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火雞

秋天的冷意抽打在臉上，像鞭子。我抬頭望天，天空很大很空曠，盡管四周山疊著山，山連著山，山圍著山。

一片樹葉飄然而下，正好落在我頭上。這樣巧的事自然不止一次了，有時候落下來的是鳥糞，你說倒霉不倒霉？！那樹葉很搗蛋，我頭一甩，它哧溜一下插入我后腦的衣領。我伸出一手捉拿枯葉，狠勁把它揉成一團。這樹葉可真討厭，淡漠地生長著，淡漠地飄落著，并不關心有人沒人經過，該飄落時就飄落！我確信，枯葉比我幸福，它不用為飄落而苦惱，不用計較生命周期是否進入了低潮，更不需要按誰誰的指示精神來決定生長著還是飄落著。枯葉團子在我手中漸漸被揉成碎沫，漸漸從指縫里脫出，飄零于路邊。

不行，我得趕路了！我們這個家鄉，叫古鎖鄉，算一個小小的行政鄉，但畢竟是山區鄉鎮，人口雖不多，地域卻不小啊。我到這里采草藥，離家已經很遠了，等會兒，摩托車還得開快點，不然天黑前到不了家！我這破嘉陵煙大聲音也大，突突突的，震得山鄉天空都發抖著似的，但聽慣了，聽麻木了，我只覺得它像人的懶洋洋的哈欠，使人頭昏，想睡。也許真該早點回家，躺在床上，蒙著被子呼呼睡上幾天?？墒?，見他媽的鬼，冥冥中似有一股力量、一種誘惑拖著我，我又拐上一條與家方向相反的山間公路了，我又要去竹慶火雞養殖場了。那一個竹慶火雞養殖場，這幾天實在是讓我魂縈夢繞。

“咯咯咯——”

這是火雞的鳴叫聲。對這種抗議似的鳴聲，我已變得異常敏感。好像它們就是點燃的導火索，隨時都會引爆我的心。到了西園村頭，停下車，四處看看。修竹、綠草、紫花環繞著土灰色或白色的平房或二三屋樓房，還是有一點兒世外桃源的味道。中學上地理時就懂得山河秀麗啰。一點不假。我們這經濟落后的山鄉，也有她自己的一種美。竹慶雞場是一個很典型的二進式平房，后面是雞場主體，多數的雞就圈養在那兒；前排是主人的住房，房前有一個很大的土場，只有散養的幾只家雞或火雞。這個時候，土場上有一對火雞在散步，很有人情味。我和小倩也是這樣散步的，款款而來款款而去。

今天天氣不錯，金色的陽光照耀著褐色的土場，地上有不少矮草點綴著，像一塊極其華麗高雅的地毯。這種地毯我當然只在電影電視里見過，要能在上面踩一踩，一定會舍不得洗腳的。不料那對火雞沒有我俗氣，它們對地毯可沒有那么在意，只顧自個兒不時“騰”地一聲飛跑幾步，發出“咕咕”叫聲，一步步跨出地毯，雙雙走向深草叢。

我架好車，習慣性地伸手去摸腰間的竹笛，摸了個空。我們這一帶獸醫下村巡回都以笛聲為號，但我今天是采草藥不是出診，沒帶上油亮亮的竹笛呀！

“嗚——嗚——”好像有一種悲涼嗚咽的笛聲飄來？再細聽，是的，有一種悲涼嗚咽的笛聲飄來！老遠就能聽出那是老獸醫吳平的笛音。其他獸醫吹的是竹笛，“嘟——嘟——”清脆悅耳，只有吳平老頭吹的是古銅管，低沉，陰冷，嗚嗚咽咽的，真難聽。他還以為這是什么做派呢。悲劇。我笑話他，同行笑話他，他卻當著你的面用一塊同樣也是老面孔的黑色緞子拭擦它，擦得銅光閃閃的，然后像舉著奧運會獎杯似的說：“年輕輕的懂什么！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多。”好啊！你過你的橋去吧，不許你走路！我可以不過橋的，如今有的是船。當然，這是玩笑話，我想對吳平說的是：年齡的積累可能也是智慧的積累，但不是絕對的，蠢到老蠢到死的人也不會少啊！從土場拐角處過來一輛摩托，也是突突突叫著的嘉陵，但根本就不是吳平，也沒有什么笛音。真是白日見鬼了！

吳平老頭是不是有點鬼氣了？幽靈般地纏上我。我疑神疑鬼的，有些怕他。唉！當今社會，朗朗乾坤，誰怕誰的？！活活見了鬼啦！何況那是個不起眼的老頭，５０多歲，扁平的鼻子加上額上那麻密的皺紋，顯得可笑，整天還穿著中山裝，更顯得滑稽。

火雞又咯咯叫喚起來了。這只火雞是有些可愛的，黑里間白的羽毛，修長的腿，桃花扇般的翅膀……我很想擁抱它。這欲望真叫要命，一旦產生就難以軀散，就像我要擁抱小倩一樣！退一步說，擁抱就擁抱嘛，干啥要驅散這欲望呢？火雞其實都是很可愛的，我擁抱過許多火雞，它們有點兒靈性，知道你喜歡它，給你的就是一種溫順和親切……不過，我現在還真的不敢擁抱它！因為，因為怕傳染啊！

前幾年倒沒有聽說這雞瘟還會傳染給人，所以我才大膽地盯上了“雞瘟防治”這世界性難題。當時，吳平罵我：你發昏！憑你也能搞什么名堂出來嗎？那還什么世界難題？！我沒有頂嘴，但心底說：我是發昏！年輕人不發點昏，誰來發昏。我知道，改革開放很好??！就連雞的品種不知就多了多少，德國羅曼褐、法國伊莎褐、美國迪卡·沃倫、加拿大星雜２８８等等，都來我們這山區落戶了。但開放時病毒也趁隙而入了，歐洲雞瘟就奪去了多少快到口的美味??！雞瘟來了，總得有人去治去防吧？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這個理兒。再說，這年頭是市場經濟，市場有什么需要，就有什么人去為之“發昏”，成功了，真金白銀大大的！不成功（呸，別倒霉自己）呢？倒騰幾下，弄不好也吸引人家注意，混個臉熟，也成個資深獸醫什么的，誰說得準呢？我不能像你啊，吳老兒，你有一把年齡，已經是資深獸醫了，你醫死什么牛驢豬羊，沒有太多人懷疑你的醫術，要是治好幾只狗呀貓呀，馬上有人說生姜還是老的辣，老獸醫有分量??！其實，我最知道你了，一遇雞瘟，你脖子一縮，往回就走。那神態，絕啦！真像一個瘟雞了。

相信我，雞瘟理論上不難治。這種病毒存活期短，在健康血液中繼代緩慢，只要能防止雞體暴死，破壞病毒繼代，就能成功。醫院臨床急救不是有輸血一法嗎？人可以輸血，雞當然也可以，畢竟都是動物。當然我說的是理論上，有些事說說可以，做起來挺難。也難怪老獸醫望而生畏，年齡大了理所當然該過過平和安穩的生活，冒險莽撞不是他們分內的事。

“沒法子了?！痹诘滤绅B雞場吳平又一次成了瘟雞，“沒法子了?！?/p>

我真看不起你了，不要以為你那無可奈何的手勢打得夠漂亮的，我討厭這種手勢?！皼]法子了”，這托詞說絕對了吧？美國佬也這樣嘆一口氣“沒法子了”，那一定不會有落在廣島的原子彈。日本人也來個“沒法子了”，有原子彈廢墟上的崛起嗎？以前我們是“沒法子了”，解密的資料說三年困難時期餓死不少人。很長時間我們還物資匱乏，什么都得憑票供應，現在不是已經成賣方市場了嗎？楊利偉們都上太空瀟灑走一回了，還有什么是“沒法子”的呢？！

“試試吧，老獸醫?！?/p>

“試什么？鮮血療法？你嫩著呢。瞎擺弄！”

“會成功的。我試驗過?！?/p>

“在哪一本書可以找到？哪一個名醫說過？山旮旯里有臭尾狐，還沒有聽說過有玉麒麟，治死了雞不打緊，砸了牌子，你當不當獸醫？”

“當！也可以不當！這比當假獸醫強。”

“你………”他背起藥箱，沒忘了對我笑一笑，沒忘了在我肩膀上拍兩下，深有意味地說：“祝你成功?！碧炷?，給我一副肩膀難道只讓人家拍幾拍，作為承受教誨的案板？作為一種象征，不成熟的象征？要溜你就溜吧。我還真怕和你一起合作防治呢？成功了，你老我少，醫術高明的榮譽自然得歸你，我最多算個助手罷了；搞砸了，你會把責任推在我身上的，嘴皮輕輕一動，說：年輕人盲干啊。有誰不信呢？

承蒙他的讓賢，我竟然真的成了這一帶的賢人了。這事兒來得太突然了，就像一個對自己本已沒有多少信心的讀書人，在一場已經不抱多少希望的考試中，卻突然金榜題名了，那是很容易像范進那樣突然發瘋的。那該是實施鮮血療法后的第四天了，每天一次注入的新鮮血液，使生命里的內容更新，那些消沉了太久的雞，在生命力的推動下活躍起來了，開始咯咯地歌唱。似乎就是在這生命的強烈呼喚聲中，太陽從那山邊磅礴而出，照亮了這一方褐色的土地。白洛克雞蹦跳著，吵嚷著，歡叫著。雞場主人德松也蹦跳著，要不是他穿著灰顏色，我會以為他也是一只雞。我呆住了，呆在竹門外，雙手緊按著藥箱，難道藥箱里也有活蹦亂跳的雞么？德松發現了我，奔過來抓住我的手，說：活了活了，全活了?？次覜]有接話，他拼命地搖著我。他是不是以為我瘋了呢？嗨，我又不是范進，你充什么胡屠戶呢？我瘋不了的，只是太興奮了，興奮到一時說不出話了。我順手把藥箱塞給德松，沖進雞場，冷不防逮住一只雪白的雞，親熱地把它抱在懷里，嘖的一聲親在雪白的雞毛上，和我熟悉的人都知道，我感情比較外露，就是喜歡吻一吻雞或什么。我知道這不衛生，特別是現在有禽流感什么的，很危險，諸位莫學！但順便說一聲。我的小倩很喜歡我這種外露。

我在德松雞場的僥幸成功，氣歪了老吳平，他惡惡地罵我臭尾狐裝成玉麒麟了?？墒?，后來的事實證明這不僅僅是僥幸，似乎還真是科學了。我陸續在幾個雞場實施了鮮血療法，瘟雞的救活率都很高，我也就成了聲名鵲起的瘟雞瘟鴨克星了。我真想對吳平老頭說：不服氣不行了吧！不服氣你也發明個鮮血療法讓我瞧瞧！

“干得好??！你還真有兩下子。臭小子，還是你行！”

吳平來了。反對鮮血療法的是他，支持鮮血療法的也是他，竊取鮮血療法的又是他。真行呀！我們原本都算是鄉獸醫站的人，按照以老帶新的慣例，我還算是他的徒弟。但我進站沒有多久，站就承包到人了，我們各包了一半業務，全鄉十七個行政村，他占九個，我占八個。再后來，市場經濟的作用，價格競爭、醫術競爭，請誰治療禽啊獸啊，不能由獸醫自己說了算，得看顧客的滿意度如何了，于是，誰也不能劃地為王了。起初，總是他占著優勢的，年齡大、資歷深是一個優勢，接觸人多、人臉熟更是一個優勢，與他競爭，我都快要混不下去了。何況，這幾年體制靈活了，當獸醫不一定非是原獸醫站的人了，就又憑空增加了幾個私人獸醫，競爭更為激烈殘酷了。我就去找一位江湖高人，算算命，請教策略。高人問我情況，我說：想再擴大勢力范圍不可能，要說縮小勢力范圍也不太可能，畢竟愿意找我的也就剩下親戚朋友了。高人幽幽地說：既然前進不得，后退不得，何妨橫向多走幾步！哈——深受啟發??！從此，我敢于搞無痛閹雞（其實是試著讓公雞吃避孕藥，哈！），敢于搞基因改良（其實是試著讓貓狗雜交，哈?。?，敢于用中草藥對禽呀獸呀進行穴位外溥治療（其實多是做做樣子，最后該打針吃藥還打針吃藥，哈?。＿@樣橫走幾步，還真弄出點名氣了，與吳平也就能競爭下去了。緊接著，恰逢雞瘟爆發，機遇就是偏愛有準備的人??！我敢于及時實驗鮮血療法，我成功了！真的，這一次該算是真正的成功了，連吳平老頭也承認這次成功了。先前的那些折騰，吳平是一貫蔑視的，即使那時候縣里的小報都報導我，稱我搞的是民間科學實驗，是一位民間科學家，他仍然蔑視我，還警告過我：科學就是科學，不是瞎胡鬧！罵我是山間的臭尾狐！現在倒好，我搶救了一群又一群瘟雞，白花花的銀子向我這一邊流，他眼紅了，他也敢搞鮮血療法了。行啦！師傅。你其實思想也不保守僵化呀，你可以不信任我，可你不能夠不信任銀子呀！

生姜到底老的辣?。瞧接昧宋业孽r血療法，但已經是官方承認的，鄉政府的分管領導為他撐腰，替他宣傳，他倒比我更紅更紫了。當然，他與官方的合作是有很深的淵源的，那一年，古鎖鄉這個貧困鄉要脫貧，從縣里、市里甚至省里弄到了幾筆發展畜牧業的資金，可誰也沒有想到，那資金除了一部分中途就不知去向外，就是發放到鄉親手上的錢，許多人也并沒有去買牛犢羊羔，有的是修補了柴屋瓦房，有的干脆就喝了幾餐酒花光了它。隔年，上級要檢查驗收來了，牛在哪里？羊在何方？稀稀拉拉的一些牛羊是應付不了眼前這場面的，鄉領導急得比患口啼疫的牛更受煎熬。這時候，是老獸醫吳平大顯身手了，他出了一個奇招：在臨近公路的山坡上用噴霧器噴灑了鹽水，那漫坡的草葉上都有了淡淡的咸味，那些鄉干部們多方動員想方設法借來的牛羊，因為嗜好咸味都集中到這些山坡了。領導一來，?。∨Ｑ驖M坡，美景如畫。古鎖鄉，就成了脫貧先進鄉了……這下子，領導該走或該留的都很光彩，都是官升一級，或位子更好了！那么，作為回報，吳平老獸醫就是掛紅花、上鏡頭，就是聲名更顯赫了！這次，鮮血療法的成功，當然也是領導們替他宣傳的又一個亮點了……

“突突突———”是摩托車的聲音。我一激靈，擔心吳平來了，我得躲一躲。我今天其實是來偷他的營的，我怕真的撞上他！我和他是競爭對手，但也一直是朋友，表面上是忘年之交的。盡管這幾年我們怎么明爭暗斗，始終也沒有撕破這一個臉皮子啊。再說，我們很多時候還得聯起手來，對付那些不是獸醫站系列的私人獸醫?。∷?，我的偷營行動，不能讓他發現，不能讓他有把柄說我對他也搞陰謀詭計??！

為什么要偷他的營呢？聽我慢慢說。

鮮血療法之后，我想搞免疫血清，想當克星之王，做強做大自己。其實，雞瘟血清，我們國家早就有一些，但每種血清只抗某一種病毒，而雞瘟病毒包括禽流感病毒共８０多種，這里血清研究的前景十分廣闊，正是我們民間科學家的用武之地。血清試制開頭比較順利，雞胚實驗成活率２０％左右，盡管后遺癥嚴重，畢竟在雞瘟基本還算無藥可治的前提下，這成果也算不小啦。但我知道，憑我的實力，這樣折騰下去，成功概率不大，我希望吳平能支持和合作了，我們一起來搞這個大項目，把血清搞成功，并推廣出去。這，明說是為了雙贏，暗里卻有我的小九九。我有點兒小名氣了，就多少有一種“惜毛”行為，總怕真把事搞砸了，這好不容易披上的“名氣”的皮毛受損。而能從深層處揭我貶我損我的，也就他吳平一個人了。如果和他聯手，成了利益共同體，一榮共榮，一損共損。即使治死了多少雞，引發了更大的疫情，該瞞報時可瞞報，該推客觀時，全都張口說客觀，風險就小多了。何況，他與政府官員關系不一般，換一句話說，他的背后就是鄉政府，什么風險不都容易化解嗎？

我很認真地寫了一個書面的東西，然后去找他洽商血清治療試驗的事。他根本無心看我的材料，翻來覆去撥弄一會兒，冷冷地說：“不行。免疫血清必須經中央農林部獸醫藥品監察所鑒定。不鑒定就不定論，不定論就不能使用。這種事，我不敢做！”

他說的也沒有錯，沒有權威機構鑒定就胡亂使用，那怎么行？特別是這種生物制品，要是成為污染和禍害，那是不得了的事！但民間醫生、民間科學家又不能太多依賴權威鑒定，沒有搞出名聲或社會轟動效應，人家根本就看不起這“民間”的玩意兒，甚至說你是“抽風”啊！誰肯為你鑒定和批準？！

沒法子！我倒學起吳平，深深一聲慨嘆：你不敢做那就我來做！我覺得這沒有什么，真的沒有什么。我只是想少擔點風險罷了，其實即使吳平合作了，也不會就沒有風險的，既然如此，多擔點風險和少擔點風險，其實都是風險，沒有什么！我就與黃華雞場簽下合同，撥出１５０只伊莎褐蛋雞做實驗，失敗了每只雞賠償１０元，成功了一分錢也不收。我是下血本要做好這一單生意的。我分期給雞注射了早就批量生產的雞新城疫Ｉ系疫苗和自制的血清。每天都小心翼翼地侍候著雞，像奴仆一樣。雞是我的主人。雞是很可愛的，我的雞更可愛。我愛雞，愛得小倩都心里發醋。

可是，那一群伊莎褐雞都死了。臨死前，一只只雞都發出可怕的、尖銳的叫聲，艱難地呼吸著秋天這冷冷的空氣，咽喉里像是有許多細碎的玻璃渣子，梗得它們直甩頭，脖子直抽動，全身直哆嗦。它們每一次吸氣都揪扯著我的神經，拽網似的把我的心往上一提。我抓起一只雞，翻開尖喙一看：咽喉和鼻子有帶紅色的纖維狀粘液，成條狀粘附著，頭部浮腫，眼圈和頸部腫脹，雞冠和肉垂發黑。雞瘟發了！我像瘟雞一樣癱軟下去。要能癱下去永遠不再醒來才好，塵世的煩擾也將隨之消失，我將升入天國?？墒?，天國里沒有小倩，這讓我還有點兒牽掛！

“還得鮮血療法??！”黃華提著一只活的伊莎褐雞，提醒了我，我趕忙取出針筒，開始抽血、注射。于這種事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可這一次還是手抖得厲害，針頭扎進雞體又無緣由地拔出，折騰得那雞咕咕直叫，也許它比死還要難受呢？！

等不到四天后的起死回生。伊莎褐開始倦睡，衰弱，雞冠及肉垂發黑，然后癱瘓，死亡。眼睜睜看著它們一只接一只倒下，眼睜睜看著它們在濃烈的柴火上先冒出濃黑的煙，然后是紫黃的煙，然后是青煙……漸漸地，心情不那么沉重了；漸漸地，甚至用一種變態的快感來欣賞生命化出的青煙了。人大概都是這樣吧，悲劇看多了，即便悲劇發生在自己身上也不甚悲了。回到家中，我往床上一躺，怔怔地望著天花板。天花板反射著室外的陽光，明一塊，暗一塊，大的如牛如豬，小的如雞……雞？我很怕想起這個詞，怕想到陽光下那活潑可愛的雞啊，我便用手蒙住了眼睛……

軟綿溫熱的手撫著我的額頭。我伸手把那手按住，睜開眼，小倩熒光紅的絨衣映得滿室燦亮。我怔怔地瞪著她。我是時常癡癡呆呆地凝望她的。起初常盯得她羞澀地低下頭，直至結婚了，她才把羞澀換成嬌嗔。今天，眼神一定不對，她嚇了一跳，摟著我，說：“怎么啦？”

“血，血——”我叫起來，一把推開她，推開一片紅光。

小倩彈直身子，條件反射地在長鏡前反復檢查著：“在哪兒？血在哪兒？”

我不想回答，不想睜開眼睛。

“到底出什么事啰？你說呀。”

“我，我殺人啰。”

她并沒有吃驚，微笑著搖了搖頭，又把軟綿的手伸過來?！皻⒘苏l，他認倒霉吧！死鬼！”說著，就坐到床頭，把我摟住了。

真的，我總感覺自己殺了人了，殺了場主黃華和我自己。我的神經一定短路了，我一定瘋了！

可是小倩很冷靜，沒有把我說的事兒當回事，她的嘴唇嘖地親在我臉頰上，但口氣卻有點讓人受不了地說：“真沒出息。就為１５０只雞弄成這模樣，去照照鏡子吧，你多可怕。還是個男子漢！”

真要命，女人要么不說話，一說準噎你個半死。我是沒有出息！有出息的話，大學讀完，早就該炒股票，炒房地產，搞礦產呀，小煤窯什么，大把大把撈錢去了，誰還當這倒霉的獸醫，弄不好就被傳染個雞瘟、禽流感什么了？！

小倩去倒了一杯水，順便也把那像血一樣的絨衣換了。知我者，小倩也。小倩還告訴我：聽說吳平也搞起血清試驗了，試驗點是竹慶火雞養殖場。嗨，女人關心起男人來，那叫細致入微。小倩??！她沒有明著叫我去偷吳平的營，其實是照顧到男人死要的面子了，她一定知道我一聽說吳平也搞實驗，就會去偷他的營的。所以，女人的細心是可怕的，要是你瞞著她在外面偷女人，別看她一時不說，恐怕也早就把你的靈魂看個透明透亮了！

我其實已經到竹慶火雞場偷營幾次了，場主許竹慶接待了我幾回，他肯定會告訴吳平的，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只要別當面撞上吳平就好搪塞過去，他不是也直接偷了我的鮮血療法嗎？我偷一點他的實驗成果，也不會構成侵權罪的。

偷過吳平的營后，我發現，我從心底愿意喊他一聲師傅了。說實在的，我發現我們兩個人的個性其實很像，都具備民間科學家的素質了。你看，吳平在實驗過程中，還使用病毒靈、土霉素油劑、磺胺，甚至是牛黃做預防或治療。唉，吳平下的血本一點不比我小啊！特別是這牛黃，我用過，有相當不錯的療效，但缺藥，代價過高……當獸醫，我和你一樣——為了賺錢，賠本的獸醫誰干？但如果花錢能使我成為真正的獸醫，我愿意花這個錢。就是說金錢如果能把我引向成功，我愿意揮金如土，直到成功……當然，成功了，我會好好用它掙錢，讓我那原本對精神比較敏感對物質比較遲鈍的小倩，對物質也敏感一些，我們可以駕車旅游，不再騎這突突怪叫的破嘉陵了！

前幾天，縣里的小報已經報導了，說吳平的雞瘟血清的實驗已經取得了突破性的成果，竹慶雞聲場的３００只火雞活力無限。古鎖鄉更是準備給吳平老獸醫搞慶功大會了，打印文件，場面規格的安排，鑼鼓隊的訓練，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今天，聽說就是鄉文化站來火雞場搞現場錄像的。我、我太想看一看那場面了……

火雞又咯咯叫喚起來了，又一只很可愛的火雞走了出來，但那精神勁兒不對？咯咯——嗚嗚——嗚——連聲調都變了，簡直像什么東西在哭。我覺得不對！看了看時間，已經大大超過了鄉里來拍照的時間，我起初以為是熱鬧過了，剩下的是盛宴過后的冷清與狼藉。再細看，卻又不是，這里似乎根本就沒有安排過任何活動的跡象。難道是慶祝活動推后了？

落日擴大了落葉，蠟黃的竹籬在秋風中抖動著，環繞著竹籬的草黃了，枯了。我已經繞到后場，進入雞舍前的土場，這里與前場決然不同，已經被雞們踐踏得寸草不生，還到處留著雞糞。我細細察看地上的火雞糞便，覺得有點不對，白色的粘膜太多了，這說明這些火雞的狀態并不好啊！

忽然又傳來幾聲凄厲的尖叫聲，只見幾只火雞衣冠不整地踉蹌著，一只只栽倒在滿是白粘狀糞便的地上，軟綿綿的，一動也不動了。

我飛跑過去，抓起一只死火雞。啊——又是雞瘟。仿佛有一股血腥味涌到喉口，堵得我難受。竹慶抱著一些柴火從外面走來，一臉沮喪。我問清楚了，這就是供吳平實驗的雞群，發病了，實驗失敗了，吳平也就溜了，那些要來拍鏡頭的人也溜了！但，他們總會有辦法弄個說法出來，把這事兒說好的。該說是失敗還是不該說是失敗，現在沒有人能說明白?。≡撜f死了多少只火雞，也不是現在誰能夠說明白的??！一切都得等待統一的口徑出來，唉！

尸體的焚燒，倒是已經得到明確指示的。我就幫著竹慶在雞場后面架起柴火。我要替吳平參加這悲壯的葬禮。死難者會感激我嗎？我不得而知。但吳平是不會感激我的，我知道。甚至他要恨死我了，恨我知道得太多，最終總是成為他的一個潛在威脅，方便的話，甚至也要像燒了這死火雞一樣，從肉體上消滅了我，才是最后的放心呢！天啊，我這是為誰而來的呢？為何總想著讓人感激？我真想給自己一巴掌，給那還算活著的、眼睜睜看著死火雞的靈魂一巴掌！

火舌吞噬著火雞，先是羽毛噼啪亂響，燃過的毛屑隨煙騰起，被秋風打散，像天女散花，美得人心發痛。天女去后是一股肉香，卻不可能勾起任何食欲。接著便是焦糊的臭味，令人作嘔。呃——心底似有一根線斷了，那是一根牽引我，維系我的生命線啊，怎么說斷就斷了呢？

夕陽像一把古銅號，吹奏著遼遠的顫動的輝煌，作一次祭奠，作千百次祭奠！

我仿佛被另一種靈性所啟迪，在身上到處找著竹笛，要橫于唇間，嘟——嘟——，嘟——嘟——地吹奏一曲……可是，沒有竹笛，我是什么也沒有??！我從竹慶手中要過砍刀，跑進了竹林，飛快砍摘了一段青竹，制成一把粗糙的短笛，橫于唇間了。

嘟——嘟——，嘟——嘟——

天哪，竟有一片火雞聲應和著?？┛?，咯咯咯——是幻覺，還是哪雞場傳出來的？啊，火雞！

情緒漸漸平靜下來后，我就站在竹慶雞場的外面望天，渾身打著寒顫，我覺得最可怕的是天空竟然是那么的大，鳥可以那么自由自在地飛來飛去，而聽說那些飛來飛去的候鳥已經有一些染上比雞瘟更可怕的禽流感了，那些候鳥要是飛過來了，怎么辦？今天早上就從電視里看到在德國呂根島發現的兩只死天鵝被證實感染了Ｈ５Ｎ１高致病性禽流感病毒了……啊，天空！

責任編輯：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