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坪古鎮(zhèn)的茶行,一到春茶上市,就熱鬧得跟過年一般。這天一大早,魏飲的徒弟羅文選,便挑了兩擔新茶樣到鎮(zhèn)子里的茶行去賣。到茶賣的差不多剩下十斤時,他收拾了扁擔,提著這十斤茶走進了“玉萱樓”。
一進門,見老板金大頭正搖著蒲扇半躺在竹椅中有滋有味地泡著壺茶自酌自飲,便走過去說:“金老板一向可好?文選給您送茶來了?!?/p>
金大頭見是羅文選,忙笑瞇瞇地招呼著:“文選侄,你們魏溪鄉(xiāng)魏老頭,可是很久沒往我這里送好茶了!你瞧瞧,如今我這玉萱樓,打著你們鄉(xiāng)魏飲女兒的旗號經(jīng)營的,可是陳家莊的茗茶烏龍。”
羅文選四下看看,小聲說:“你不知道,我?guī)煾负陀褫鎺熋?,又研制出一泡茶,此茶味香醇厚,可謂是茶中極品!”
“真的假的?!”
“我騙你做什么?莊縣令莊大人,還給此茶起了個名字,叫‘鐵觀音’!”
“是嗎?這么好的茶葉,怎么不拿到我這里來叫賣?”
“嘿嘿,此茶今年總共才產(chǎn)了兩斤多,你沒喝過你不知道,那種醇厚香濃的正韻,真是令人難忘!”
金大頭來了興趣:“那魏飲怎么不拿幾兩來我這宣揚宣揚?”
“師父不讓,我想,他大概是想等到縣里斗茶賽開始,用這種茶和陳家莊比試,爭茶王吧?!?/p>
金大頭一聽這話,興趣更濃:“文選,此茶如果不經(jīng)實地檢驗,如何能保證最好?你看我這茶樓里,南來北往的凈是品茶的高手,就是咱們安溪縣的老茶鬼,有哪個不在我的茶樓里品茶?”
金大頭說著一指大門:“你進來時瞧見沒?這樓名,是奉旨品茗的探花郎王士瑯題寫的!那門前的一副對聯(lián),嘻嘻,打死你也猜不到:是陳家莊陳三貴的女兒女扮男裝在我這樓里品茶時留下的。說到人家陳三貴的女兒,那次在我這茶樓,贈送給王探花一泡茶,名叫‘紫霞’,在京城里當著萬歲爺?shù)拿妫汾A了日本人的‘玉露’,那可是大大的風光!可你們魏溪鄉(xiāng)呢?有一泡茶叫‘玉萱’,還是人家王探花聽來的!茶客來我們玉萱樓,都喝不上玉萱,你說,我怎么幫你們宣揚魏老頭的茶嘛?”
羅文選點點頭說:“就是!陳魁‘陳圣手’的名頭,也是斗茶斗來的!”
“那是呀!好茶非比無以知高低嘛!”
文選看了看金大頭說:“說實話,我也搞不懂我?guī)煾冈趺聪氲?,總說什么‘茶如君子固不爭’,我們西坪魏溪鄉(xiāng)的名頭,都被陳家莊壓下去了。”
金大頭拍拍他的肩說:“喂,明天,陳魁和我約好,要帶一泡他新研制的茶來,你想不想和他斗一斗?”
羅文選說:“想是想,可我的茶怎么和陳圣手的比?”
“傻瓜!誰說用你的茶?你們魏溪鄉(xiāng)里誰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
“你是說我?guī)煾???/p>
“那當然!你不是說魏飲這泡新茶叫‘鐵觀音’嗎?你弄一點來和陳魁比一比?!?/p>
羅文選嘿嘿干笑:“這恐怕不容易?!?/p>
“這有什么不容易?你拿它一泡茶出來,只須一泡,才幾兩嘛!若斗贏了陳魁,我保證,大力宣揚此茶!對你們魏溪鄉(xiāng),也是件有面子的事?!?/p>
“你讓我想想?!?/p>
金大頭見他沉吟不語,心想請將不如激將,隨即哈哈一笑:“算了,算了!我料想魏飲的那泡茶,也不過爾爾。為避免斗茶失敗丟了你們鄉(xiāng)的面子,算了吧?!?/p>
羅文選心下不服:“那茶真是人間極品!”
“我還說我品過一泡天上仙品呢!茶非比無以分高下??孔炱ぷ哟?,當?shù)昧苏???/p>
羅文選想了一想,伸出一個手指頭:“就一泡?”
“對,一泡定江山嘛!”
“好,我回去試試,看能不能搞來一泡!”
金大頭這才從他的茶簍子里抓了一把茶看看,又嗅兩嗅,笑著說:“老規(guī)矩,品完訂貨拿錢?!闭f著,叫管賬的伙計亞峰收了文選的茶葉。
羅文選回到家里,放下了扁擔,直奔魏飲的小圃園去找玉萱。
玉萱正在后院里攤青,見他來了,抬頭一笑說:“你是找我爹嗎?他去找王老秀才下棋去了。”
“不找你爹,嗯,我找你說點事?!?/p>
玉萱去房里給他倒一碗茶說:“有什么事,你說吧?!?/p>
羅文選接了碗,喝一口茶說:“你怎么每次一見我來,就問我是不是找你爹?難道說,我就不能找你嗎?”
“你找我做什么?”玉萱想也沒想地說,一面繼續(xù)攤著茶青。
“玉萱妹子,你……”
羅文選心想,自己每每一個人回家,躺在床上,就幻想著玉萱成了自己的媳婦,兩個人男耕女織,幸福地守著一片茶園過一輩子。而當他見了玉萱的面,卻往往是什么話也說不出口,看著玉萱自顧自地干著活,他捋起袖子,搓了搓兩手接著說:“我,來幫你吧!”
等兩個人干完活,玉萱抹抹臉上的汗,打來一盆清水說:“瞧你熱的,快來洗一把臉。”
羅文選心中一熱,取過玉萱遞上來的毛巾一邊擦臉,一邊直呆呆看著玉萱發(fā)愣。玉萱給他換上一杯茶,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笑了笑說:“文選哥,文選哥,你發(fā)什么呆??!”
羅文選醒悟過來,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妹子你真美!”
玉萱聽他這么一說,先是一愣,緊接著羞紅了臉說:“你昏頭了!瞎說什么呀!”一溜小跑進了自己的房間。
羅文選見狀,三兩步走到門前,一面拍著門板一面說:“妹子,你開門呀!”
只聽玉萱在里面說:“不開門!誰叫你胡說八道!”
“我沒胡說……”男人嘟囔著,心想,你就是漂亮么。
“你再說!我不理你了!”
“好,好!我不說了。”他拍拍門,又聽聽里面的動靜說:“妹子,我今天來找你,是有事要說呢。”
“什么事?”
“你開門嘛!”
“我們隔著門,也照樣說不是?”
男人聽聽里面,半天沒動靜,只好開口說:“我想討妹子的一泡茶喝。”
只聽里面玉萱說:“茶不是給你沖了一壺嗎?”
他搖搖頭說:“不是這一般的茶。你記得不?上次你爹在羅漢崖上摘來的那泡茶,莊縣令給起了個‘鐵觀音’的名字的,”
“你說鐵觀音嗎?那泡茶,總共才制成兩斤多,爹可當是寶貝呢!”
“是呀,是呀!上次我喝了兩杯,一直忘不掉那香醇的滋味。玉萱妹子,你就給我弄一兩來解解饞吧!”文選說著,再聽聽里面,見玉萱不說話,又說:“半兩,半兩也行。”
只聽玉萱猶豫著說:“嗯,好吧,我給你偷一兩!記著,可誰也不許說!”
“我知道。”文選聽到里面有了動靜,過一會兒,門開了,玉萱手里捧著個小紙包說:“這可是我爹準備在斗茶賽上才用的秘密武器,你記好了,不許給他人品?!?/p>
“好、好!”
羅文選點了點頭,把茶小心地揣進懷里,心里暗想:金大頭呀金大頭,明天,就讓你知道什么是天上仙品!
第二天,羅文選洗漱完畢,換一身嶄新的衣服,用一個精美的青花瓷瓶裝好茶,精神百倍地下山直奔“玉萱樓”。樓里管賬伙計亞峰早就候在門前,見羅文選一到,忙笑瞇瞇地迎上來說:“金老板說了,只要文選兄一到,立即請上二樓丹翠閣說話。”
羅文選把臉一揚,挺著胸脯跟著亞峰上了二樓。待亞峰掀起印花藍布簾子請他進入丹翠閣,他暗暗吃了一驚,只見里面除了老板金大頭,還有本縣茶監(jiān)陳三貴父子及尤正梁尤師爺。
他指指三人,問金大頭說:“你不是說,要我和陳魁比茶嗎,怎么有這么多人?”
金大頭笑說:“賢侄來得好早!來,來,先坐、先坐。賢侄啊,即是要斗茶,自然要有人主持有人品判。主持,自是老金承擔,評判人,今天老金特地請了三位,都是咱們縣數(shù)一數(shù)二的品茶師:首先是陳家莊陳三貴老爺,第二位則是縣里的尤師爺。”說著安排文選坐下,又指指對面的空位說:“還有一位沒到,不用說,自然是給本店題名、奉旨品茗的王探花了!賢侄,這一次斗茶,可以說是你們魏溪鄉(xiāng)今年以來和陳派茶葉的第一次較量,雖非正規(guī)的縣里斗茶賽,可也算是一次預演??!賢侄,怎么樣?你吹說的‘鐵觀音’,可曾帶來?”
羅文選四下看了看,有些猶豫地說:“師父說了,這鐵觀音,可是要用在斗茶賽上的。難道陳三貴老爺,不參加斗茶賽嗎?”
陳三貴咳嗽一聲,慢條斯理地說:“羅文選,你這樣說,是怕我品了你們的茶,如法炮制嗎?笑話!我陳三貴身為茶監(jiān),本就有品茶之責,再說了,我們陳家的‘風露’是上屆茶王,‘紫霞’茶,曾在萬歲爺?shù)慕痂幍钌隙汾A日本的‘玉露’!我會稀罕你的什么鐵觀音?”
羅文選低頭不語,尤師爺見狀,笑了笑說:“文選侄兒不必擔心,品茶,還有我和王公子,王公子奉旨品茗,對于你的茶葉和陳魁的茶葉,必定會詳細紀錄。再說,大家都知道,我們福建的烏龍茶,要看天做青、看青做青,全憑制茶師的經(jīng)驗靈活掌握。這一點,賢侄你也清楚,就是陳老爺品了你的茶,也品不走魏飲他們父女的制茶手藝。”
羅文選聽了,這才點頭說:“我這泡茶,一共也才兩斤,是偷偷拿下山的,不管斗茶結(jié)果如何,還望各位暫時保密?!?/p>
眾人點頭答應,陳三貴聽了這句話,不由的細看了看他。
正說著,只見門簾一挑,七哥兒走了進來,看看眾人說:“金老板,我家公子被莊大人請去看鳳山的地形,商討建茶都一事,恐怕來不了了?!?/p>
金大頭聽了,皺皺眉說:“王公子來不了,另選誰做評判人呢?”
陳三貴指了指他說:“老金,就你吧?!?/p>
尤正梁也點頭說:“金老板是縣內(nèi)三十六家茶行會首,做評判人再合適不過?!?/p>
“這樣,倒沒了主持?!?/p>
尤正梁一笑:“叫亞峰上街,把支車賣茶的錢半厘叫來,不就結(jié)了?”
眾人一起拍手:“叫他來最好不過!”
錢半厘最好熱鬧,一聽亞峰說有斗茶好看,把小茶車支在玉萱樓前,急匆匆上了二樓。
金大頭在門前迎著他一拱手說:“半厘先生,今日有勞您大駕了!”
錢半厘看他一眼,嘻嘻一笑說:“陳魁還沒來,你不趁這功夫,測個字嗎?一兩銀子,包你趨福避禍?!?/p>
金大頭一愣說:“你怎么知道陳魁還沒來?”
錢半厘指指亞峰說:“我被你的伙計趕到橋上賣茶,站得高,自然眼觀六路耳聽八方?!?/p>
金大頭開玩笑說:“那你還看到什么?是小夫妻吵架拌嘴?還是小情人私訂終身?”
“你說對了!我在橋上就看見,有那么一對小情人,正私訂終身哩!”
亞峰聽了心里一驚,暗想剛才在樓下,金嬋送自己一雙千層底的布鞋,一定被這老先生看到了!忙斟了一碗茶遞過來說:“錢先生喝茶!”
金大頭一見訓斥說:“亞峰你昏頭了!既然要來評茶,怎能請錢先生先喝茶呢?去換碗水來?!?/p>
錢半厘笑說:“不妨事,不妨事。倒是你金老板今天要破費了?!?/p>
金大頭說:“茶都是別人的,只是暫用老金一間茶房,算不得破費。”
錢半厘相了相他的臉說:“你不破費,這斗茶會可進行不下去。”
金大頭聽了,瞪起眼看著錢半厘說:“半仙,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錢半厘伸出干瘦的手來說:“先破費一兩銀子,我?guī)湍銣y個字,可以趨福避害!”
金大頭擺了擺手說:“算了吧,大家都在等你,我們上樓說話。”
錢半厘笑了:“今天你怎么這般小氣?少不得要出點銀子?!?/p>
“你還真以為自己是神仙?”金大頭推他一把,帶著他進了房間。
眾人落了坐,只等陳魁陳圣手前來比茶,卻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要知道,凡斗茶比茶,評判人或品茶師早晨起來都要空腹,在比賽開始前,除了可以喝白開水,其它的東西都不能吃,眾人早就等得饑腸轆轆。陳三貴看看金大頭,咳嗽一聲說:“老金!這陳魁是怎么搞的!再不來,我看今天的斗茶會就不比了,直接算羅文選獲勝!”
金大頭忍不住站起身,走到窗前,打開窗子向街上探望。遠遠地,看見陳魁和兩個人一邊說說扯扯,一邊朝著茶樓走過來,不禁一拍手說:
“來了來了!”
等陳魁和那兩個人走到玉萱樓,卻不上樓,只是讓亞峰叫金老板下去。金大頭無奈,又跑下樓去說:“陳魁!你搞的什么名堂?大家在樓上等你等得都不耐煩了!快,快上去呀!”
陳魁苦著臉說:“金老板,陳魁為了研制這泡‘韻美人’,向木材店張老板借了二百兩銀子。這不,借期已滿,張老板現(xiàn)在叫了兩個伙計問我討還銀子,可我現(xiàn)在除了這泡茶,半文錢也沒有了……”
“那你要怎么辦?”金大頭雙手插腰問。
“金老板,你能不能先借我二百兩銀子,讓我先付給張老板……等我這泡‘韻美人’打出名氣賺了錢,我一定雙倍奉還!”
金大頭一拍后腦勺,長嘆一聲說:“怪不得錢半仙說我要破費呢!亞峰!給張老板的伙計二百兩銀子!再寫張借據(jù),讓陳魁畫押——”
等打發(fā)走張家伙計,金大頭才拍拍陳魁的肩說:“兄弟呀!品茶、制茶,也不是你這么個玩法!”
陳魁一笑說:“老金,古人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我卻認定,這茶中自有黃金屋。你放心,等我研出的茶,打遍安溪無敵手了,嘿嘿,銀子,還是問題嗎?”
金大頭搖了搖頭:“老兄,你可記著,連上次欠我的銀子,總共已經(jīng)三百五十兩了!我就等你靠取得茶王翻身!”
兩人說著,走上了二樓的包間。
雅間里的眾人見他們兩人進來,都松了口氣。
錢半厘看著金大頭說:“怎么樣?破費不小吧!”
金大頭沒好氣地說:“半仙!下次有事,一定找你先測字!”
錢半厘笑了笑說:“好說,好說!各位,既然人都到齊了,那么我們這斗茶會就開始吧?”
眾人說:“你今天是主持,自然你說了算!”
錢半厘請評判人坐到評判席,看看身邊兩人說:“報茶名!”
陳魁把茶罐往桌上一放:“韻美人!”
羅文選也把茶罐擺出來說:“鐵觀音!”
“今有崇信里陳家莊陳魁的韻美人茶與魏溪鄉(xiāng)羅文選的鐵觀音茶在‘玉萱樓’斗茶,公證人錢半厘,現(xiàn)宣布:斗茶開始!”
錢半厘把袖子捋了捋,清一下嗓子說:“上爐煮水,請公平秤!”
亞峰聽了,一面將早就備好的精炭銅爐點燃,架起銅壺煮水,一面將一桿精致的雕花小銅秤遞了上去,錢半厘接秤在手,問羅文選說:“你和陳魁,誰的茶先過秤?”
羅文選說:“我的茶只有一兩,我先來?!?/p>
說著,打開瓷瓶蓋,只見亞峰早準備好兩張一樣大小的白紙,向陳、羅兩人面前一放。文選便用竹茶匙勺了一匙茶,倒在白紙上,小心地交給半厘。半厘把這紙茶端入秤盤,秤了一秤,報說:“兩錢一,去尾,整兩錢?!币贿呎f,一邊從亞峰手中接過一支銀簪子,用簪子尖將一兩粒茶葉挑出。接著,同樣地秤了兩錢陳魁的茶,然后把兩樣茶端放到評茶席上說:“諸位,請先觀形!”
眾人這才開始細看這茶,只見這兩泡茶,均是蜻蜓頭,青蛙腿,青蒂綠腹紅鑲邊,葉表帶白霜。陳三貴看看金、尤二人,點頭說:“從外表看,都是上等精品烏龍!不分伯仲,不分伯仲?!?/p>
錢半厘看一眼亞峰,高喊:“備茶具!”
亞峰答應一聲,將茶匙、茶斗、茶夾、茶通、托盤及兩套一模一樣的蓋甌、茶杯一一擺上。錢半厘只等銅壺水沸,提起銅壺,將甌杯全部清洗了一遍,緊接著左右雙手持了兩泡茶,來一招“雙龍入宮”,耳聽得一陣清脆的聲響,將兩泡茶均裝入甌中。接著提起水壺,將沸水沖入甌杯,又一式“春風拂面”,把浮在甌面上的泡沫刮起沖凈,方才兩手各把甌蓋按了一按,這叫“甌里醞香”,只因閩地烏龍,葉厚耐泡,須等待一刻,才能充分地釋放獨特的香韻。接著,他開始給幾位評家斟茶,因為用的是蓋甌而非茶壺,所以又用了一手“三龍護鼎”,把右手的拇指、中指夾住甌杯邊沿,食指按在甌蓋頂端,提起蓋甌,行云流水般給大家的杯中巡茶、點茶。金大頭一看自己面前兩個瓷杯中的茶湯,均是金黃清艷如綢似緞,不由笑說:“好!好!都是好茶!”
陳三貴卻不說話,微閉了一雙細眼,先端起左邊的茶杯聞聞香,又端起右邊的茶杯聞聞香,點一點頭,細啜一口左邊杯里的茶,舌根輕滾,緩緩咽下,深吸一口氣,又用清水嗽了口,再啜了右邊杯里的一口茶,看一眼尤正梁,又瞧瞧金大頭,見二人均是不語。搖一搖頭說:“這一泡未分伯仲。”
錢半厘看看大家,笑說:“果然都是好茶!各位,只好漱口開二遍湯了!”說著,又為大家斟了二遍茶湯,眾人喝完,連連稱贊:“這兩泡茶,第二遍風味更佳!”
只聽錢半厘說:“各位,頭遍參,二遍茶。所傳不假!看來我要再給大家泡一遍嘍!”
到第三遍泡下去,三個人仍是品不出勝負。錢半厘心癢起來,也想品一口,金大頭忙制止說:“老錢,你是公判,可不能壞了規(guī)矩!”
“你們品不出高低,還不能讓我錢半厘品它一品?”
尤正梁笑笑說:“半厘先生莫急,先給我們上第四遍湯?!?/p>
錢半厘無奈,只好給大家泡上第四遍茶湯。陳三貴品完這一泡茶,才睜開一雙眼來,那眼就剛巧對在尤正梁的眼上。
錢半厘忙問:“怎么樣?要品第五遍么?”
陳三貴指指右邊杯里的茶說:“老夫獨要這一杯!”
尤正梁聽了笑說:“陳老爺,我們還是先評后品吧!”
說著,提了筆,在錢半厘左手的蓋甌邊劃了一個勾。
陳三貴見了,笑說:“尤師爺,也替老夫劃一個?!?/p>
金大頭見兩人評出了結(jié)果,笑笑說:“慚愧慚愧,金某還未品出勝負來,半厘先生,煩請你給我第五泡?!贝返降谄吲?,點了點頭,站起身走到錢半厘面前,看一眼兩只蓋甌,忍不住說:“一般的茶,老金我只需開二遍湯,就能分出優(yōu)劣!今天,我算是領(lǐng)教了!”
說著,也在錢半厘左手的蓋甌邊劃了一個勾。
錢半厘笑了笑,走到羅文選和陳魁面前說:“你們的茶,看來真是極品!斗了五、六泡,才分出高低——羅文選帶來的‘鐵觀音’獲勝!”
陳魁聽了,先是一愣,緊接著站起身,快步走到評審桌前,抓起裝有“鐵觀音”的那只蓋甌,給自己沖泡了一杯,細品下去,再嘗嘗自己的“韻美人”,發(fā)覺兩樣茶葉泡了七遍之后,鐵觀音仍有絲絲幽遠的芳韻,而自己的茶,已是淡如秋水了。他不由地搖了搖頭說:“好一個‘鐵觀音’!綠葉紅邊香味濃,名茶獨特數(shù)烏龍,這才是真烏龍呀!”
金大頭見他滿臉失望,忙拍拍他的肩說:“陳魁,你這泡‘韻美人’也算是極品!”
陳魁搖著頭,目光有些呆癡:“金老板,那二百兩銀子,陳魁只有以后再還了!”
金大頭笑說:“不必,不必,你只要把這種‘韻美人’茶拿到本店代銷就行。”
陳魁看看四周的人說:“斗不贏‘鐵觀音’的香韻,枉叫‘韻美人’?。 闭f完,把自己帶來的一斤茶葉全倒在地上,也不管眾人,徑自走了。
錢半厘看看滿地的茶葉,連連叫著可惜。陳三貴卻向兒子威祿使個眼色,看著威祿跟著陳魁出了雅間,自己才笑瞇瞇地對著羅文選說:“文選賢侄,你那瓶中所剩茶葉,可否贈與老父品嘗?”
羅文選把瓶子收好,笑著說:“只因這茶是師父與師妹研制的,文選恐怕無法答應陳老爺?!?/p>
金大頭叫亞峰打掃了地上的茶葉,沖羅文選一笑說:“賢侄,此茶甚妙,你回去告訴魏飲,凡是此茶,我玉萱樓一律高價收購!”
羅文選點點頭,像拾了個金元寶一般高興:“怎么樣?金老板,我沒吹牛吧?我們魏溪鄉(xiāng)的茶葉,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說完,笑瞇瞇捧著茶瓶去了。
只見錢半厘追出門去高聲叫著:“賢侄,賢侄!給老錢品一泡茶!只一泡!兩錢就行、兩錢就行!”
陳三貴哼了一聲,拿起桌上的蓋甌,掀起蓋子來慢慢聞了聞香,又伸手取出茶葉,展開來細看,茶色烏潤,葉大肥厚,暗暗點了點頭,將手中這一芽二葉的茶葉悄悄揣入了懷中。
金大頭嘆息一聲,看看尤正梁說:“尤師爺,看來今秋的茶王賽,非鐵觀音莫屬!”
陳三貴聽了,又哼了一聲。尤正梁看了看他,笑著說:“老金,秋茶未下,此時不可論定?!?/p>
金大頭猛然醒悟身邊還有個陳三貴,忙笑著說:“也是!也是!秋茶一下來,都是陳家莊的天下,去年陳老爺家的‘風露’,那真可謂是獨領(lǐng)風騷?。 ?/p>
陳三貴微捋一下胡須,淡淡地說:“尤師爺說得好!未到茶王賽比賽的最終時刻,誰敢說誰的茶就是茶王?至于‘風露’嘛,那也是去年的茶王了?!闭f完,站起身,朝兩人拱一拱手:“二位,老夫還有點事要忙,你們慢談,你們慢談!”
金大頭看看天色說:“時近中午,陳老爺不如在店內(nèi)用了飯再走!”
“金老板不必客氣,咱們改日再會!”陳三貴擺擺手,踱步出了茶樓。
他一出門,早有管家邱詹光招呼著一頂轎子來到近前,邱詹光一掀轎簾說:“老爺,中午哪里用膳?廣源樓還是豐德樓?”
他坐入轎中,一揮手說:“回家!速度要快!”
等回了家,轎子剛剛落穩(wěn),陳三貴就急急忙忙從轎中下來,直奔后花園的書房而去,一面走,一面問后院的丫環(huán):“小姐呢?快,叫小姐到書房說話?!?/p>
等珠露被丫環(huán)叫到了書房,陳三貴小心翼翼地從懷里拿出那片泡過的茶葉,展放在書桌上說:“露兒,你看看,這茶如何?”
珠露瞧一眼桌上的茶葉說:“爹,你這是干什么?要女兒評茶,也不能拿一片泡過的茶葉來評呀!”
陳三貴說:“爹品了這么多年的茶,還不懂如何評茶?我實在是搞不到這種茶,才拿一片廢茶葉叫你看!”
“噢?是什么茶?讓爹爹你有這么大的興趣!”
“你快看看,據(jù)說這是魏溪鄉(xiāng)魏飲家研制出的新茶,名叫鐵觀音?!标惾F指指桌上的茶葉片說:“為父今天上午滴米未進,就只品了這兩泡茶:魏飲的鐵觀音和陳魁的韻美人。實在是料想不到,這鐵觀音果然香醇非凡!”
珠露嘴一翹:“比我的風露、紫霞如何?”
陳三貴說:“紫霞乃是一種無陽茶,雖說由王士瑯帶到京城風光了一把,但產(chǎn)量少,亦非主流,一時之奇,成不了大氣候的?!?/p>
“那風露、翠露哩?”
陳三貴看看女兒,表情嚴肅地說:“爹實話實說,那鐵觀音,可謂久泡有余香,風露、翠露,比不過鐵觀音!”
珠露睜大了眼睛,忙把那一芽二葉的殘茶葉拾在手里細看,又用手指一撳一摸,捋平了拽一拽,說:“葉大肥厚,質(zhì)韌莖粗?!?/p>
“是呀!葉壯肥厚,所以經(jīng)久耐泡,質(zhì)韌莖粗,所以味醇芬香?!标惾F點點頭說:“珠兒,你想想看,我們家的茶園,有沒有這種茶樹?”
珠露半抬了臉兒細想了想,把頭搖了一搖。
“陳家莊,哪兒會有這種茶樹?”陳三貴看了看女兒又問。
珠露想了想說:“陳家莊界內(nèi)有茶園上千畝,是否有這種茶樹,女兒不知。但看此殘葉似為老樅,我想魏飲他們也是偶然在山崖峰峪間所得的山茶樹,偶然研制而成?!?/p>
陳三貴聽了說:“女兒果然聰明!我聽羅文選說,魏老頭也才制了兩斤!若是他們魏溪鄉(xiāng)將此茶樹包土壓條,悉心培植,今后這安溪縣的茶王名頭,豈不都被他們得了去?到那時,為父的茶園和陳家莊該怎么辦?”
珠露笑說:“爹爹多慮了!咱們陳家莊,有峰嶺無數(shù),氣候、土壤條件均與魏溪鄉(xiāng)相同,難道我們這里就不會有山茶王?女兒上次在紫霞崖上發(fā)現(xiàn)紫霞茶,就是一例!再說了,好茶樹只是做好茶的第一條件,攤青、曬青、涼青、搖青、炒青,哪一道工序不是要靠技術(shù)和經(jīng)驗?同是咱們陳家莊的茶樹,陳魁的韻美人,據(jù)說也是野茶王。去年茶王賽上輸給女兒的風露,不就是輸在做青上嗎?”
陳三貴聽了,臉上顯現(xiàn)些笑容:“好,好,好!為父有你這番話,心也就安了。對了,珠兒,除了魏飲這泡鐵觀音,陳魁今天上午的那泡韻美人,也比以前的精進了不少。”
珠露一笑:“爹爹放心,等到秋茶成熟,女兒會再入茶峰茶園,找到好芽葉,制成新樅茗茶,一定在茶王賽上把茶王捧回手中!”
“好!好!”陳三貴連連點頭,又囑咐說:“你大哥過不多久就要從京里下來了。他來信說,京里的高官皇族都嗜好花香茶,你這次制茶,叫下面的窨制些樹蘭、茉莉花茶。雖說我們花茶產(chǎn)量比不上閩東香片,但其茶既保留了我們安溪烏龍茶甘醇濃郁的原味,又兼有清新馥郁的花香,在品質(zhì)上則有過之而無不及也?!?/p>
這時,管家邱詹光躬身進來說:“老爺,三姨太問何時擺午飯。”
“就擺,就擺!”陳三貴說,又抬頭問一句:“對了,威祿回來沒有?”
邱詹光躬身回答:“二少爺還沒回來?!?/p>
上午,陳魁徑自離開玉萱樓后,威祿就緊跟著離開了茶樓。眼見陳魁似一只斗敗的公雞,一躑一躅地在街上低頭慢步,威祿趕上去拍拍他的肩膀說:“陳魁叔,你怎么這般有氣無力的?不就是輸了一泡茶嗎!有什么關(guān)系?”
陳魁抬起眼皮朝他看兩眼:“你懂什么?我陳魁自得制茶圣手名號以來,先是在去年的茶王賽上輸給了你家的‘風露’,如今我苦研一個月,制出新‘韻美人’,本想在今年的茶王賽上重振雄風,不想剛才比試,又輸給了魏溪鄉(xiāng)的魏飲?!?/p>
威祿嘻嘻一笑:“陳魁叔,豈不聞勝敗乃兵家常事?若說這斗茶,就如兩軍相斗,今天你敗了,不表示明天你也敗了。再說了,離秋茶下市還有兩個月,到那時,我從我家最好的茶園里叫人摘兩筐上等芽葉,供陳魁叔研制新茶!”
陳魁一聽立住腳:“此話當真?”
“小侄何苦與叔說笑?我父親常說,一筆寫不出兩個陳字,你和我們,不都是陳家莊的人嗎?”
陳魁看了看他,把腳一跺說:“賢侄,若能得到你家茶園的好芽葉,保不定陳魁能研制一泡勝過魏溪鄉(xiāng)的茶來!”
“就是啦!我們的共同敵人是魏溪鄉(xiāng),只要你和我家聯(lián)手,還有什么可怕的?”
“什么?你要我和你家聯(lián)手,這是什么意思?”陳魁問。
陳威祿四下看看,拉著陳魁的手說:“魁叔,看天色已近中午,我看不如由小侄做東,我們選一干凈的酒家,邊吃邊談如何?”
陳魁猶豫了一下,又想到老婆帶著孩子回了娘家,自家中無人管飯,點頭答應。兩個人一前一后來到小街邊一處酒家,上了二樓雅座,要了四個碟子一壺酒,邊吃邊談起來。
“魁叔,咱們叔侄倆這樣擺酒小酌,可還是第一次?。 ?/p>
威祿給陳魁滿上一杯酒,自己端起杯子示意他干掉。
陳魁喝一口酒問:“賢侄,剛才你說我和你家聯(lián)手,是什么意思?”
威祿擺擺手說:“我聽我父親說,想當年,安達堂陳府陳老先生,帶著我父親和咱們陳家莊茶商,雇上背插刀肩扛旗的保鏢,將制好的炒青、烘青,裝車成隊,豎起大旗,煙花三月下?lián)P州,直奔江浙兩省,才有我們陳家莊的今天!”
威祿這一番話,勾起了陳魁無限回憶:那時節(jié),北方的王孫貴族,講究品嗜花茶,故而市場上花茶搶銷。他的祖父陳安達,于是安排手下茶農(nóng)們在制作烏龍茶的同時,也根據(jù)市場需求,窨制花茶面市。每逢清明前后,藍溪春水漲滿,陳家莊便是一派沸騰忙碌的景象,每戶茶農(nóng)之家均散發(fā)出濃郁的花香茶香:茶農(nóng)們在加工花茶時,將一層茶坯一層開放吐香的鮮花堆放窨制,時隔一夜,待茶葉充分地吸收花香后,再把茶葉與花朵分開烘干,最后將一些烘干的花朵摻到香茶中去,如果窨制的茶葉花香不足,還要進行第二次或第三次窨制。一場春茶下來,好幾百擔的樹蘭花、茉莉花茶,滿載于車隊,浩浩蕩蕩向北進發(fā)!若是到了八月九月,則是芬芳十里的桂花茶!那可是他們安達堂最輝煌的日子啊。
可惜,富不過三代,安達堂敗在他陳魁陳圣手的手里!他長嘆一聲,看看威祿說:“都是往事了,你還提這些做什么?”
威祿看看他的眼睛,微微一笑說:“陳魁叔,這些雖是往事,家父卻常常提起,讓我們不敢忘懷安達老先生的好??!難道說,您就不想重振安達堂嗎?”
陳魁笑了一笑:“如今,我只想研出一泡好茶,以慰藉自己而已。”
“對呀!咱們安溪縣,誰不知您是制茶圣手?現(xiàn)在,我家有千畝茶園茶山,魁叔您要研制新茶,盡可來我家?!?/p>
“去你家?”陳魁有點疑惑地問。
“一筆寫不出兩個陳字!只要魁叔進入我們家,成為閩都茶莊第一制茶師,我們還怕斗不過魏溪鄉(xiāng)?還怕陳家莊的烏龍茶不名揚天下?”
陳魁聽了,把筷子一放,拍案而起:“你是叫我放棄安達堂的名號嗎?辦不到!”
“魁叔,坐!坐!一切好商量……”
“沒什么好商量的!”他把手一揮,“侄兒,謝謝你這頓飯!我還有事。先告辭了!”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威祿看看桌上的酒菜,端起酒杯仰脖喝了一杯酒,把頭一搖:“敬酒不吃吃罰酒,哼,我們走著瞧!”
一夜細雨蒙蒙,洗滌著整個安溪縣的青山綠水。第二天一早,雨停了,初升的太陽照亮了大地,藍溪兩旁的修竹幽篁,看上去更加的碧綠蔥翠。而文廟兩旁廣栽的桅子花,飄逸出幽雅清新的芳香。
安溪的文廟,在縣衙門往東五里路前,前濱藍溪,后靠鳳山。這文廟,始建于宋咸平四年,咸淳元年重修了大成殿及廡廊,到了明嘉靖年間又毀于倭寇。直到清康熙帝二十五年,由縣令孫鏞、邑人李光地組織了一批工匠去曲阜孔廟參觀,回來后進行重建。
這廟宇是宮殿式的建筑,坐北朝南呈長方形。由里到外分別是集賢祠、崇圣殿、大成殿、丹墀,其房兩廡廊、戟門、欞星門、照墻、泮池,均在一條中軸線上,形成一組龐大的建筑群。
這一天,縣令莊成帶著王士瑯、陳三貴等眾鄉(xiāng)紳來到大成殿,焚香祭拜了孔子之后,開始了茶都的奠基建設(shè)。工程分為二處,一處為鳳山茶都的建設(shè),茶都取名攬翠堂,由莊成親自督建,派工派飯則由玉萱樓金老板負責。另一處是溪峰山祭壇和萱香塢的建設(shè)??偙O(jiān)工是茶監(jiān)陳三貴,攤工派飯則由陳家二少爺負責。
王士瑯見事情都已定下了,心里輕松下來,回到自己的家中,叫七哥兒去鎮(zhèn)子里裁縫店做了一面“奉旨品茗”的大旗,叫七哥兒扛著旗子跟著,在安溪的山山水水中尋訪名茶。兩個人登上三笏山,站在峰頂極目遠眺,遠方層巒疊嶂,云蒸霞蔚,仿若置身于超塵脫俗之境。王士瑯在一塊大青石坐下,從肩上取下焦葉琴,撫摸著琴身上的梅花斷說:“七哥兒,古人說的好,當官不自在,自在不當官,想想莊大人為筑壇建堂,現(xiàn)在還在操勞,而京城紀曉嵐紀大人,還在烏魯木齊發(fā)配,哪能有我王士瑯這樣整天背倚青山眼觀閑云的情趣!”
七哥兒放下旗子撇撇嘴說:“但人家八抬大轎、鳴鑼開道的威風,你也沒有了?!?/p>
王士瑯微微一笑說:“七哥,做官,不是為了威風,做官就要像紀大人、莊大人那樣,心念百姓,為百姓做事,那才不枉為官?!闭f著,調(diào)了調(diào)琴弦,彈奏了一曲《梅花三弄》。七哥兒只聽此曲在渾厚堅實的散音中融入清亮活潑的泛音,有一種高潔而安詳?shù)臍鈩荩挥蓡枺骸肮铀鶑椙咏惺裁??如此好聽??/p>
王士瑯放下焦葉琴,起身說:“此曲名叫《梅花三弄》,又名《梅花引》。是歷來琴師借梅花之潔白、芳香和不畏嚴寒的特性,來抒發(fā)堅貞不屈的秉性和贊美高尚品格之作。”
七哥兒笑了笑說:“怪不得七哥兒聽了曲子,總覺得有朵朵梅花臨風傲雪而開,一派生機盎然!”
王士瑯回頭看了看他說:“七哥兒,聽你這么一說,你快成鐘子期了!”
七哥兒來了勁:“那么,公子不再彈奏《高山》《流水》么?”
王士瑯哈哈一笑:“他日見了肖飛雨和陳風,咱們再奏《高山》《流水》吧!”
“見了肖公子要奏《高山》《流水》,要是哪天見了一位貌如天仙的小姐呢?”七哥兒眨眨眼說,“你是不是要來一曲《鳳求凰》?”
王士瑯想起在北京遇見的陳風,聽云裳講是一位姑娘,心里不由一熱,看了看七哥兒,有些感嘆地說:“也不知陳風陳公子怎么樣了!”
七哥兒收拾好琴,像個大人樣地說:“公子何須如此?俗話說,有緣千里來相會!只要有緣,你和肖公子、陳公子總會見面的!”
近中午時節(jié),兩個人方才下山,走到半山腰,王士瑯看見前面有個小酒鋪,沖七哥兒揮一揮手說,“七哥兒,咱們走了這半天的山路,人也乏了,不如到前面的小酒鋪里歇上一歇,吃了午飯再走?!?/p>
酒鋪里面橫擺著六張桌子,因為這酒鋪設(shè)在半山之中,時至近午,生意也顯得頗為清淡。一個店小二正和唯一的一桌客人閑談,見王士瑯二人進來,忙賠著笑臉走過來說:“二位,想吃點什么?”
王士瑯走到欄桿邊的一張長桌旁坐下,四下看了看說:“你這有什么?”
“公子你別看我們這家店小,可要什么有什么,”小二自夸著說:“有粉蒸肉、荔枝肉、炒雙鮮、炒豆干、炒腰花、炒鮮筍、溜三樣、溜魚片、溜肉卷、脆皮雞、鹽燒雞、冬菜燉鴨、菇燒肥鴨……”
“好啦!”王士瑯打斷他說,“來個炒豆干,熘魚片,炒雙鮮,再來一壺上好的米酒?!?/p>
小二連聲應著,叫灶房準備酒菜。
吃到一半,從外邊磨磨蹭蹭走進一個人來,王士瑯見那人穿一件半舊不新臟兮兮的月白長袍,肩上背著個藍布舊包袱,右手里拎個銅桶,左手里卻提著個擦得油光嶄亮的玲瓏小銅壺。不由得多看了此人兩眼。那小店里的店小二一見來人,咧嘴一笑說:“原來是陳大叔!怎么,陳大叔家中又沒熱飯了吧?”
那人臉上堆出笑來說:“小二哥,麻煩你給來一碗米粉湯,另外,再用我這銅桶里的水給我燒一小壺開水,我要泡茶!”
“好說,好說,不過,陳大叔,我聽說您近來手頭緊,昨天還欠我們店里十個銅錢,不知今天您帶沒帶銀子?”小二笑瞇瞇地在他面前搓了搓手指頭。
“你真是狗眼看人低!”那人說著,竟從懷里取出一綻二兩的銀子,擱在桌上說:“還不給我燒水去!”
“好哩!老規(guī)矩,米粉湯一碗,清湯,不加胡椒——”小二沖灶房高聲唱著說,接了銅壺又問:“大叔,茶要先泡后泡?”
“老規(guī)矩,先吃茶?!蹦侨苏f著,坐了下來,一面把肩上的藍布包袱輕放在案上,一面又從懷里取出一只小巧玲瓏的僧帽壺,小心翼翼地擱在桌上。
王士瑯一見那只僧帽壺,不由得眼前一亮。但見那只壺,溫潤細膩,妍美樸致,在古樸中透著秀逸,在厚實中透著變化。他忍不住叫了一聲:“好壺!”那人聽他這么一叫,轉(zhuǎn)過臉來,瞧見他桌邊豎著的旗桿,不由笑說:“品茶就品茶,還要打出奉旨品茗的旗號,難道說天下名茶,就你老兄一人品得,且品得盡嗎?”
王士瑯聽了,忙笑著說:“照你所說,看樣子你老兄品過許多茗茶嘍?”
“我陳魁非是自夸,若說天下名茶,所品的也八九不離十!”那人臉上顯出一副高傲自得的神情。
“原來你就是傳稱制茶‘圣手’的陳魁!”王士瑯不由地又瞧了瞧他。
“怎么?見面不如聞名嗎?”陳魁不以為意地隨手彈了彈長衫上的灰塵說:“看來古語說得不錯:人靠衣裳馬靠鞍,想當初,我也如公子這般風流倜儻……”
原來這陳魁的家,原本也是陳家莊一大戶人家,祖上陳安達勵精圖治,有一大片上好的烏龍茶園,三十年前,安溪茶人有誰不知“安者茶為先、達人壽自長”的安達堂!那陳魁從父親手中接過這片產(chǎn)業(yè),如果安心度日,也是妻兒老小頗為富足的。但不想這陳魁嗜茶如命,不但喝遍了安溪界內(nèi)的梅占、黃旦、本山、毛蟹及重如鐵,還派家人托商隊四處收購天下名茶,只要好茶到手,他必在第二天清晨沐浴之后,取出極為珍愛的八寶僧帽壺,以泉水沖泡品飲,幾年下來,陳魁的茶越喝越精越喝越好,天下名茶無所不嘗,什么西湖龍井茶、黃山毛峰茶;六安瓜片茶、哈尼普洱茶;太平猴魁茶、廬山云霧茶;蒙頂茶、君山茶、毛尖茶、白眉茶、雀舌茶、蘭花茶、惠明茶、碣灘茶、碧螺春、白毛猴、綠牡丹、瑞草魁、婺源茗眉、涌溪火青;青窨珠蘭、休寧松蘿;敬亭綠雪、高橋銀峰……而其中最愛,還是自己家鄉(xiāng)“綠葉紅邊香味濃”的烏龍茶!
他喝茶喝成了精,也越發(fā)喜愛研制茶葉,慢慢地,他喝茶喝敗了家,茶園早就盤給了陳三貴,而自己苦守著僅剩一處的“安達”茶館,漸漸研制出幾種茗香烏龍,傳出了制茶“圣手”的名氣。陳魁品茶焙茶,在安溪縣可是大名鼎鼎的,卻不懂得經(jīng)營之道,眼見得茶館生意所得還抵不上他的茶資,只好將茶館關(guān)門。茶館不開了,他還是要精品細嘗名茶好茶。沒法子,這茶不能不喝,不喝就無法進一步研制新茶,不進一步研制新茶,他陳魁的“圣手”名頭就會消失,失了這一名頭,祖上留給他的“安達”茶館就永遠沒有再開張的時候。急迫中,為湊茶資,他又開始折賣房中的家具。這事苦惱了自己的妻子,女人原以為,男人中只有酒鬼、賭鬼、色鬼,不想自家里竟然冒出個茶鬼!她勸他少喝少研點茶葉,把精力花在茶館的生意上。陳魁則把嘴一撇:“你個婦道人家,懂個什么?等我研制出了安溪縣內(nèi)首屈一指的茗香烏龍,到那時你再看看咱們家,可以要什么有什么!”
女人見他不聽勸,帶著小兒背起包袱回到自己家鄉(xiāng)的父母家去住。這陳魁從此獨守空屋,每天連口熱飯都吃不上。
“陳大叔!別再提你的陳年老賬了!”店小二拎著小銅壺出來,把壺往桌上一放說,“我看你呀,還是少品點茶吧!”
陳魁不屑地一笑:“你個端茶送水的小二哥,懂個什么?”說著,把放在桌上的藍布包袱慢慢打開,像變戲法一般取出一只楠木小茶盤,一套玲瓏小巧的建窯白瓷杯,一個精美的脫胎漆器茶盒,一只雕花黃楊木鏟。他將僧帽壺和瓷杯放在茶盤上,取了銅壺,先來一招“孟臣淋漓”,緊接著一式“若琛出浴”,皺著鼻子輕嗅一下,說聲“好險!”立刻叫來小二:
“這水,你要給我換了重燒!”
“這水是你提來的水,也是剛燒開如蟹眼的,為什么要重燒?”小二撇了撇嘴說。
王士瑯見他洗壺燙杯手法極為純熟,不由得湊過來問:“是啊,剛沸的水,為什么要倒掉重燒?”
陳魁看了他一眼說:“所謂茶有經(jīng),品有法,品茶,除了茶好,其關(guān)鍵就在于水。我?guī)У乃鞘ト獛r的泉水,水質(zhì)清冽輕滑,泡我手中這泡茶恰到好處,可是,剛才這小二哥,一定是把小銅壺在地上放過。故而,這水中便沾上了土氣!”
小二一聽,不由叫道:“大叔果然厲害!剛才提壺,因壺把子燙手,小的便在地上放了一放。小的這就給二位換水。”
陳魁得意地一笑:“還好我這泡茶沒泡下去,否則,你可要賠我十兩銀子!”
“乖乖!”小二一吐舌頭,“這是什么茶!要十兩銀子!怪不得人家說你陳大叔不是天天吃茶,是天天吃金子哩!”
王士瑯聽了也是一笑:“陳先生,難道你又研制出什么新茶?”
陳魁撓了撓頭,很自得地翹起一只腳,說出這泡茶的來歷:
安溪縣金榜虎頭山上有一座騎虎巖,巖中有一座小廟。因廟隱在深山之中,常有老虎出沒,故而香客甚少。廟中僅有一位老和尚獨守小廟,生計十分艱難。
有一天,虎頭山忽然雷電交加、風雨大作,老和尚不經(jīng)意向窗外望去,只見一尊大佛騎在一只猛虎身上,不停地揮動著手中的鞭子。那只老虎一邊吼聲連連,一邊四足騰空,直奔小廟后面的茶園,說時遲那時快,老虎一到茶園,雷雨瞬間停止,一輪明月高掛天空,茶園里閃耀著一束束碧綠的亮光。
第二天,東方剛剛露出魚肚白時,老和尚就來到茶園中仔細觀察。他發(fā)現(xiàn)茶園盡頭的一棵香櫞樹下,竟有幾十根香櫞樹枝與茶樹緊密地接連在一起合二為一。老和尚認定這一定是昨晚上騎虎大佛賜予的“仙茶”,趕忙回廟焚香拜佛,感謝菩薩的恩賜。自此,和尚便精心培育這些被嫁接在香櫞樹上的茶樹。到了采茶季節(jié),和尚又把這些茶葉單獨采制,不想沖泡之后,一股濃郁的香櫞香味撲鼻而來。
“老和尚十分高興,見這茶,葉大如手,又是菩薩所賜,所以就為此茶取名‘佛手’!”
陳魁說著,把精美的脫胎漆器盒打開,讓王士瑯賞看自己手中的茶葉:“我登山拜廟,捐了五十兩香油錢,才從老和尚那里討來這些佛手!”
王士瑯細看那些茶葉,各個烏潤飽滿,倒一些在手中一掂,似比往日品過的茶葉要重,不由嘆道:“果然是泡好茶!”
陳魁撇嘴一笑:“我看你也是愛茶之一,算你有口福,和我一起品嘗吧。”
“在下王士瑯,多謝陳先生了!”王士瑯施了一禮。
“什么?你就是王士瑯?那個奉旨品茗的探花郎王士瑯么?”陳魁翻起一雙眼睛看著他問。
“那還有假?”七哥兒搖搖手中的旗桿,“別人,怎會有這么一面旗!”
陳魁抓了王士瑯的手說:“真巧,真巧!我剛研制出一泡茶葉,等我們品完這泡茶下山,去我家拿給你吃吃看!”
兩人正說著,小二把第二次燒沸的水壺拎了出來:“二位,水響了!這一次,我可是直接從火爐上把這銅壺提來的!”
陳魁接了銅壺,把小巧的僧帽壺又澆了一遍,方才抓了茶葉放入壺中,沖泡起茶來。但見開水沖泡下去,一股濃郁的香櫞香味隨著騰起的熱氣撲散開來,使得小小的店鋪里滿室茶香。
陳魁從僧帽壺里倒出兩小蠱清碧的茶水,朝王士瑯做了個請的手勢,一言不發(fā)。
王士瑯將茶杯端起,微合了雙眼,把茶水送到鼻子下面輕輕嗅著,感覺到自己的心也隨著這茶香飄蕩起來。
“據(jù)我所知,釋家用茶,惟此茶方解禪心之境也?!标惪嬃艘槐?,心情極為暢快。
七哥兒在旁邊聽了說:“陳先生,也給我來一杯嘗嘗?!?/p>
陳魁瞧他一眼說:“可以,不過,你得先給我十兩銀子?!?/p>
七哥不服說:“憑什么我要給你錢?而我家公子不要?”
陳魁一樂說:“你也是奉旨品茗的嗎?我賣了家中一個花梨條桌,才有銀子換這泡茶!叫你掏十兩銀子,又有何不可?”
七哥吐吐舌頭說:“乖乖,照你這么個喝茶法,早晚不把房子也賣了去?”
王士瑯連著啜飲了兩杯,微笑著點點頭,朝陳魁一拱手:“果然是好茶!十兩銀子值得!先生如果缺錢,我建議先生你把這泡茶葉送至山下‘玉萱樓’金老板處,一斤定可換得五十兩銀子!”
陳魁聽了把眼一瞪:“王公子可是說笑?”
“士瑯對陳先生怎敢說笑?”
“既是如此,”陳魁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說,“我這還有兩斤‘佛手’,麻煩公子替我換錢如何?”
“這個……”王士瑯略一猶豫。
七哥兒頭腦機靈,忙插話說:“陳大叔,你是不是欠了金老板的賬?所以不敢下山?”
陳魁面露窘相,喃喃自語:“哪里有的事?”
店小二見了,嘻嘻一笑說:“你們哪里知道,陳大叔前不久和魏溪鄉(xiāng)的羅文選斗茶,就借了金老板二百兩銀子,現(xiàn)在怎么敢下山去找金老板?”
陳魁瞪一眼小二哥:“誰要你多嘴?”
王士瑯聽了哈哈一笑:“這有什么關(guān)系?只要陳先生研制出的茶在斗茶會上成為茶王,區(qū)區(qū)二百兩銀子又算什么?”
陳魁翻翻眼睛,把大拇指向王士瑯一豎說:“王公子這才叫有見識,小二哥,你別總是狗眼看人低!”
“我是狗眼,那陳大嬸怎么也跑回娘家去了?”店小二說,“陳大叔,你別總想著茶王賽!我雖不懂茶,可也知道那茶王賽,有陳家莊三貴老爺和魏溪鄉(xiāng)魏飲老爺子的茶在哩!”
王士瑯看了看店小二說:“聽起來,你好像也很了解茶王賽嘛???”
“那可不!誰不知道咱安溪縣一年春秋兩次的斗茶會?”店小二來了勁頭,口沫橫飛地說:“魏溪鄉(xiāng)和陳家莊歷來是對頭,兩方為了得到茶王的頭銜,每次斗得驚心動魄!其它九九八十一家茶莊,哪有他們的實力雄厚?特別是陳家莊陳三貴老爺,號稱陳百萬。斗茶,也是斗實力、斗銀子哩!”
“茶葉歸茶葉,和銀子有什么關(guān)系?”
“你想呀,有銀子,就能買得下好茶園好茶峰,買得下好茶園好茶山,就有了出產(chǎn)好茶葉的第一保證!另外,有銀子,就能雇下高水平的工藝師、制茶師和品茶師,有了這些人,就有了制出名茶的工藝保證!再說了,有銀子,支援支援官府,到了品茶斗茶會上,還不知會有什么貓膩呢!”
王士瑯想起在皇宮里所飲的貢茶,還不及錢半厘和陳風所贈的茶葉,不由心生感慨,看了看小二說:“想不到你年紀不大,懂得還不少!”
小二聽了夸贊,得意地一笑說:“聽說陳家莊陳三貴老爺為這次斗茶會,還捐建了一座攬翠堂和一處宣香塢,又借此讓陳家小姐認莊成莊大人的干女兒,就這,縣衙能不照顧照顧?”
王士瑯一聽,正色說:“你這話就不一定對了!莊大人可是有名的清官,捐建堂塢一事,王士瑯再清楚不過。陳先生盡管放心去斗茶,士瑯相信,這次斗茶會,定然是以質(zhì)取勝!”
陳魁聽了心里一振,從包袱里取出兩斤“佛手”茶說:“有公子這番話,陳某準備悉心研茶。不過,陳某最近手頭實在有些緊,這兩斤茶葉,麻煩公子交金老板,看能換得多少銀子,以供陳魁研茶之用?!?/p>
“請陳先生放心,憑你這兩斤‘佛手’茶,王某一定給你換得一百兩銀子!只是王某還未請教先生住處?”
吃完午飯,王士瑯懷揣了陳魁所贈的佛手茶下了山,直奔金大頭的“玉萱樓”茶館。
正要入樓,卻見前面一個人有些面熟,像是珠露,忙追過去叫道:“陳風賢弟!”
珠露回過身來,見是王士瑯,微微一笑說:“想不到王公子中了探花之后,不在京為官,也跑回鄉(xiāng)下了?!?/p>
王士瑯哈哈一笑:“只因心中放不下一些事情。”
“噢?比如說?”
“比如說茶,比如說自在,還比如說……”王士瑯故意放慢了語氣,停頓不語。
果然,珠露忍不住問道:“還比如說什么?”
王士瑯一把抓了她的手說:“還比如說你?!?/p>
珠露立刻紅了臉,使勁往回拽了拽手,那手卻被王士瑯緊緊握住,哪里拽的出來?忙說:“大街上,你緊抓住人家的手做什么,快放手!”
王士瑯有意逗她:“大街上,我緊握住好兄弟的手有什么關(guān)系?古人云:攜手同心,陳兄,你可記得當初你我在北京西山,為兄一曲《高山流水》之后,我們曾擊掌說要攜手再游西山。但想不到西山之行未成,我們卻都回到故鄉(xiāng)!你看今日陽光明媚,你我來個攜手同游蘭溪江如何?”說著,故意把手又緊了兩緊。
珠露咬一咬牙,發(fā)狠說:“你快放手,不然,我……”
“不然,你又怎樣?”
“我不理你了!”珠露又羞又急,眼見的要落下淚來。
王士瑯忙松了手說:“好妹妹,都是我不好……”
珠露一聽,愣了一愣說:“你說什么?”
“云裳姑娘說你是……”
珠露立刻明白自己被王士瑯發(fā)現(xiàn)了女兒身,不由的又羞又惱,猛一揮胳膊,甩手給了王士瑯一巴掌,然后一擰身,快步跑開了。
街邊行人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個個看得目瞪口呆。
王士瑯捂著半張火辣辣的臉,不由皺起眉想:這女娃娃,生的眉清目秀,怎么一翻臉就成了母老虎?他揉搓著臉頰,一步一蹭地邁向茶館。就聽身后有人叫說:“王公子,這一巴掌感覺如何?”
他回過身,便看見錢半厘手里捧著個茶壺,笑呵呵踱著悠閑的步子過來。
“半厘先生!”王士瑯沒好氣地說,“你問我感覺如何?要是打一巴掌在你臉上,你說是何種感覺?”
“哎,你可別說,這巴掌和巴掌可不一樣!比方說,我要給你王公子一巴掌,你就只有一個‘痛’字好說;人家給你一巴掌,這‘痛’字里面,還有個享用的‘用’字,你一享用,心里就未必不含有個‘甜’字了!”
“你這臭算命的!”王士瑯見他話里有話,不由一笑說,“你別給我說玄的!照你剛才這番話,你一定知道那位陳風公子的來歷了?”
錢半厘湊到近前,一揚臉:“陳家莊大名鼎鼎的陳大小姐陳珠露,莊成大人新認的干女兒,咱們縣里第一才女,你竟不知道嗎?”
“她?”王士瑯一呆,“她就是陳珠露?!”
“不是她,誰家的閨女敢這樣女扮男裝在大街上閑逛?”
王士瑯望了望巷子盡頭,微搖了搖頭說:“好厲害的姑娘!”
“更厲害的你還不知道哩!”錢半厘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陳家莊的茶,均由這位小姐焙制,去年的茶王‘風露’,你獻給萬歲爺?shù)摹舷肌?,就是她親手所制!”
王士瑯一聽這話,想起了一件事:“對了,半厘兄,我上次進京趕考,你給我的‘玉萱’,又是出自哪里?”
“你說那玉萱茶嗎?”錢半厘捋了捋胡須說,“那是我上魏溪鄉(xiāng)游玩,從魏飲手中所得。”
“魏溪鄉(xiāng)的魏飲嗎?”
“除了他,還有哪個能有如此好的制茶手藝?我說,魏家還有更好的茶!”
“什么茶?”
“鐵觀音!唉,可惜我錢半厘也未嘗到啊……”
王士瑯見他那失望的神情,暗點點頭:“改日得去拜會拜會魏飲。”
錢半厘見他手里還拎著兩包茶,把手一指玉萱樓,笑笑說:“怎么,你這奉旨品茗的,也要去這樓里推銷茶葉?”
王士瑯回答說:“沒有,我這是受人之托。”兩人說著,走進了玉萱樓。亞峰在柜臺上見了,忙下來招呼說:“王公子!許久不見,一向可好?”王士瑯一面回應著,一面把兩斤茶放在柜上說:“金老板呢?我來向他推薦一種茶葉,五十兩銀子一斤!”
“什么茶?要這么貴?”亞峰說著,把其中一包打開來看。
王士瑯笑說:“此茶名為佛手,質(zhì)高味香。泡出茶湯,橙黃清澈,葉底黃綠明亮,獨具風味?!?/p>
亞峰用茶鏟鏟了一斗茶細看,只覺得此烏龍茶條索緊結(jié)卷曲,呈蠔干狀,色澤砂綠烏潤。不由點點頭說:“嗯!是泡好茶!”
“怎么樣?快叫金大頭來!我急等銀子用呢。”
“金老板去鳳山派飯了,人不在?!眮喎逍π?,又有些靦腆地說:“不過沒關(guān)系!我……來過秤?!?/p>
“喲!小阿峰,我說什么來著?”錢半厘在一旁打趣,“老金不在,你就是老大了,何時請吃喜酒來?”
亞峰漲起臉說:“半厘先生,今天怎么不支車賣茶去?”
“怕被人抬到橋上喝西北風?!?/p>
“去藍溪橋下,也有姑姑嫂子們要你的茶葉末?!眮喎逭f。
“你不去嗎?我剛才見金蟬在橋下洗衣哩。”半厘繼續(xù)打趣亞峰。王士瑯聽明白一些內(nèi)情,笑笑說:“亞峰,你莫理他!給我過秤?!眮喎暹@才取了秤,一秤茶葉,兩斤二兩。便從賬房里取了張一百兩的銀票,和著五兩多銀子,交給王士瑯。
王士瑯將銀票收好,舉著五兩銀子對錢半厘說:“找個地方喝一杯如何?”
錢半厘一笑,小聲說:“蘭香院!”
王士瑯點點頭:“是該謝謝蕓娘和芳兒姑娘!沒她們那份功勞,也許攬翠堂和萱香塢,都是鏡中花水中月哩!”
到了八月,攬翠堂和萱香塢建成。莊成率眾鄉(xiāng)紳、茶農(nóng)登山祭茶,祈求上蒼保佑今年的天氣風和日麗,茶農(nóng)的秋茶獲得豐收。祭拜完天地,莊成便住進攬翠堂里一間小屋,以便督管茶農(nóng)們采茶、焙茶。
一場微雨過后,清溪峰上風和日麗,魏溪鄉(xiāng)眾茶農(nóng)家的采茶女們,個個背起了籮筐,邁著整齊好看的步子,唱著采茶歌進山摘茶:
十日曾無一日閑,
揀茶不易采茶難;
藍溪采得珍珠種,
便是阿儂得意間。
東鄰阿姐愛采蓮,
西鄰阿妹愛采桑;
采蓮有曲采蓮調(diào),
合與茶歌唱和忙。
……
南軒院門外,一條盤曲的小徑順著山勢蜿蜒而上,山腳下,紅色、黃色、粉白色的野花競相綻放,織錦般匯成了花的海洋。柔美的日光遍撒在青翠的山巒中,使那些山峰猶如少女般的嫵媚。
這真是值得一游的大好季節(jié),王士瑯一早起來,在南軒園中舒舒筋骨,想到?jīng)]有留在京城做官,可真是對了!若是被乾隆點了翰林,又如何能像今日,吟風弄月常沽酒,花前月下閑品茗?
他叫醒了七哥兒,抱了焦葉琴,朝山上一指說:“七哥兒,今天可是茶農(nóng)進山采茶的好日子。走,我們上山看采茶去!”
七哥兒揉揉雙眼問:“那么公子是否要帶一泡上次陳先生送來的韻美人?”
“帶,當然帶!遇到別人的好茶,我們還可以和他斗上一斗?!?/p>
兩人登上山路,走入林間,不知不覺來到一處茶園。時值初秋,丹桂飄香。此處茶園氣勢宏大,無邊無際,在茶園的東北角還有一池碧水,碧水上邊一架如虹的小橋伸向池中那玲瓏剔透的水榭。水榭的西北方則是一個曲徑通幽的長亭。
王士瑯見茶園中還有如此園林美景,不由連聲贊嘆:“不錯不錯!有水有亭,有山有榭,不知這茶園為誰家所有?”
七哥兒一笑說:“管它歸誰所有!公子,我們不如進園一游,到那長亭里歇上一歇,若是遇上個茶農(nóng),也可討碗茶喝?!?/p>
兩個人剛在長亭的石桌上坐下來,就見一位身材曼妙的年輕女子帶著個丫環(huán),從長亭一頭的樓閣里走了出來,只見她穿一身粉紅長裙,臂彎里挎了個竹籃,那樣子好像是要去茶園里采摘茶青。
七哥兒一見,忙說:“公子,有人來了。”
王士瑯則望著那女子,呆癡癡半天說不出話來。原來這位楚楚動人的美麗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女扮男裝和他稱兄道弟的陳珠露!
珠露見是王士瑯,臉上也是一紅,倒是身邊的丫環(huán)叉起腰大喝一聲:“何方狂徒?竟敢私闖他人茶園?”
王士瑯聽了這話,打開折扇一笑說:“此茶園無院無墻,小生見麗日高照,就這樣走入長亭納涼。若非如此,哪有機會一睹小姐芳容?多有得罪?!?/p>
“大膽!安溪縣茶監(jiān)陳三貴老爺家的茶園,也是你們隨便進的?”
“小生到此,只想討碗茶喝。”王士瑯微笑著說,雙眼只盯著珠露看。只見珠露還回女兒身,一張含苞待放的鵝蛋臉,高而直挺的鼻梁下一雙嬌小的紅唇,細而微挑的蛾眉下兩只靈活機敏的大眼睛流露出坦蕩無瑕的純真,比起女扮男裝時,別有一番動人的嬌嬈。
“是呀,是呀!”七哥抱著旗子上來說,“這園中并未寫明外人不得入內(nèi)。而我和公子上到長亭里,只為討碗茶喝?!?/p>
“你又是誰?”小丫環(huán)雙手叉腰,把一雙亮亮的眼睛瞪著七哥兒說。
七哥兒把旗子一豎說:“這位,是我家公子,金鑾殿上高中一甲探花,奉旨還鄉(xiāng)品茗的王士瑯!我嘛,則是王公子的書童,胡七哥?!?/p>
丫環(huán)秋月看了看他,指著旗子上的字念道:“奉旨品茗。噢!我當是誰!小姐,原來是咱們安溪第一大才子!”
珠露點點頭說:“王公子一向可好?珠露這廂有禮了?!?/p>
王士瑯一搖折扇:“士瑯一直想念陳風陳公子,今日見了小姐,方才知道小姐的芳名?!?/p>
珠露微微一笑說:“公子既奉圣上之旨,不知是否品盡了我們安溪境內(nèi)的茗茶?”
“安溪境內(nèi)茶山無數(shù),若說名茶,我這倒有一泡,乃是陳魁陳圣手所焙制的韻美人,小生一品之下,只覺此茶妙不可言,勝過小姐當年所贈的紫霞?!?/p>
“你這是什么話?安溪境內(nèi),誰不知我家小姐所焙制的風露才是最好的茶葉?”秋月不服氣地說。
王士瑯說:“據(jù)我所知,風露乃是去年的茶王,然而茶葉性易變,不耐貯存。就是去年的茶王,放到今天,也成了陳茶。怎能說這風露一定是首屈一指的好茶呢?”
秋月說:“天下名茶數(shù)不清,名茶獨特數(shù)烏龍,烏龍獨特數(shù)風露,王公子,你沒聽說過嗎?”
七哥一撇嘴:“胡說幾句順口溜,誰不會?你們敢和我們的茶比一比嗎?”
珠露還未說話,就見秋月說:“小姐怕什么?和他斗一斗!拿出你最新焙制的茶來,我就不信咱們家的茶,比不過陳魁的茶葉!”
七哥兒取出懷中的茶罐,往石桌上一放說:“斗就斗!只怕一斗之下,你家小姐輸給我們一個彩頭!”
珠露這才看著王士瑯嫣然一笑說:“王公子,真要比嗎?”
王士瑯笑了笑說:“范仲淹曾有詩云:‘北苑將期獻天子,林下雄豪先斗美。花間女郎只斗草,贏得珠璣滿斗歸?!l不知陳小姐的茶藝安溪一絕,又是去年茶王得主,七哥,我看我們算了吧?!?/p>
秋月沖他微微一笑:“王公子倒有自知之明,不像你的小童,大言不慚。”
七哥說:“公子,茶非比無以分高下,陳先生有制茶圣手之稱,我們不戰(zhàn)言敗,也未免……”
珠露聽了一笑:“看來,不比一下,這位小兄弟定不服氣了。秋月,把我新制的那泡茶拿出來!”
秋月應聲而去,功夫不大,取來了陳珠露新焙制的茶葉,而且,還拿著個做工精美的瓜棱紫砂壺。
珠露捧起紫砂壺,對二人說:“古人說,茗注莫妙于砂。制壺名家,除供春以外,董翰、趙梁、元暢、時朋,并稱萬歷四大家。而時朋之子時大彬,比之四人則更勝一籌。珠露今日與王公子斗茶,就用這把大彬壺為賭注,王公子你看如何?”
王士瑯說:“我可沒這么精致的東西做賭注?!?/p>
珠露道:“公子有什么隨身帶的東西嗎?”
王士瑯想了一想,把手中折扇一遞說:“小生這把折扇,作為賭注如何?”
秋月拿起扇子看了一看,連連搖頭:“這算什么?怎能和小姐的名壺相比?”
珠露接了扇子打開一看,雪白的扇面上題寫著四個字:高風亮節(jié)。點點頭說:“好,人若能做到高風亮節(jié),實為難得。我便與你賭這扇子!”
當下,叫秋月取了圣泉巖的水,燒水泡茶。待水沸了,二人便在長亭之中比起茶來。王士瑯見珠露之茶沖泡入水,顏色淡黃,奇香撲鼻,入口一品,甘鮮醇香,韻味醉人。忙說:“陳小姐之茶果然獨特,其韻幽深,奇香似桂,比去年的風露更勝一籌。請問小姐,此茶何名?”
珠露一笑說:“王公子果然是品茶之人!我制成此茶,沖泡之后,只見顏色金黃,而茶香如桂,因此取名為黃金桂?!?/p>
王士瑯點點頭:“黃金桂!果然恰到好處。陳小姐之茶更為香濃!在下服輸!”
珠露笑說:“陳魁之茶,也是一等一的好茶,只是多品幾次,會發(fā)現(xiàn)其中少了一番閑云野鶴般的韻味。說起來,都是一個‘名’字作怪。其實我們安溪的烏龍茶,不亞于顧渚紫筍與陽羨紫筍。只是遠栽于閩南,交通不及兩地方便。若是將來運輸問題解決了,我們閩南烏龍,定可大行天下?!?/p>
王士瑯聽了說:“王某回鄉(xiāng),就是想著把我們安溪的烏龍茶,如何發(fā)揚光大出去!”說著,叫七哥取出筆墨,將所品的金桂茶葉,從外形到色、香、韻味一一記下。
七哥見主人評說這黃金桂比陳魁的韻美人還好,便在一旁插口說:“陳小姐,這么好的茶,能否贈送我們一些?”
秋月的雙手忙將茶瓶抱起來說:“想得美!我們的茶,還要在斗茶賽上贏取茶王頭銜。這時可不能隨便給人……”
“小器、小器!”七哥吐一吐舌頭。
王士瑯見了,忙制止七哥說:“本縣歷年茶王賽,都是各家茶人極為重視的大事。贏得茶王,披紅掛彩,跨馬游街,實是比王某中探花還要榮耀。七哥,不要為難人家,我想等茶王賽結(jié)束,陳小姐的金桂,我們一定能再品到。”
珠露點點頭說:“多謝公子理解,聽說公子回鄉(xiāng),還要寫一本我們安溪茶葉筆記。到時候,珠露自當奉上陳家莊的各種香茗。”
“如此,王某告辭了!”王士瑯拱手送上扇子說。
珠露取了扇子,嫣然一笑:“王公子奉旨品茗,若能品到超過我家金桂的茶葉,千萬要告訴我一聲?!?/p>
王士瑯懷中揣著陳魁制成的韻美人,和七哥繼續(xù)探訪茶山。在路上聽茶農(nóng)說莊大人也起轎上山,并住進了攬翠堂,就也到山上來看眾茶女采茶。
來到觀音侖山巖攬翠堂外,遠遠地見到莊成一身便裝,正打著一面遮陽傘,坐在蔭下的竹躺椅中自在逍遙地搖扇品茗。王士瑯一笑,快步走過去施禮:“莊大人好自在!”
莊成哈哈一笑:“哪能比得上你?放著探花郎不做,跑回鄉(xiāng)里當草民!”
“草民又如何?人在草木中,便是一個茶。士瑯愛茶如命,能回到草木山水間,實在是福分。”
王士瑯想起在北京的那一段日子,不由得感慨萬千。
莊成笑說:“也虧得你回來,要不然,我還沒辦法建起這攬翠堂呢!”
王士瑯笑了笑說:“攬翠堂是小事一樁,接下來的斗茶大會,大人可要好好考慮。我聽說歷屆斗茶賽,總有人不能公平參賽,以至于如今,造成了魏溪鄉(xiāng)和陳家莊的不和。”
“是呀!這一次,我打算沒有名額限制,只要是有心來參賽的茶農(nóng)茶商,一律均可報名。評茶師嗎,你算一個,玉萱樓金掌柜算一個,為公平其見,陳家莊陳三貴老爺和魏溪鄉(xiāng)魏飲也算一個,你看怎么樣?”
王士瑯想了想說:“這樣就是四個評委,遇到等票不好分勝負。我建議把尤正梁尤師爺也算上一個?!?/p>
“好!就按你說的辦!”莊成一拍大腿說,“孔子云,和而不同。這一次,我非把這不和的兩地和在一起,共同發(fā)展出我們安溪的名茶來,讓它走出閩南,走向全國!”
王士瑯一笑說:“你放心,只要是斗茶賽上的茶王,我一定把它送至北京,請皇上品賞!”
莊成笑著點點頭:“好呀!也讓我們的烏龍茶,和杭州的龍井比上一比!”說著,把頭望向萬頃茶山,只聽得碧綠的茶園里不時傳出陣陣歌聲:
茶鄉(xiāng)山上來品嘗,
眼觀色,鼻聞香,
一品幽韻誰家長?
人間絕妙茶中王!
……
王士瑯聽了,便朝莊成說:“這歌聲實在好聽!莊大人,在下可要下到茶園里,好好來一翻賞色聞香啦!”
“小心你被這色香迷醉!”
莊成支起二郎腿,優(yōu)哉優(yōu)哉地沖著他的背影一語雙關(guān)地說。
王士瑯帶著七哥兒來到滿目翠綠的茶園中,看著忙碌如蜜蜂采蜜般的眾多采茶姑娘,放慢了步子,張口吟誦起茶園秋色。眾茶女遠遠看見他邁著方步,不緊不慢吟誦著過來,忽然腳下不穩(wěn),一跤摔倒在地。都忍不住笑了。王士瑯見狀,從地上爬起來,遙遙一指說:
“姑娘何事笑嘻嘻?”
“笑你酸儒穿白衣!”中間一個穿紅衣的姑娘說。
王士瑯聽了,不慍不火,張口便說:
“白衣韻絕紅衫艷,攜手同心共桃李。”
眾茶女聽了,哄地一笑。有的便推著那穿紅衣的姑娘說:“快去快去,人家要和你共桃李呢!”
那紅衣姑娘聽他這一說,又羞又惱,猛站起身說:“死秀才!看我撕碎你的嘴!”
王士瑯哈哈一笑:“姑娘不知我是誰,捉個秀才就撕嘴,張口笑人實不對,紅了臉兒鬧誤會!”
那紅衣女子聽了這幾句,想想剛才確實是自己先出口笑話人家,臉一紅,抿了抿嘴說道:“哪來的狂生?”
“小可堯陽王士瑯,奉當今皇上之命,回鄉(xiāng)品茗?!?/p>
眾茶女一聽,原來是新科探花郎,大家都知道他奉旨品茗的事,不由慫恿紅衣姑娘:“玉萱姐姐,把你的茶拿出來,請王公子品品,看是否是人間極品的烏龍茶!”
玉萱聽了,微微一笑說:“原來你就是王士瑯!聽說你從金掌柜那里得了一泡好茶,敢和我的茶斗上一斗嗎?”
王士瑯剛和珠露比過,輸了一只玉墜瀟湘扇,又聽說要斗茶,心想自己手中這泡茶也是人間極品,輸給珠露的金桂,也就罷了,還能連輸兩陣不成?這樣想著,忙從懷里掏出茶來說:“早聽說你們魏溪鄉(xiāng)魏飲老先生是制茶高手,不知姑娘是否認識魏老先生?”
一茶女笑道:“她就是魏飲的女兒,名叫玉萱?!?/p>
玉萱沖那茶女說:“小芳,誰要你多嘴哩?”
小芳嘻嘻一笑:“不多嘴,白衣紅衫的,怎么認識?”
姑娘們聽了,又是善意地一笑。玉萱咬咬牙,沖王士瑯撒氣:“都是你!都是你!”
王士瑯微微一笑;“姑娘莫要生氣,小可在此賠禮了!”
說完施了一禮,這才抬頭細看了看玉萱,見她明眸皓齒,臉容俏麗,不由愣了一愣。玉萱見他這副神態(tài),臉上微微一紅,輕啐一口說:“呆頭呆腦的,能有什么好茶?”
王士瑯這才醒悟過來,忙說:“我這茶葉,可是陳魁陳圣手制的韻美人,姑娘可別在一斗之下,輸我個頭彩!”
“斗,斗!玉萱,和他斗!”眾茶女慫恿著玉萱。
玉萱瞧了瞧王士瑯,從茶園里走上田壟說:“斗就斗!王公子,我們?nèi)ポ嫦銐]!”
“好呀!”王士瑯雙手一拍說,“正想見識姑娘手中的名茶!”
眾茶女簇擁著玉萱,和王士瑯一起來到萱香塢。叫小芳的姑娘便安排茶女們燒水的燒水,煮杯的煮杯,焚香的焚香,不一刻,兩副干凈整齊的茶具便擺放在兩人面前。
王士瑯看看眾位姑娘:“諸位姑娘,不知今天斗茶,怎么玩法?”
小芳說:“按我們的規(guī)矩,比形、比香、比色、比味!”
“賭什么呢?”
“我們都是博珠璣!”
“對!玉萱姐,和他博珠璣!”
玉萱正在猶豫,只見王士瑯招過七哥兒,把七哥兒抱著的琴放下來說:“小可沒有珠璣,不知可不可以以此琴作為賭注?”
小芳一搖玉萱的肩膀:“行!玉萱姐,和他賭!叫他這個探花郎領(lǐng)教一下我們魏溪鄉(xiāng)的茗茶!”
王士瑯自負地撥了兩下琴弦,朗聲說:“王士瑯自從京都歸還故里,已品了七七四十九種茶葉,一一登記在冊,其中以陳家莊閩都茶莊陳三貴老爺家的新茶‘黃金桂’和陳魁陳圣手的‘韻美人’最為上乘。如今,王某所帶的茶便是陳魁的‘韻美人’。姑娘,如果你自覺所帶之茶不及這韻美人,我勸你還是不要比試為好……”
“怎么?王公子瞧不起我們魏溪鄉(xiāng)的茶嗎?”
“小芳,和他多說什么!快,燒水品茶?!北娊忝谬R聲說。
待燒開了水,眾人圍坐在他們面前,王士瑯將自己帶來的韻美人沖入茶壺,一一點入茶杯說:“此茶,以我們安溪特有的烏龍茶焙制而成,味香韻濃,不信的話,請諸位姑娘一品?!北姴枧似鸩璞?,一一品嘗之后,紛紛稱贊:“看來,這陳魁陳圣手焙茶,果然是有一套!”均把目光移向了玉萱。
玉萱品了茶后,微微一笑:“陳魁制茶,總想一鳴驚人,所以內(nèi)心之中,必含個‘名’字,有了此字,又如何能靜心靜氣地焙茶?王公子所帶的茶葉,雖然一泡之下,味香韻濃,卻無閑云野鶴般的情致,而這種情致,卻是焙制精品茗茶所不能少的一番風韻。公子若是不信,請品品我的茶葉?!闭f完,她打開身邊的茶罐,用竹制茶鏟鏟一勺茶葉,平心靜氣地落入茶壺之中,待洗茶之后,將沖泡好的一杯香茗送到士瑯面前,做了個請的手勢,坐回原位一言不發(fā)。
士瑯見眼前這杯茶,清翠溫潤猶如綠玉,不由拿起壺蓋先聞了聞香,只覺一股淡而幽遠的蘭花香氣直撲入鼻,整個人仿佛置身于空氣清新的幽靜山谷,被朵朵盛開的蘭花包圍。他微閉了雙眼,端起杯子輕啜了一口茶,再啜一口,感覺到那股香氣從口而入,直沁心脾。
“怎么樣?”玉萱看了看他說。
王士瑯睜開雙眼,呆了一呆,方才站起身說:“小生久聞姑娘焙制了一種香茗,飲之芳香醇厚,韻味橫生,其名‘玉萱’。不知今天所斗之茶……”
小芳把頭一揚,搶聲說道:“此茶就是玉萱!”
王士瑯雙手將琴奉上,看著玉萱說:“小生輸了…今日品了玉萱,方知玉萱果然名不虛傳,實是馥郁滿口,天香國色……”
玉萱聽了此話,臉上一紅,竟忘了接琴。
小芳插嘴說:“王公子,你又是馥郁滿口,又是天香國色,究竟是夸我們玉萱姐的茶呢,還是在夸我們玉萱姐的人?”
王士瑯隨口回答:“茶好,人也好?!?/p>
玉萱聽了此話,跺跺腳,一轉(zhuǎn)身跑入茶園。
小芳推了王士瑯一把,說聲:“死呆子!這話你也說得出?!”當下接了他手中的琴,追入茶園。
眾茶女哄笑起來,相互使個眼色,一同唱起歌來:
日頭出來斗茶忙,
眼觀色,鼻聞香
斗一斗,小茶王,
不知茶,
秀才郎,
品一品喉韻方知長。
百里茶園鬧洋洋,
姑娘俏,手摘香,
玉萱茶,王中王,
不知羞,
探花郎,
輸了琴兒白白忙。
王士瑯見這陣勢,忙低了頭,叫上七哥兒灰溜溜跑回攬翠堂。
莊成在攬翠堂的長亭上見了,不由得哈哈大笑。
責任編輯: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