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讀《季羨林文集》,猶如圍爐品茗。季老與我等有云泥之隔,但與季老夜話,聽老人將心扉悉數打開,在親切的話語氛圍里,便有了開悟的快樂。
季羨林是世界著名的東方學家,涉獵范圍之廣、造詣之深世間罕見。可季老說:“我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悼沈從文先生》)“我是一個上不得臺盤的人。”(《懷念喬木》)對于那些擺官譜者,他是理也不理,見面連招呼也不打的,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中國知識分子的狂狷。可對待師友、親族,季老卻說“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忘情的地步,只有把自己釘在感情的十字架上”。這濃濃的人情味,正如草木之于土地,游子之于故園,承襲而來的“根”的情結是永遠也割舍不斷的。
1958年大躍進,季羨林等北大教授到海淀公社的一個生產隊參加勞動,干的活兒是砍玉米秸。他拿起砍刀,腰彎不下,刀砍不準,步子走不穩,根本找不到感覺。一位老大娘看不下去了,就接過他手中的砍刀做示范。接刀的一剎那,他觸摸到大娘手上的老繭。季老由手繭想到了勞動人民的勤勞樸實,想到了生他養他的勞苦一生的農村母親,進而又想到了知識分子是應該參加勞動鍛煉的。這一聯想體現了他對民生的關注,展示了他作為農民之子的拳拳之心。
沉醉于季老的文字之中,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季羨林是平民中的大師,是大師中的平民。他在字里行間透露出的是一股曠達之氣:寫10年“文革”而不覺其重,狀身邊事物而不覺其輕。這是一種歷盡滄桑后的寧靜與淡遠,有如秋后的山林,雪霽的原野,人生況味溢于筆端,行云流水一般。當今文壇日漸浮躁,文學失去了理想主義飛翔的天空,人們的閱讀只好復歸于平實。季老平和中的幽默,絢爛后的淡泊,恰好為我們營造了適宜閱讀的空間。因此,季老筆底涌出的那些讓人沉靜,讓人充實的篇什,確是浮世之中難得的佳構。
在北大有一個故事流傳很廣:某年新生入學,一青年大包小包,肩扛手提,偌大燕園讓他找不到北。情急之際,看見一著布衫的長者,便把行李往他身邊一放,喊到:師傅,幫我看著點兒!這位北大新青年逛夠了回來,才發現被當做工友的長者依然為他守著行囊,寸步未離……他后來才知道,這個人就是季老。
談笑有鴻儒,往來有白丁,這是季老的生活寫照。有個叫魏林海的掏糞工人,家住海淀區六郎莊鄉,喜學問,好書畫。香港回歸時,魏林海與鄉間幾位朋友擬在自家搞一個書畫展,以表香港回歸祖國的喜悅,想請一個名人寫個條幅以壯聲色。最初找了一個小有名氣的畫家,不料此人倨傲十足。魏林海一氣之下,發誓非請一位名人題寫不可。于是斗膽找到了季羨林先生。季老知悉掏糞工人求題,欣然提筆,“六郎莊農民書畫展”的橫幅很快就寫好了。季老墨跡蒼勁有力,韻味高古,掛在展室,頗具高雅之氣。緣此,二人遂成忘年之交。
季老以哲人的頭腦思考,以平民的心態生活,不知影響了幾代人。時下動輒以“貴族”自封的人,是不是該讀一讀季羨林這部大書?