了，正用水漱口，咕咕咕，噗！猛一下吐在地上，許多臟水濺到又美的褲子上。

終于又熬過了一天。

第三天上午，一個客人吃完飯留下一疊報紙在那里。又香趁老板不在拿起來翻了一下，忽然看見報紙上竟有自己的照片，原來是姐姐發的尋人啟事：

來自湖南的王又美，你8月7日出走后一直未歸，姐姐王又香十分擔憂想念你，望你見到啟事后馬上回來……上穿水綠T恤衫，下穿白色緊身長褲，背一個黑色旅行包，如有知其下落者請速告知本人，重酬……

又美捧著報紙，淚撲簌簌的就落下來了。你不見了，你受苦了，有誰擔憂你？有誰牽掛你？只有你的親人！親人，到底是親人！

又美決定等老板回來要了身份證就不做了，當然應該回到姐姐的身邊去。雖然只打了二天工，但是她已經深深地體會到了姐姐八年來孤身在外打工的艱辛。對于姐姐，她感到以前實在是了解的太少了，是自己太幼稚了。現在，她忽然感到自己成熟了許多，又回憶起姐姐日記中的內容，她能體會到姐姐心中的寂寞和痛苦。她應該回去安慰和幫助姐姐，而不是像那些造謠的長舌婦一樣往姐姐的傷口上抹鹽。

她無意中抬頭看了一眼電視，只見那屏幕的下方飛過一條字幕廣告：“又美，姐姐對不起你，姐姐不該打你，姐姐現在向你公開道歉，只請你馬上回來。姐姐好擔心你……”

“姐啊……”又美在心里呼喊著，才干的眼淚又流下來了。要是那個和她一起睡的臟婆子看見，又要說她像個林黛玉了吧。

老板還不愿意把身份證還給又美，又美指著電視上和報紙上的尋人啟事說：“敢不還我身份證，讓我姐來討，你吃不了兜著走。”那老板立即乖乖地把身份證還給了她。有錢在報紙和電視上同時做廣告尋人的總不是一般的主兒，他不敢惹了。

又美背著行李朝金德廠那邊走去，她驚訝地發現一路上許多的電線桿上，建筑工地的圍墻上，到處都貼了尋人啟事，全是找她的：“……又美，姐向你道歉，姐擔心你，你回來吧……有知其下落者，請速與本人聯系，重酬……”

如果姐姐二天之內發出了千萬份尋人啟事，那么每一份不都滿載著姐姐的深情和焦急嗎？又美好想趕緊打個電話給姐姐，可惜她沒手機，身上也沒有一分錢了。

她走啊走啊，不知道那天怎么走了這么遠。正走著，忽然一輛小轎車從后面開過來，嘎的一聲停在她的面前。

“又美！又美！可找到你了。”轎車里鉆出個人來拉住了她，是姐姐。又香一雙漂亮的大眼睛里布滿了血絲，顯得那樣的憔悴，又美看著心痛極了。

原來那天又美一走，又香就后悔了。后來又看到又美的錢一分沒帶放在家里，她更是急得不行。一個從未出過遠門的女孩子，身無分文，又沒手機可以聯系，在深圳這樣的大都市是什么事都可能發生的啊。要是又美有個什么閃失，她做姐姐的怎么向父母親交待？她這輩子還怎么安心好過？那天晚上她守著電話一夜未睡，第二天也無心上班了，急急的跑電視臺，報社，電臺，又印刷了小傳單找人四處張貼……老板也通情達理，安排好廠里的事情后開著車滿大街的轉悠，和又香找了一整天，可惜沒遇上又美。這第三天一早，老板又開車和又香出來找人，同時監督一下那些貼尋人啟事的臨時工，剛好就遇上了又美。當下又香和又美在大街上相擁痛哭，又香抽泣著說：“美妹，我錯了，我不該打你。你要再不回來，要有個什么三長兩短，我也活不成了……”

在車上，那老板看了又美一眼說：“你太不懂事了。你姐為你兩天兩夜沒睡覺沒吃飯了。”

這時車里的收音機正插播廣告：“……又美，姐姐又香很擔心你，請你馬上回來……”又香和又美相視一笑，又是淚水盈眶。

四、愛情獵頭

晚上，又香很坦然地和又美談起了她和老板肖子文的事情。

本來兩年前，又香還在生產部做B班班長的時候，是有過一段美好愛情的，只是太短暫了。男友就是她那時的頂頭上司，生產部主管林彬。林彬高大帥氣，是中山大學畢業的高材生。在他面前，又香感到很自卑。憑直覺，她感到和林彬是沒有結果的。所以她一開始就瞞著家里，以免丟臉。果然，沒有多久，林彬就辭職走了。他說是去北京闖蕩，只要找到合適的工作便來接又香過去，但是一去后便杳無音信。

那是又香最黑暗痛苦的一段日子。但是作為一個家庭的長女，剛好父親又出車禍入院，弟弟要建房定親成家，妹妹要讀書，都要大筆的錢，主要的來源就是靠她打工。為了家里那么多的親人，她根本沒有機會躺下來品味失戀的痛苦。她對抗痛苦惟一的，也是最好的辦法就是拼命地工作。那時候別人不愿加班，她卻特別喜歡加班，每天都加班到最晚。只有在勞動中，她才能暫時忘掉心里的痛苦。

又香那么賣力地工作，老板很快就發現了她，提她做了生產部主管。事業的成功沖淡了愛情的悲傷，又香漸漸走出了失戀的陰影。憑良心講，又香的成功很大一部分是憑自己的勤奮得來的。當然老板肖子文喜歡她也是一個重要方面。任何人的成功從來不像一些人說的那么簡單。肖老板其實也是個很好的男人，非常專注于自己的事業，卻因此而冷落了妻子。年富力強的妻子難耐寂寞，常常混跡歡場，竟然不小心被染上了艾滋病毒，幸而肖老板不曾感染，卻從此不敢再碰她。他和妻子沒有離婚，但夫妻關系卻是名存實亡。

肖老板也是個正常的男人，也有七情六欲，他真心誠意地愛上了美麗能干而純樸的又香。有一天他單獨請又香出去吃夜宵，多喝了點酒，在車里拉著又香的手表白了自己的愛意。那時候他像個第一次戀愛的小男孩那么慌亂，語無倫次，雙手發抖。也許是為他這份真情，又香沒有拒絕，她也寂寞孤獨的太久太久，渴望愛的撫慰……

與肖子文有了這層關系之后又香并沒有躺下來吃青春飯，而是一如既往地工作，這樣的女子，老板當然更加信賴和喜歡。所以最終，她一步一步做到了生產廠長。

“其實，我也好渴望一份真正的愛情。肖子文也不反對我戀愛。但是到哪里去找那么個合適的人啊。廠里這些人是沒誰肯來追求我的。我又每天有那么重的工作，也沒機會去外面接觸合適的對象……”又香悵然而無奈地說。

“姐，我幫你去找吧。”又美真誠地說：“我兩個月之內一定幫你找一個白馬王子，今年讓你帶回家去堵住那些人的嘴，也好讓爸爸放心。”

又香苦笑道：“你幫我去找，到馬路上去找啊！喂，誰愿做我姐夫，去馬路上這么大聲叫對不對？”

“這個你就不懂了，”又美一本正經說：“你不知道現在時興一門新職業叫愛情獵頭嗎？就是專為你們這些只顧事業耽擱了愛情的成功人士尋找另一半，幫你們解決戀愛問題的。當愛情獵頭收入還不少呢。姐，幫你獵到一個如意郎君給我多少錢？”

“一萬，夠不夠？”

“成交！”又美笑嘻嘻地說：“從明天開始，本小姐就要正兒八經地做一回愛情獵頭，說說吧，王大廠長，你對你的另一半有什么要求？”

“沒什么要求。”又香微笑著說：“只要有感覺就行了。你感覺不錯的就拉來見我。我有感覺就談，沒感覺就拉倒，就這么簡單。”

“好吧，明天本獵頭就開始行動！”

第二天，又香照常去上班了，又美精心地打扮了一番：頭發梳了個孔雀開屏的樣式，上穿一件黑色吊帶背心，下面一條白色中褲套黑褲襪黑皮靴，再加一副大墨鏡，還真像那么回事兒。她又去做了一盒名片，燙金的名片上除了印有許多漂亮的心形圖案，還有一行這樣引人注目的文字：

真誠愛情獵頭有限公司深圳分公司：業務經理，王又美。

公司和頭銜都是假冒的，不過這并不妨礙又美真心誠意地為姐姐去尋找愛情。她想姐姐身為一個廠的廠長，也算是個有文化有身份的人吧，所以幫她找對象也應該找有文化的人。所以她第一天就去了深圳書城，專盯著那些前來購書的單身男士看。特別是那些穿著帥氣得體，相貌英俊的男士，她就盯住不放了，還跟著人家一路打量，簡直像個花癡。

第一次走向前去和相中的男士打交道又美很有些緊張。但是她沒想到大部分的男士弄清楚她找他們的目的之后都樂了，表現出很大興趣。這也正常，能夠被那么漂亮的愛情獵頭相中，說明自己不錯嘛。如果她介紹的對象也不錯，那不是天上掉下桃花運嗎？有的即使自已的確有了女朋友，也很愿意幫又美介紹合適的朋友。

第一天出門又美就大有斬獲，發出去二十幾張名片，收回來十幾張名片，有公司經理，學校老師，在讀大學生，公司職員，總之好像一個個都不錯。把個又香也樂得合不攏嘴，兩姐妹開始一個個的分析，篩選，再次聯系，約見……前兩天還在慨嘆無人可愛的又香，現在忽然有些眼花繚亂了。幾次約會下來，又美看見姐姐臉上露出了無比動人的笑容，整個人比任何時候都更顯得容光煥發光彩照人，她就知道姐姐得到愛情的滋潤了。只有在幸福的愛情中，女人才能煥發出最美的風彩。

尾聲、愛在別離

轉眼兩個月就過去了，又美又該去上學了。

她的大學通知書早就來了。可是，這個活潑快樂的愛情獵頭，忽然變得憂郁而沉默了。馬上要和姐姐別離是一個原因，更主要的是，她在幫姐姐獵取愛情的時候，也獵獲了自己的愛情！或者說，自己反倒被別人獵去了芳心，成了愛情俘虜！這也理所當然，十八歲的女孩子，正是對愛情充滿美好幻想的時候。幫姐姐物色對象，她主動去接觸的都是那些她認為不錯的男士。姐姐只要一個，其余的剛好有那么一個看上了自己，自己也喜歡，接觸幾次下來，不知不覺就墜入了情網。那男子是一家公司的職員，很瀟灑的。

又美是初次品嘗愛情的甜蜜，又是在深圳這個美麗的大都市，從頭到尾都那么浪漫美好，她真的不舍得離開。她甚至愿意就此放棄大學的學業，就那樣依偎在愛情的懷里做一個幸福而平凡的女子度過一生。

“姐，我真的舍不得離開他。”父親第三次打電話來催她回去的時候，又美伏在又香的懷里哭了，哭得很傷心。又香輕撫著妹妹的秀發微笑著說：“我知道。可是，如果你是真的愛他，真的舍不得他，你就應該暫時離開他。你要舍得。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明白嗎？沒有通過時間和別離考驗的愛情不是真的愛情。如果讀完四年大學之后，他還愛你，你也還愛他，那時候你再回到深圳來和他相會，一起工作，你想那是多么動人的一份真摯愛情啊！為了那樣的幸福時刻，暫時的別離是值得的。而如果你現在為他而放棄了大學的學業，你會找不到一份好工作，他也會慢慢地不喜歡你，看不起你，那時候你就會永遠地失去他，姐姐當年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又美完全同意姐姐的話。她想起了自己那兩天在餐廳里打工的經歷，想起了那臟婆子的臭腳。要是留下來只能找一份那樣的工作，可叫她怎么有心情去談情說愛？那美麗的大學校園，是自己多年的夢想，也是姐姐多年辛苦打工支持的結果，怎能輕言放棄？

又美悄悄地走了，還是打著那把藍色的小遮陽傘，背著那個旅行包，上身穿著那件水綠色的T恤，下面一條白色貼腿的長褲……不同的是，她也像許多來了又去了的年輕人一樣，在深圳這片熱土地上留下了許多汗水，淚水，愛，夢想和期待。于是，這個城市因此而悄悄地變得更加美麗了。

責任編輯：蔡祖英

題圖插圖：蘇于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