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7月,我告別家里的爸爸媽媽跟堂叔堂嬸來廣東打工。
堂叔堂嬸是受在廣東打工的四姐之托才帶我出來的。知道要遠離父母到外面去打工,我一夜無眠,心里是半憂半喜。憂的是家里的十幾畝田地爸爸一雙手怎么操勞得過來?而且他還要隨時分身忙公務(爸爸在為我們鄉的農村信用社做信貸員)。媽媽身體一直多病,上個月才從醫院動手術回來,現在都是用針藥養著,干不了重活,累活。想到這些我不禁又嘆氣又流淚。但是,從2000年7月初中畢業到現在我一直在家里,就因為顧慮這些,放心不下,有幾次都差點去廣東了,我又自打退堂鼓。到如今去廣東都成了我的愿望了。畢竟我長大了,有思想,有抱負。看著我身邊的人,我所知道的所有同學朋友,都一個個遠離父母在廣東這個繁華又文明的地區,為自己的夢想闖蕩,我也蠢蠢欲動,憧憬不已。更何況沒有不離開父母的兒女,我遲早有一天都會走出這一步的,我這樣說服自己。一夜感慨,一夜留戀,一夜憧憬,讓我一夜無眠。
不知道是幾點,在半睡半醒之間,在朦朦朧朧之中,隱隱約約傳來一陣忙碌的聲音驚醒了我,掙扎著下床,到外屋一看,媽媽拖著病體在為我做離別的最后一餐飯呢。我怔在那里,淚水早已在臉上流淌,媽媽正背著我,守在鍋灶邊,看著蒸氣慢慢的迷漫。我瞄了一眼墻上的鐘,還不到五點,我凝視著媽媽的身影,沒有驚動她,悄悄地退回了臥室,伏在床上,用被單蒙住了頭,哭了出來。我可憐的媽媽啊,讓女兒怎么報答你,怎么舍得你?我在心里暗暗地發誓:我到廣東后一定要努力地掙錢,為媽媽看病,讓她早日結束這十幾年病痛的折磨!瞧她現在,不過四十來歲,就臉無血色雙目無光。我心里一陣陣痛又隱隱的害怕,害怕她會等不到我孝順她的那一天。我強行甩掉這種莫名的恐懼,振作了一下,換好衣服,我該出去幫忙了。媽媽已經做好了飯菜,見我起來,便叫我去洗臉刷牙,我應了一聲,順從地去了。
我家里養了六頭豬,每天的割豬菜和煮食喂食差不多都是我的事。我昨天到地里割了三大擔豬菜回來,大概夠這六頭豬吃兩天。今天過后就該媽媽做這些事了,以前覺得無聊又麻煩的活,現在我特別的留戀,于是我用機子把今天的豬菜都絞了,媽媽聽到了動靜,叫我不要做了,等一下她來做,讓我去吃飯。我虛應了一聲,手卻沒停,今天做得特別有勁,以往要十來分鐘的活,我幾分鐘就搞定了。在今天要走的日子里,我也把我的留戀不舍留給了那些給我們家帶來一定收入的豬。我匆匆的吃了幾口飯,檢查了所帶的物品,要上路了。前幾天堂叔堂嬸來我家串門子的時候跟我說好了,今天在馬路的叉路口會合。第一次出門,難免有些緊張過度,也沒有時間的分寸了,生怕碰不上他們,那么我又不知道要什么時候才有機會去廣東了。但也有一半心情是希望他們真的不在那里等我,真的希望他們先走了,我也就不用離開父母,擔心他們了。
到離別的時候了,該說的,該囑咐的,該要注意的都在昨天晚上說了無數遍,輪到真正離別的這一刻,和爸媽竟然相對無言,都被這份離愁、不舍、擔心壓得喘不過氣來。我再最后一次掃過家里的每一寸角落,每一件顯眼和不顯眼,熟悉和不怎么熟悉,接觸和不怎么接觸的東西。我把它們連同爸爸媽媽都深深的烙在了心里,這是我的家呀,心中的家!
爸爸送我到門口,他又要開始一天的勞作了,有那么多的農活等著他去做,如今又少了我,我不敢想象他會勞累到什么程度。我跟爸爸從我上初中以后就不怎么講話了,具體是什么原因我也說不清楚,只是老是感覺有什么東西堵在我們中間,于是,媽媽自然而然的成了我跟爸爸的傳話員,平常有什么事情要叫我去做,都是爸爸跟媽媽說,媽媽再跟我說,我也一樣如法炮制。到現在我要走了,我還是沒有叫他一聲爸爸。只是昨天,他突然說的話多了,說什么“在外面可不比在家里呀,處處要小心呀,不要隨便去搭理陌生人呀,吃飯要吃飽呀……”就那樣重復的嘮叨著,也不面對我說,好像在對媽媽說一樣,出門的可是我呀。我偶爾應幾聲,也附和幾句,心里卻直想哭,但要忍著呀。后來我躲進臥室里大哭了一場,才好受一點。爸爸,我多想叫你一聲爸爸呀,雖然我沒當面叫你,可我在背地里,在心里卻叫了無數遍呀,您聽到了嗎?
我飛快地掃了爸爸一眼,像做賊似的,但只是這一眼,我已經注意到爸爸稀落的頭發上,參差了無數根白絲。歲月不饒人呀!堅強、倔強的爸爸,到現在我才注意到他老了。心好痛!我扭過頭去,強忍住淚水,提起地上的行李箱,對身邊的媽媽說:“走吧。”媽媽搶過我的行李箱,說她來提。我拉住不放,她剛從縣城動完手術回來,身體還很虛弱,我怎忍心讓她提東西,雖然這小行李箱里,只有我幾身衣服,并不重,但是我的不忍卻也抵不過她的堅持。我只能松手。媽媽走在我前面,我故意在她后面跟著,這樣我可以仔細地凝視她。媽媽提這袋衣服顯然還是有些吃力,我上前想去搶下來,我說:“我來提吧。”媽媽繼續走她的路,沒理我。
她要送我到馬路邊,這是一條還未完全修好的馬路,就經過我們村頭,離我家大概十分鐘左右,我們一路都沒再說話。在半路的時候,碰到了習慣早起的村民,他們正趕著一兩頭牛往山上放,這是他們一天勞作的開始。看到了我們,便先招呼上了:“嘿,去廣東啊,多掙錢回來呀。”媽媽立刻笑著回應:“是啊,這么早呀,多掙錢哦。”我沒說話,只是對他們笑了一下。到這種時候,我不知道跟他們說什么。說農活,可我要遠離了,說廣東,我根本不熟悉。
到馬路了。我們停了下來。望了一眼彎曲的碎石路,直望到被山擋住了視線,我知道我也會在那里消失在媽媽的視線里,我苦澀地想。
“媽媽,回去吧,我走了。”說著我就去接行李箱,可是沒接過來,媽媽不肯松手,我們僵持著,我看到媽媽的眼睛紅紅的,有淚水在眼睛里閃光。我眼睛也立刻紅了,媽媽說:“在外面小心點!”聲音明顯帶著濃重的鼻音。我嗯了一聲,慌忙的低下頭,看著路面的石頭,心也跟這馬路上的石頭一樣碎。媽媽松了手,我立刻轉身而去。不敢回頭,我怕我又會打退堂鼓,我怕看到媽媽孤單的身影,我也怕媽媽看到我流淚。我任由淚水在我臉上流淌,任由它打濕我特意為去廣東穿的新衣服。不想去擦它,我怕這一個小小的舉動會讓目送我遠去的媽媽擔心。我在心里對自己說:“如果現在媽媽叫我回去,我一定跟著她回家。”我一邊聽動靜一邊往前走,可是我發覺我走遠了,我回頭,離別的那個地方已經被高聳的山頭遮擋得嚴嚴實實的。我嘆口氣,繼續往前走,我在心里默默無數次的念著一句話:“爸爸媽媽,等著女兒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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